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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已冷

2021-12-13 23:23:22邱振剛
北京文學 2021年12期

邱振剛

馬頓

上午九點三十二分,馬頓從被窩里出來,坐在鋼絲床邊。他用一分多鐘的時間揉了揉臉,清了清嗓子,讓自己更清醒些,然后伸腳勾住拖鞋穿上,就站了起來。他看了一眼墻上的石英鐘,慢慢走到窗前,隔著一張寫字臺,朝外望著。

畢竟只是三樓,看不遠,除了樓下大片平房里一大堆相互扭結在一起的破巷子,還有再遠些的菜地,就再也看不到什么了。

平時這個時間,巷子口的那個早點攤上,炸油條的油鍋早就關了火,只有一兩個最后的食客,還伏在鍋旁的矮桌上,吸溜著餛飩或者豆腐腦。賣煎餅果子的那個臉蛋紅潤的姑娘,也時刻準備收攤了。巷子再進去一點,有兩家店緊緊挨著,一家是小超市,一家是理發店,這時也開了門,陸續開始有人進出。再往里走,好像是一個書店,他看見過偶爾還有人從里面拿著書出來。雖然在這樣的城鄉接合部,有個書店多少有些突兀,但是能在這里看到書店,還是讓馬頓有些驚喜。

這幾天,馬頓就這么亂著頭發,穿著睡衣,愣愣看一會兒,才會踱到廚房,慢吞吞地吃頓早餐。這一切都做完了,他才會回到寫字臺前,開了筆記本電腦,找到一個名叫“劇本”的文件。

這天,他算了算進度,劇本基本寫到了一半。而就在一個月前,馬頓還不會想到,自己會成為一個編劇,他更想不到,自己會來到這個名叫夜縣,只在省級地圖上才會出現的縣城。

四十五年前,馬頓出生在一座北方小城,他從小到大上過的幼兒園、小學、中學,還有大學畢業后的工作單位,距離自己家都不超過一公里。就連大學,都是在離家不過一百來公里的省城上的。馬頓到了參加工作第二年,通過相親,找到一個門當戶對,相貌、學歷、工作都不錯的結婚對象。就在他和姑娘商量好去民政局領證的當天清晨,在經歷了一整晚的失眠后,他把工資卡和幾件衣服塞進一個讀大學時的背包里,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蹬著自行車來到火車站,買下了當天第一趟開往北京的車票。

到了北京,經過最初的一陣子陌生和慌亂后,馬頓進入一家隸屬于某個重要部委的報社,當起了外聘記者。他雖沒北京戶口,但靠著年輕,能吃苦,才氣也不錯,在報社站穩了腳跟,一直當到了編委會委員。但是,紙媒的嚴冬到來了,他任職的這家報社拼命掙扎了幾年,就再也維持不下去了。報社內有編制的,都被部里別的單位接收了。沒編制的員工里,年輕的一律辭退,他這樣資歷久一些的,名義上到部里幾個下屬企業任職,實際上都給他們辦了內退,只發基本工資,各種獎金、津貼一概沒有。

那時,他辦完了內退手續,處于無所事事的狀態,就和幾個老同事商量一下,一起弄了個公眾號。可萬萬沒想到,他們廢寢忘食地搞了一個月,一共做出十期內容,閱讀量最多的一條也就兩千多,最少的一條才三百出頭。流量分成一分錢沒有,更不可能有廣告商看中他們。十期內容的打賞加起來,僅僅十五塊錢,四個人的小團體只好解散。

一個無處可去、無事可做的下午,他的工資到賬短信提醒他,當月的工資只有兩千出頭,而他需要給孩子的撫養費,都要每個月四千。如今,他欠前妻的撫養費已經有大半年了。畢竟,他是在紙媒的黃金年代結婚又離婚的,那時,他光各種廣告費提成、勞務費,就能拿到每月兩三萬,根本沒把幾千塊的撫養費放在心上。

那個電話打來當天的情形,馬頓記得很清楚,就連窗外藍天上白云的形狀,他都歷歷在目。當時,他正在把抽屜翻了個個兒倒在床上,一張張翻著名片,想看看有沒有當年的某個采訪對象可以去投靠。正一無所獲,他的手機突然響了。對方聽聲音是個年輕女人,她告訴馬頓,自己姓聞,供職于一家民營文化傳播公司,這家公司是電影《人生碎片》的第一出品方,自己將擔任這部電影的制片人。

這部電影他完全沒聽說過,更不知道這家民營公司。對方告訴他,該公司有意拍攝的這部《人生碎片》,是根據他當初的一篇新聞報道改編的,給他打這個電話的原因,就是想從他這里獲得影視改編權。

他感覺到自己的心臟開始狂跳起來,但他稍一猶豫,還是提醒對方,自己記得著作權法里有一條,說新聞事實不受法律保護,誰都可以用。聞女士說,自己當然知道這個條款,但馬頓當初的報道,是個系列報道,里面有大量的細節和對話,這些內容如果影視公司打算用的話,就需要馬頓本人許可了。

您可以把您當初的報道理解為一部報告文學,這樣的話,如果從報告文學來改編,自然需要向您付費了,對吧?聞女士說。

他不說話了,聞女士接著讓他報價,他說了一個數,二十萬。說完,他使勁把手機緊緊按在耳朵上,想聽出那邊對這個數字是何態度。他當然沒能聽出任何線索,對方的口氣始終是那種公事公辦,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冷冰冰語氣。聞女士連這個數字是否可以接受都沒有表示,直接就說自己公司的法務很快就會把合同擬好寄給他,到時他需要簽好字發回去。

另外,她建議馬先生也聘請律師看一下合同,這樣可以讓我們的合作更順暢。

馬頓含糊地答應了,他當然知道應該請個律師,但是,他太需要錢了,他在知道對方能接受自己報價的一秒鐘內,就已經把這筆錢派好了用場。十五萬塊給前妻作為兒子接下來三年的撫養費,三萬塊給物業,畢竟物業費已經欠了三年多了。然后再買一張一萬塊錢的加油卡,一張一萬的超市購物卡,這樣最起碼在接下來的一年里,吃飯和交通這兩個最大的問題就解決了。

掛了電話,他上網查了查聞女士說的那家公司。他登錄了這公司的官網,看到他們的確拍過幾部影視劇。查清楚這一點,馬頓長出一口氣,關了電腦。其實,他心里有數,就算這公司不是什么地道企業,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接受對方的報價,還會飛快地簽完合同。很快,他接到對方發來的快遞,合同比他想象得厚多了,足足有三百多個條款。他粗粗看了一遍,沒發現什么問題。他在三份合同的最后一頁簽上名字,把合同交給快遞公司寄給了聞女士。第二天晚上,二十萬就到賬了。兩周后,他又接到聞女士的電話,告訴他,開機儀式定在兩個月后,畢竟公司實力有限,雇不起大牌編劇。馬頓本人目前是對事件了解最多的人,他愿不愿意擔任這部片子的編劇?聞女士提醒他,編劇的工作很簡單,只需給當初見報的通訊補充更多的細節,就完事OK。再就是當初那個新聞的結尾比較平淡,也不甚光明,如果完全照著事實拍的話,未必能過審。他需要設計出一個光明一點兒的結尾。

馬頓已經把那二十萬花得干干凈凈,自然毫不猶豫就答應了。那天,他放下電話,慢慢在書桌前坐了下來,在面前擺了個筆記本,開始回憶和那篇報道有關的內容。想出來一點,就寫下一點。

又過了幾天,那位姓聞的制片人又給他打來電話,說本片導演和她本人都想和他正式見一面,一是和他溝通一下劇本的構思,二是正式簽編劇合同。

那天晚上,他找出自己最好的一身衣服穿上,來到了約定的見面地點,本市一家五星級酒店的頂層旋轉餐廳。姓聞的制片人訂的是一個小包間,他來到時,她已經到了。這是一個大概三十歲出頭的女人,體型苗條,額頭光潤,在天花板上水晶吊燈的照射下,她的眼睛里閃動著精明銳利的光線。他坐下后,這個女人自我介紹說名叫聞一梅,接著從包里拿出一份編劇合同遞給他。他瀏覽了一下,發現這合同可比當初那份版權轉讓合同簡單多了,無非就是委托他擔任影片《人生碎片》的編劇,勞務費一共十萬,簽約當天支付五萬,他還要一直在劇組里隨時根據拍攝進度修改劇本,正式關機后支付剩余五萬。

他看完合同,說沒問題,可以簽。聞一梅點點頭,先讓他點菜,然后出了包間。很快,她帶著一個又黑又壯,留著長發,戴著一副墨鏡的高大男人進來了。雖然墨鏡寬得遮住了他的半張臉,但他的兩腮和下巴那里,還是有大片的橫肉在顫動著。聞一梅說,這位就是《人生碎片》的導演,范祥龍范導。

范祥龍,這是一個很陌生的名字。雖然馬頓很少看電影,但他也知道,這不是一個多出名的導演。聞一梅似乎看出他的心思,馬上說,范導從前一直拍紀錄片,在國際上得過不少獎,這次的《人生碎片》,是他朝劇情片的轉型之作,“巧了,馬老師也是第一次當編劇,你們兩位都是才氣過人,一定能碰撞出不少火花。有了你們的合作,整個作品也就有底了。”

聽到這里,范祥龍摘下墨鏡。馬頓看到,這位導演的神情可比他的衣著打扮平易近人多了,兩只嵌在臉上橫肉里的眼珠,居然有些調皮地眨動著。他一邊揉著肩膀,一邊說,馬頓當時的報道里,大部分內容可以直接用在影片里,但結尾實在不行,過審的可能性不大,需要改個結尾。

“比如,讓葛麗姿和崔國滔破鏡重圓,而不是讓崔國滔去跳樓,摔死在葛麗姿的再婚車隊里。”

馬頓苦笑著搖搖頭,說,那完全不可能。

范祥龍說,從人性的角度的確不可能,但我是從現實的角度來說的,這樣的結尾,最符合現實需要,不會給順利上映帶來任何變數。

馬頓還要爭辯,聞一梅拿過菜單,說,時候不早了,先點菜,再聊片子,邊吃邊聊。可是,菜剛上了兩道,范祥龍接到一個電話,臉色馬上就變了。他告訴聞一梅,說自己計劃拍的另一部片子里原定的女一號,被另一個劇組挖走了,那個女一號所屬的經紀公司又從簽約藝人里找了幾個候選,讓他過去選出來一個。

他戴上墨鏡就走了,包間里安靜下來。聞一梅把馬頓面前的茶杯加滿,笑了笑,問他菜合不合口味。馬頓含糊答應了,往高背座椅上一靠,環繞著看了看包間。這里雖然小,裝潢得卻頗為豪華,四面墻都是真皮軟包,還都掛著裝在鍍金框里的油畫,腳下也是那種昂貴的柚木拼花原木地板。而在窗外,北京核心商務區的璀璨夜景正如大幕拉開一般,氣勢磅礴地呈現在眼前。

這里的菜價、包間費,都不低吧?對了,這種檔次的包間,服務員應該還有小費吧?馬頓說。

今天第一次和馬老師見面,又正式簽了約,總要有點必要的儀式感。聞一梅面帶微笑,不緊不慢地說。

好,好。馬頓點點頭。

對了,馬老師,還有件事,聞一梅起身給他添了些茶水,說,您的報道里,事情發生在一個省會城市,但從拍攝成本的角度來說,公司還是希望主要在一個縣城里進行拍攝。我和范導也商量過,這樣操作的話,在藝術質量上完全沒問題,需要的話可以最后再去大城市里補一些鏡頭。

噢,在哪個縣?在什么地方拍攝,馬頓是完全無所謂的,但他也象征性地問了問。

夜縣。我們已經在那里給馬老師準備好了房間,買好了兩天后的高鐵票。馬老師不妨先去體驗一下當地的環境,等劇本寫得差不多了,劇組就在那里集結,正式開機。

回到家里,馬頓找了個板凳墊腳,從衣柜頂上取個一個落滿灰塵的行李箱。

他擦了擦灰塵,打開行李箱,露出來的,是一大沓報紙。他記者生涯的全部文章,都在這些報紙里。這只行李箱,是他從前四處出差時最常用的,如今已經三四年沒用過了。他找出那份有當初報道的報紙,鋪在飯桌上,一行行地看了下去。

這篇報道里提到的當事人,無論對他們的為人,還是對他們的生活,他都太了解、太熟悉了。他知道,那個結局對他們來說,幾乎是命中注定的。他知道,無論自己琢磨出什么樣的嶄新的結局,他都說服不了自己事情會真的變成這樣。從這個角度來說,他其實是世界上最不適合為這件事加一個美好的結局,再將其改編成電影的人。

但是他更說服不了自己的,是拒絕那筆十萬元的編劇勞務費。他嘆口氣,把報紙疊好,放回原處。

田璃月

田水珍從小學四年級開始,就幻想等哪天不再上學了,自己一定要開一家店。她想過開花店、開服裝店、開精品屋,唯獨沒想過開書店。

她出生的田坎村距離縣城四十七公里,是全縣距離縣城最遠的自然村,自然也就是全縣有名的窮村。她在村里那個只有一間土坯房的小學畢業,又去鄉里上初中。初二這年,她爸田木華開始整天嘀咕,農村的女孩上學上到這時候也就行了,應該在家幫父母干上幾年活兒,就該去南方打工了。她媽周桂香卻不肯,說好歹應該看她明年初中畢業后,能不能考上縣里的糧專,如果考上了,等畢了業,就能在縣里,至少在鄉里當干部了。兩人就整天為這事兒爭著、吵著,誰都沒想到,到了過年時,她家關于她上學的問題,頃刻間就解決了。那個春節,田家一家人起初過得和往年沒什么區別。但是,到了初四那天,意外發生了。這天,年已經過得差不多了,周桂香起床后,發現床邊自己的新鞋不見了,再一看,田水珍并不在床上,被窩也沒疊。當時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鞋被田水珍穿出去在村里炫耀了。等她打開床頭的舊木箱子,看到田水珍的衣服都不見了,還有三百塊錢也不見了,心里這才有點慌。她叫醒田木華,兩夫婦一起滿村子找,可到了中午也沒找到田水珍的人影。他們互相看了看,在一家木器店的門檻上坐了下來。他們知道,田水珍一定是走了。

這幾年,村里每隔一陣子,就會有年輕姑娘離開。有的再也沒有回來,有的雖然回來了,但神氣打扮,已經和從前完全不一樣了。

田水珍的離開,他們也想到過,但卻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么快。

就在夫妻兩人一聲不吭地回到家里的時候,田水珍已經來到了縣城。她先找了一家發廊,按照發廊里貼著的那些明星海報,燙了頭,做了一個自以為時尚的發型,又住進了那家在村里被很多人念叨過的旅店。第二天,她吃了一頓結結實實的早飯后,終于去車站買了一張開往那個目的地城市的車票。

這座城市,在村里好多人嘴里已經流傳了很多年。她抵達這座城市,是第二天深夜的事兒了。她按照同村那些同齡人說的,一路打聽著,找到了這里的人才交流中心。果然,這里就連臺階上都睡滿了人。她鋪開幾件衣服,在街邊花壇的水泥臺上躺下了。清晨,她是被灑水車灑到她身上的水淋醒的。她翻身坐起來時,看到人才交流中心的門口已經擠滿了人。她到公共衛生間洗了洗臉,也擠進了隊伍里。

那時,還處于中國經濟高速增長期,缺人的廠子多的是。人才交流中心的玻璃門打開后,隊伍向前移動得很快,不到一個小時,她就來到室內,把身份證交給柜臺里面那個年輕人復印后,領到了一張派往金太子皮具廠的見工單。

金太子皮具廠就在這個人才交流中心的馬路對面。見完了工,當晚她就住進了二十人一間的宿舍,過上了每天早上八點上工,下午六點下工,每月一休的廠妹生活。又過了三個多月,她剛下工,就遠遠看到她爸正站在廠子門外,朝這邊張望著。

在廠外的一個大排檔,田木華在吃了三盤牛肉炒河粉和一籠糯米燒賣后,抹抹嘴,告訴她,縣城邊有個村子馬上拆遷,家家戶戶都能變成城市戶口,還能分到回遷房。他拿出一張照片,說上面的鰥夫就在那個村住,比她大了二十三歲,只要她隨自己回老家和這人結婚,她下半輩子就能舒舒服服地當城里人了。這男人能出八萬塊錢彩禮的事兒,他也含含糊糊地說了。她借口回去收拾行李,讓田木華在街上等她。她回到宿舍,把衣服胡亂塞進包里就離開了。她想過田木華或許連回老家的車錢都沒有,但還是不想冒險去和他見面。

她又去了珠三角的另外一個城市。她沒有進任何一家工廠,而是應聘到一家茶樓當了服務員。沒多久,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總來喝茶,還每次都讓她泡茶。一個月后,她住進了這男人給她租的房子。她知道這男人是香港人,在香港有老婆孩子。但她實在不想再當打工妹了,任何約束她都不想接受。三年的時間過去了,有一天,生活費沒有在說好的時間打進她的卡里,男人的手機也一直關機。又過了一周,她接到男人從加拿大打來的電話,告訴她自己已經移民,給她預交的房租也將在這個月的月底到期。

這天晚上,她回到三年前的那家茶樓,望了一會兒那棟自己進出過無數次的仿古建筑,她還是走開了,走進不遠處一條街上的一家夜總會。璃月這個名字,也是從那時開始用的。

到了二十八歲那年,她攢下的錢,在她老家那個縣的縣城買兩套房都綽綽有余了。這年春節,她回到家鄉,告訴已經十多年沒見的父母,自己要把他們接到縣城住。果然,沒出正月,她就在縣城買了兩套兩居室,自己住一套,父母住一套。她無所事事地過了一陣子,僅有的消遣就是在樓下的棋牌室打打牌,或者會會住在縣城里的老同學。有一天,周桂香壯著膽子問她以后有什么打算。她得意地說,自己當初讀書少,如今要專門開一家書店來彌補一下。

這天,搬家公司的“松花江”面包車把幾大箱子從縣城里大書店一折買來的庫存書運到她的書店門口,她又在從店門外經過的男中學生里,雇了三個男生來幫她搬書、擺書。等他們離開,她進了書店打量了一番,覺得這里還真有些模樣了。

她在店門口的電腦桌前坐下,開始看手機里的韓劇。書架上的書,她連書名都沒興趣知道。書店就這么開了,十幾天后的一天傍晚,她正要關上店門,遠遠看到一個男人慢慢走了過來。這男人的眉眼神色,都和本地的男人不太一樣。她知道本地男人的閑逛,是沒有章法沒有目的的,他們走起路來東張西望,肩膀不是晃就是抖,整個人走著走著就像隨時會垮掉,眼神里沒有根,腳底下更沒有根。但這個男人不一樣,走路時眼神是篤篤定定的,他臉上的神情很靜,雖然走得慢,但心思是沉在自己心里的。

她盯了這個男人幾眼,趕緊把拉下了一半的卷簾門重新拉開了。她回到屋里坐下,眼角一直朝著門外瞟著。終于,一雙棕色皮鞋出現在店外,男人站了幾秒,就走了進來。

男人在每個書架前都站了站,然后又朝外走。她忍不住說,這里沒有值得看的書嗎?男人轉過身,說,那本《理智與情感》不錯,是最好的一個譯本,可惜放錯地方了。

怎么放錯了?

你把這本書和《高情商100天速成》《遠離抑郁癥》放在一起,說明你把它當成心理學的書了,其實這是本小說,還是世界名著呢,應該放在文學類里。

她臉上微微紅了,說,反正店里也不大,想買的人,書放在哪兒都能看到。男人心想,那可不一定,但他也沒再說什么,笑了笑,就朝外走。

第二天, 又差不多在同樣的時間,男人還是從同樣的方向,慢慢走了過來,臉上還是那樣不冷不熱的神情,到了書店門口,一步沒停。

哎,你就這么走啦!她站起來倚在門框上,朝男人背后喊著,你昨天說我這里書放得不對,你倒是教教我該怎么放。

男人扭臉笑了,說,行。他進到店里,說,你這里的書,不是一本兩本擺得不對,是基本上都沒擺對。你這里靠近中學,應該把各種教輔類的書擺在門口。這里離農村近,還應該多進一些農業科技方面的書。

她撩了撩耳邊的頭發,說,你說得好像都對。你選一本書吧,我送給你。男人說,我來這里只是出趟差,買書純粹是給自己增加負擔。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說,你要送的話,就送我這本吧。

廊——橋——遺——夢——她一字一句地念完書名,說,這本書太薄了,差不多是這兒最薄的一本了。

他說,我不是說了么,書太厚太重了,就是給自己增加負擔。

她說,這本書你看完了,可以再來換一本。轉過天,男人果然又來了,他放下《廊橋遺夢》,又拿了一本《圍城》。男人正要走,她說,要不,咱們加個微信,有了新書我好告訴你。男人猶豫了幾秒,也就答應了。男人這里看了幾本書后,有一天對她說,我請你吃飯吧。

田璃月好像早就等著他說這句了,說,我知道有家火鍋店不錯。男人點點頭,說,我也正想吃火鍋了。田璃月說,對了,你是住在那邊的旅館嗎?她用朝男人生活的方向努努嘴。

你怎么猜出來的?

那還用猜,這一帶像樣點兒的旅館,也就那一家。你先回去,我把店里收拾一下就先去那家店,到時我在微信上把定位發給你。

這天晚上,被火鍋的熱氣蒸騰著,兩人飛快地熟悉起來,男人告訴她自己的名字——馬頓。

馬頓?這個名字真奇怪,怎么會有人起這么怪的名字。說這話時,她正把一塊百葉從沸騰的汁水里撈起。

馬頓告訴她,自己真的姓馬,但這個“頓”字是自己改的,當時正上中學,物理課老師講的牛頓三大定律,自己無論如何都理解不了。他一氣之下,讓父母給自己改名叫馬頓。

我以為這么一改,名字和牛頓很像了,我就能學會牛頓三大定律了,想不到,名字改完了,可還是學不會。我都想干脆改名叫牛頓了,可惜我爸不讓。

田璃月哈哈大笑,筷子都捏不住,掉在地上。馬頓微笑起來,他知道自己名字的來歷挺有意思,但沒想到能讓這姑娘這么個笑法。田璃月接著說,我的名字也是自己改的。她在桌面上用手指一邊畫著這兩個字,一邊說,玻璃的璃,月亮的月。

這個名字真不錯,又雅致又好聽,馬頓嘖嘖稱贊,那你從前的名字叫什么。

她要了一雙新筷子,在空中搖了搖,說,我從前的名字非常土,可不能告訴你。

馬頓不說話了,從火鍋里撈出牛肉丸,放到她碗里。她小口吃著,過了幾分鐘,才又說,你從前有沒有得罪過女人啊?

馬頓停下筷子,說,你為什么問這個?她眼珠一轉,說,我看你好像一直很謹慎,好像在提防我似的。馬頓說,我是謹慎,但不是因為提防你,畢竟我剛到這里沒幾天,凡事肯定要小心一些。田璃月伸手按住他的手背晃了晃,說,那你說啊,你到底有沒有得罪過女人?馬頓慢慢抽回手,點點頭。她來了精神,說,你說說看,怎么得罪的。

馬頓說,我從前在老家,本來和未婚妻說好那天去民政局登記的,可那天早上,我卻連告訴她不想結婚,不想在那個小城里過一輩子的勇氣都沒有,就自己離開老家,跑到北京去了。

為什么呢?

馬頓臉上的神情在蒸騰的水汽里變得模糊起來,他說,當時我突然覺得,如果就這么結婚了,我就只能一直在那個小城里待下去了,我實在不想這樣過一輩子。

那,你愛你的未婚妻嗎?

在那種小城,結婚是不需要愛情的。我們見過五次面,吃過三頓飯,看過兩場電影,逛過一次商場,這些用來結婚,已經足夠了。

那,當時都快結婚了,你們那樣過嗎?田璃月哧哧笑著看著他說。

哪樣過?

就是做沒做過那件事啊?你都這么大的人了,肯定知道,別裝糊涂。

沒有。馬頓搖搖頭。

我才不信,你們都要領結婚證了,還沒那樣過,誰會相信。

當時住房條件都差,每家的房子都小。再說了,那時候的人,下班了沒地方可去,都在家待著,我們也沒什么機會。

哦。她答應著。她又喝了些啤酒,本來酒量還可以,但這時眼神也開始變得迷離起來,整個人慢慢趴在桌面上。

大堂里早就只剩他們這一桌了,馬頓看看窗外,馬路上已經一輛車都沒有了。他結過賬,扶著田璃月出了飯店。他晃晃她,說,你家住在哪里,我叫一輛出租車送你回去。

田璃月根本直不起身子,她歪斜著靠在馬頓身上,胡亂搖著頭,說,我家那邊太偏僻了,這么晚回去,路上不安全。她使勁揚起臉看看馬頓,見他皺著眉拿不出什么主意,就說,要不然,我去你那里住吧。馬頓猶豫了一下,說,好吧,那個旅館里還有空房。

兩人打車來到馬頓住的旅館,可是,前臺的那個小姑娘已經下班了,整個前臺只有一個孤零零的燈泡掛在房頂,散發著瓦數不夠的昏黃的燈光。人都下班了,怎么開新房間呢?馬頓自言自語著。

忽然,田璃月幾步沖到墻角,彎下腰吐了起來。馬頓看看墻上的石英掛鐘,已經是深夜二十三點十六分了。他嘆口氣,說,那你去我那里吧,你睡床,我睡沙發。

聞英民

一九八八年的全國高考,已經是聞英民參加的第三次高考了。但他的總分,距離大學錄取分數線仍然有十三分的差距,他自然再一次落榜了。這次,他終于斷了復讀的念頭,回到了村里。在農村,無論是三十多年前還是現在,高考落榜的高中生總是一批最尷尬的人物。他們畢竟在縣城的高中讀過書,鄉里村里的人,都把他們當成和自己不太一樣的人物,但是,從身份上說,他們又是地地道道的農民。而且,因為在從前他們一直忙于學習,參加的農活很少,在十九、二十這個年紀,雖然是壯小伙子,但他們并不能成為一個壯健的田間勞動力。這樣的人,每個村子里都會有幾個,他們一般都至少需要五六年的時間,才能重新變成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

回到家里,聞英民悶頭睡了幾個月后,有一天村里支書來到他家,說鄉里中心小學缺老師,問他愿不愿去。

當然愿意去。那時,無論干什么,只要不需要下地干活,他都能接受。聞英民到了中心小學,當了民辦教師。當時,校長就告訴他,民辦教師沒編制,就連每月的工資,也要看鄉里能撥給學校多少。

這些他都不在乎。教上書后,他穿著白襯衫、藍長褲,留著偏分發型的樣子在鄉里很引人注目,有同事把鄉里模具廠一名叫焦文清的女工介紹給了他。兩人結婚第二年,聞一梅出生了。三個人住在鄉小學操場后面的平房里,日子雖然清苦,但也平平靜靜地過著。等到聞一梅上了小學,焦文清提出,孩子小學可以在鄉里湊合著上,但以后要上縣城里的公辦初中。聞英民嚇了一跳,說縣城里的公辦初中必須有城鎮戶口才能上。焦文清說,戶口其實好辦,自己早就查好了政策,買了縣城的房子就有縣城里的戶口了。聞英民說,不上公辦初中,照常能考上縣高中,自己當初就是如此。焦文清說,就是因為你沒上縣城的公辦初中,基礎不行,這才沒考上大學。話說到這個份上,聞英民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那時盡管房價還沒開始飛漲,但縣城里商品房的房價對他們來說,仍然是天文數字。這時,鄉里財政一天比一天緊張,聞英民的工資先是每月少百分之二十,后來就是少一半,而且還經常拖欠。他只好每個晚上、每個周末都四處給人補課,好賺點小錢。那時,他只差兩門課就可以拿到的自學本科學歷,也只得放棄了。很快,收藏熱席卷了全國,當地在唐宋時期也算是名城,有不少城里人一到節假日,就到農村去踅摸文物古玩。有公職的人辭了職,專門倒騰古玩的人也不少。這種氛圍里,聞英民的心思也活泛起來,沒課的時候,他就騎著輛自行車,到農村去轉悠。可他沒什么本錢,也不懂文物知識,只能白耽誤工夫。好在夫妻倆辛苦折騰了幾年,在聞一梅上到小學五年級這年,他們終于湊夠能在縣城買套最小的商品房的錢了。

一家三口人的命運,是在二○○一年那個冬末春初的季節里徹底改變的。一天晚上,一場倒春寒的寒流讓室外氣溫降到了零下十一度,聞英民家的那間小平房里,焦文清把蜂窩煤爐子燒得旺旺的,倒是溫暖得很。一家人一邊吃晚飯,一邊看著電視機里的本縣新聞。

忽然,聞英民猛地站起來,指著電視屏幕說,關漢霖要來了,關漢霖要來咱們這兒了!

焦文清白他一眼,說,這人是干嗎的,你這么大驚小怪?聞英民說,關漢霖是大收藏家,超級大腕,在北京有好幾個古玩店。前一陣子我就從報紙上看到他要來,想不到真來了!接著,電視新聞里報出了關漢霖第二天的行程,聞英民猛地把筷子拍到桌上,說,我明天也要跟著去看看。

那時,一家人誰都不知道,這條新聞會把整個家庭推進多么可怕的深淵。第二天,聞英民早早起床,穿上前一陣子過年時穿的衣服,騎著自行車去了關漢霖將去的那個村子。那天,他是深夜里回來的,聞一梅記得,當時自己已經睡著了,是父母親的爭吵聲把自己吵醒的。在平時一家人早已入睡的時候,父母還穿著白天的衣服,沒有睡覺的意思。當時,父親在不停地哀求著什么,還滿屋子轉著,語氣里滿是焦急。母親則一直坐在床頭,嘴唇抿得緊緊的,紋絲不動地織著毛衣。被父親問得緊了,她才搖搖頭,嘴里慢慢吐出兩個字,不行。

最后,父親突然跪在母親面前,頭抵在母親的膝蓋上,含含糊糊地說著什么,像是在發誓。母親把毛衣往床上一按,捂著臉哭了起來。哭了一會兒,她從大衣柜里,取出了什么遞給了父親。父親非常激動,緊緊摟住了母親。父母熄了燈,兩人在聞一梅身旁躺下了。整個夜里,父親一直在壓低聲音說著什么,她雖然聽不清內容,但還是能聽出父親非常激動、興奮。不知為什么,她心里一直非常害怕,她覺得母親肯定也和自己一樣。

終于到了早上,聞英民穿戴得整整齊齊出門了。這也是聞一梅最后一次見到父親。這天中午,她放學后穿過操場回家時,聽鄰居說看到父親懷里抱著一只包袱,坐長途車進縣城了。中午飯只有她和母親吃,兩人雖然一聲不吭,但心里都在亂七八糟地跳著。母親洗碗時,還把一只碗給摔了。下午上課時,她也一直走神。放學后,她回到家里,還是沒看到父親。這天晚上,父親始終沒回來。母親在燒飯時,也始終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不是菜里沒放鹽,就是水壺沒灌水就放在爐子上燒。兩人一言不發地吃完飯,她忍不住問,媽,我爸為啥要進縣城?我聽說他下午本來有課的。他今天晚上還回來嗎?他要是不回來,他明天上午的課怎么辦?再說天氣預報說今晚還會降溫,爸在縣城可別給凍著。

母親使勁笑了笑,說,傻丫頭,你爸今天進縣城,是有要緊事,這回可和平時不一樣,不管多高級的地方,他都住得起。

這天夜里,北風刮得一陣比一陣緊,她躺在被窩里,總能聽見樹枝被風刮斷的聲音。到了第二天早上,她看到窗戶上結滿了密密實實的窗花,這么多的窗花,她從小到大還是第一次見,可見昨晚有多么冷。這天上午,都快到中午了,她正在教室里上課,門突然開了,班主任和母親廠里的同事江姨一起出現在門口。

小梅,你家出事兒了,快跟我來!江姨雙眼通紅,朝她招著手。她哆嗦著放下書本,跑到江姨跟前。到了教室外,江姨騎著自行車帶她出了學校,她一看方向,說,江姨,咱們這是去哪兒?

江姨一手抹著眼淚,一手掌著車把,說,小梅,你媽在醫院,我帶你去醫院。

我媽怎么了?

你媽剛才在廠里接了個電話,突然就昏過去了,別的事兒,你也別問我了,等你媽醒了,你問她吧。

兩人到了醫院,她母親已經醒了,正在病房里坐在病床上號啕大哭。她怯生生地出現在病房門口,她母親看見她,哭得更凄慘。我的閨女啊,你成沒爹的孩子了啊!母親一邊哭著,一邊捶打著面前雪白的被子。

她身體晃了晃,也險些暈倒,江姨把她推到母親懷里,母親大哭著,告訴她父親讓人給騙了,他拿全家攢了多年,本來準備在縣城買房的錢去買了一件古玩,可縣城里文物局的專家、博物館的專家,還有文物商店的人都鑒定過了,說這是假貨,一文不值。十五萬塊錢就這么沒了,她爸大概覺得對不起她們娘兒倆,今天一早就沖到一輛公共汽車底下,被車軋死了。

這天下午,她和母親坐著父親學校安排的車進了縣城,在縣人民醫院的太平間里見到了父親。父親身上蓋著白布,只有臉露了出來。他在白布下面的身體,看起來古怪極了,整張白布看上去像一張坑洼不平的床墊,白布上的那些大片凹陷,看來就是被壓癟的地方。

因為她父親一直是民辦教師,別說沒編制,連正經的合同都沒和學校簽,又是死于自殺,學校只給了很少的一點撫恤金。那一間平房,學校都要收回。聽到這個消息,她母親拉著她進了校長辦公室,跪在校長跟前,說自己可以給學校食堂洗菜,掃地,還可以打掃廁所,只求把那間平房留給自己娘兒倆。反正那幾年這家民辦學校也沒招到新老師,平房保留了下來。后來,母親白天在模具廠上班,晚上又去打掃學校廁所,周末則去街上擺攤,供著她讀書。她也爭氣,上完鄉里的中學,就考上了縣城的高中,后來又考上了北京的重點大學。大學里她年年拿獎學金,又是學生會學習委員。畢業后,她先是進部委當公務員,后來慢慢有了自己的人際資源,就下了海,辦起了公司。

她的公司,先是做廣告代理,后來業務面越做越廣,開始拍起了電影。這部《人生碎片》就是她不顧別的股東反對,力主要拍攝的。

那天,她撥通馬頓的電話,向他購買電影改編權時,她正站在北京郊外的一處公墓里。她面前的墓碑上,鑲嵌著聞英民的照片。那上面三十五歲的聞英民,正身穿白襯衫,朝著鏡頭謙虛地笑著。

聞一梅

馬頓和田璃月吃火鍋那天之后的第十五天,中午一點鐘,聞一梅乘坐的飛機在省城機場落地。提前一天過來的助理,已經開著租好的“奧迪”,在機場等著。她上了車,“奧迪”向夜縣駛去。車子很快上了高速公路,兩個小時后,開進了夜縣縣城,停在馬頓住的那家旅館樓下。原來的房間,在馬頓出事后自然不能再住了,她就又讓旅館重新給馬頓安排了房間。助理早給她訂好了房間。她進了房間,稍稍休息了一下,就讓助理叫馬頓過來。

出現在她面前的馬頓,已經和兩人上次見面時大不一樣了,白了瘦了很多。因為變白了,兩只黑黢黢的眼袋就更加醒目。他的衣著倒和一個月前差不多,鐵灰色的毛衣和方格襯衫看上去至少大了一個尺碼,肩膀和兩肋那里都空空蕩蕩的。

她冷冷地想,拘留所里面不是有曬太陽放風的時間嗎,他怎么會白了這么多?

馬頓在她面前站得有些尷尬,找了張椅子坐下,說,我沒嫖娼,是被冤枉的。

這句開場白,完全在她的意料之中。她淡淡一笑,盯著他說,馬老師,那天早上,我們接到縣公安局的電話,馬上就找了經驗很豐富,收費也非常高的律師,從北京趕到這里。而且,因為擔心北京的律師不了解當地情況,還又從這里找了最有名的律師。他們見到了辦案民警,也看到了證據。那天凌晨,警方接到舉報電話,說這家旅館里你所在的316房間里有色情交易。警方抵達后,在現場拍了照片,照片上,那個女孩兒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你呢,雖然沒和她躺在一起,但卻披著浴巾站在旁邊。在你身上,也只有這件浴巾。在她的包里,裝了不少安全套。這些證據,在任何人眼里,都屬于鐵證如山了吧。

她喝酒喝多了,我又不認識她家,總不能把她扔在飯店里。在房間里,也是她睡床,我睡沙發,想不到她半夜里睡醒了,在我身上從頭吐到腳,我剛洗了個澡出來,警察就沖進來了。

那馬老師進了公安局,警察問起女孩兒的情況來,怎么會一問三不知呢?

我給警察說了,她叫璃月。

律師告訴我的是,警方查過了,她的確是叫這名兒,但這可不是她的真名,是她從事那種特殊行業時用的名。

我問過她的真名,她不說。馬頓頭靠在椅背上,眼睛望著天花板,喃喃自語著。聞一梅說,說到底,私生活是你的私事兒,我們無權過問。但是,當初合同約定的是,三天前就已經是交稿期限的最后一天,你必須在那天午夜十二點之前把劇本發到合同上的信箱里。但是,馬老師,你違約了。今天是你違約的第三天。

我被拘留了十五天,劇本我是快寫完了,但我人還在拘留所,怎么發?

馬老師,現在整個劇組都在等著劇本,沒有劇本就沒法開機,贊助商也是要看到劇本才會決定是否投放廣告費,每耽誤一天,出品方的損失就要以百萬計。

馬頓繼續盯著天花板,一聲不吭。聞一梅繼續說,好吧,馬老師,你只要能在今天之內把劇本交給我,違約的事我可以不再計較。當然,劇本的內容必須按照我們當初商定的內容完成,不能隨便拿篇東西打發我。

我的筆記本電腦都被警方沒收了,我怎么可能在一天之內寫完好幾萬字?

那對不起了,馬老師,這種情況下我只能公事公辦了,從三天前開始計算,一直到你把劇本交給我的那天,每天的違約金是五十萬。

馬頓坐直了身體,眼睛瞪得鼓了起來,說,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今天把劇本給你,就需要賠償你一百五十萬,明天就變成兩百萬,后天就是兩百五十萬?

聞一梅聳聳肩,說,馬老師,我剛才說了,你今天能把劇本給我,你一分錢都不用賠。

警方說我筆記本和手機上我和她的聊天記錄是證據,就沒收了,根本要不回來。她是給我發過幾張性感照片,可那都是她主動給我發的。關鍵是我的劇本都在筆記本里面存著,我能怎么辦?對了,法律里我記得有一條,這叫什么不可抗力,對吧?這樣的話,我是不是就可以免除賠償責任了?馬頓說著,原本沒有任何生氣的臉上露出一絲希望,他用力挪動著臀部,往前湊了湊。

看著馬頓眼神中那一點點喜色,聞一梅說,馬老師,恐怕你理解有誤,這里的不可抗力,指的是自然災害什么的,比如地震、洪水之類。你被拘留十五天,是你自己的錯誤行為導致的,和不可抗力是兩碼事。對了,你這么一說,還提醒我了,合同里還有一條,如果你做出違反法律或者社會公德的事情,給劇組的聲譽、給影片的上映帶來負面影響,也需要賠償。

天啊,馬頓呻吟著,低下頭,把頭埋進了膝蓋。

聞一梅不再掩飾自己臉上勝利者的神情,她慢慢說,馬老師,你是知道的,這部《人生碎片》雖然不是什么投資過億的大制作,但也請了不少明星,成本是很可觀的。公司方面不可能讓前期投資白白打了水漂,所以呢,劇本還是需要你盡快完成。眼下,公司是有上市計劃的,如果到了那天,公司的所有賬目、合同,都會被嚴格審查。如果被發現公司有明明應該按照合同來追償的情況,而公司沒有作為,上市計劃都會夭折。這里面的利害關系,馬老師,你這樣的老江湖,應該不難理解吧?

還牽扯到上市——一個劇本,至于嗎?馬頓的頭還埋在膝蓋里,含糊地說著。聞一梅瞟了一眼佝僂成一團的馬頓,站了起來。馬老師,我還有點私事要出去一下,劇本的事拜托你了。否則,就請你按照合同約定,賠償公司的經濟損失。說著,她裹上羊絨大衣和圍巾,有力地踩踏著地面,大步走了出去,鉆進了那輛“奧迪”。

汽車駛出了縣城,又行駛了十幾分鐘,很快來到了一處人工湖旁。這座人工湖,四周的堤壩上圍著三米高的鋼絲網,鋼絲網還很新,只有少量的銹跡。畢竟,這個人工湖建成只有一年多。在人工湖和田地之間,是一道十來米寬的土溝。日后,這條土溝將裝滿各種儀器設備,再注滿水,用來進行音樂噴泉之類的表演。土溝外的田地已經平整過,早沒有了任何莊稼的痕跡,遠處還停著幾輛推土機。

這里看上去還是一片荒蕪,但作為從這個地方走出來的名人,兩年前她曾經被請回來參觀考察,為家鄉發展出謀劃策。那時她就已經知道,這里將要建一個度假村。連上人工湖,這里將成為一片旅游觀光帶,在地方官的政績簿上重重寫上一筆。那次的考察,她受到了非常隆重的接待,她當然很清楚,當地無非是希望他們能在這里投資。

兩年了,這里變化還是蠻大的。她下了車,慢慢走到土溝上。此時已經是下午三四點,太陽正搖搖欲墜。這個時候,北方的郊外本來已經很冷了,而來自湖面的寒氣還在擴大,聞一梅覺得有些鼻塞,但她還是不打算回到車上。她站在土溝頂上,慢慢看著四周。

這里就是當年她長大成人的鎮子。如今,她讀過的小學和初中,母親工作過的模具廠,父親教過書的小學,都已經埋在了人工湖湖底。

這時,她看到,在腳下土溝里,距離她一米多遠的地方,有什么東西在反射著夕陽的光線。她隱約猜到那是什么。她脫下一只高跟鞋,矮下身子,用鞋跟把那件東西一點點從土里撥出來,又慢慢撥到自己面前。那是一枚大半個手掌大小的蟹殼色瓷片,上面還有兩道細細的陰刻弧線紋路,也不知道原本刻的是什么花草。本地有一處古代著名的瓷器燒造窯口,里面燒出來的陶瓷,到了今天都價值不菲,縣里還有專門的陶瓷博物館。她小的時候,孩子在戶外玩耍時,或者大人在田里耕種時,經常會找到一些瓷片。那時,總有一些推著自行車的說外地口音的人在各處轉悠。他們的車把上都掛著一只大籃子,他們走到哪里都是笑瞇瞇的,還會拿水果糖、鉛筆橡皮之類,換孩子們撿到的瓷片。如果大一些的瓷片,比如像她現在手里這塊,還能換到幾毛或者一塊兩塊的零錢。那時,她家里自然是需要錢的,但她很少出門玩,自然也沒給家里換到過錢。

如今最不需要的就是錢了,她看著瓷片幽深的釉色,搖搖頭,但還是把瓷片用紙巾包好,放到包里,挨著一張疊好的陳舊泛黃的報紙放好。這時,助理下了車,遠遠跑過來,朝她喊,告訴她旅館服務員打來電話,說馬頓跑到樓頂上去了,看來是要跳樓。

這倒是個意外的消息。她上車回到旅館,旅館老板早就在門口等著她,告訴她,剛才馬頓上了樓頂,開始別人都以為他要跳樓,后來到樓頂一看,他坐在上面,正就著花生喝啤酒呢。說他要跳樓吧,他大口喝酒大把吃花生,能吃能喝的樣子不像那種想不開的。說他不想跳樓吧,他坐的位置離著樓頂的邊沿只有半米,這會兒風又大,他要是站起來腳下一個趔趄,真有可能摔下去。

聞一梅說,我去看看怎么回事。她接過旅館老板遞過來的手電,先是到了三樓,又順著梯子爬上了樓頂。聽到身后有動靜,馬頓并沒有回頭,朝西邊指了指,說,聞小姐,在北京能見到這么壯觀的落日嗎?

聞一梅朝那邊看過去,只見通體暗紅的落日,正有一小半落在地平線之下。空曠無垠的田野上已經看不出任何細節,只是一大片沉默的灰色,田野里幾處農民的房子只剩下黑乎乎的輪廓,那造型遠遠望去,仿佛幾塊被孩子散落在客廳地面上的積木。

聞一梅說,馬老師,你到這里來,不會是專門看落日的吧,你又怎么知道上來的是我?

當然是你,這還用猜嗎?除了我欠著你那么多錢,你還會關心我的生死,別人誰還會管我?

聞一梅望著他已經半禿的頭頂,心里想著,二十年前的事兒,他看來真的忘了。馬頓伸手拍了拍水泥屋頂,說,在這個旅館,我一直住在三樓,這里呢,高了一層,相當于四層。你別小看這一層的高度,站得高了,看事情的角度就不一樣了。在這里,我朝四面八方看的時候,我這一個來月去過哪里,見過什么人,說過什么話,就像電影一樣在我眼前出現。我也一下子看明白了——

他回過頭,打量了一下聞一梅,繼續說,這件事,是一個圈套。

是嗎,何以見得?

你找我來當這個編劇的目的,不是讓我寫什么劇本,就是想讓我欠你這一大筆錢。

夜風越來越冷,聞一梅沒有反駁,只是把大衣裹得緊了些,在離他一米遠處坐下,說,馬老師,你覺得我的普通話說得怎么樣?

這話她沒用普通話,是用從小說慣的鄉音說的,馬頓驚訝地轉過臉,說,你是本地人?

聞一梅沒回答,卻問,馬老師,你從前來過夜縣嗎?

馬頓皺皺眉,說,我從前當過很多年記者,全國各地去過很多個地方,有沒有來過夜縣,我真是沒任何印象了。

聞一梅點點頭,說,夜縣是個小地方,也沒什么風景名勝,對這里沒印象,一點兒也不奇怪。不過馬老師,我倒是可以提醒你一下,從一九九八年到二○○一年,我父親一直在訂一份報紙,《收藏周報》。二○○一年的二月份,剛過完春節,他在《收藏周報》上看到一條消息,說收藏家關漢霖將要到全國文物古玩比較多的幾個地方進行一次考察。這家報紙的記者,也就是馬老師你,將全程陪同考察,報紙上還登出了關漢霖擬定的路線圖,其中就包括夜縣。

說著,她從包里拿出那張舊報紙,在她和馬頓之間攤開,然后擰亮手電筒,照亮了報紙上的一條消息。

馬頓瞟了報紙一眼,點點頭,說,這么說的話,我的確來過這里。

你們來到夜縣后,有一天,你們去城外的一處古代窯口考察,當時,關漢霖還到田里去走了走。馬老師,你還記得當天的事嗎?

我記得那次考察一共離開北京一個多月,全國各地一共跑了二三十個地方,時間過去這么久了,我真是記不住每天的行程了。

聞一梅說,二十年前的事兒,你想不起來不要緊。當天的事情,我們這里很多人都記得。那天關漢霖看完了古代的窯址,順著田埂散步,后面有當地的領導,有收藏愛好者,還有你和一堆別的記者陪著。走了不遠,一個正在趕著牛春耕的農民,從田埂上拿起自己的碗,從一只水罐里倒水喝。關漢霖像是發現了什么奇珍異寶似的,連皮鞋也顧不得脫,褲腿都不挽,就踩著一地的泥,一溜小跑沖過去,從農民手里接過那只碗,反復看了看,說這是個文物。記者們也都興奮起來,馬上圍了過去。那農民雖然不懂文物,但也知道本地在古代是有個窯口的,就說自己打小家里就有這只碗,還問關漢霖這東西值多少錢。關漢霖說,肯把碗讓給他的話,他愿意出十萬塊錢。那農民將信將疑,這時,誰都沒想到的事情發生了。馬老師,你忽然從一大堆人中擠過來,對那個農民說,這個碗是真品,至少值二三十萬。你這么一說,那農民自然不肯十萬塊錢賣給關漢霖。關漢霖說,你插這句話壞了他的事,也不合古玩行的規矩。你卻說,這個農民又不是什么古玩行的人,自己既然知道古玩市場的真正行情,就必須說公道話。馬老師,我說到這里,你有印象了嗎?

事情說到這個程度,雖然是二十年前的事兒了,馬頓也有了印象。他含含糊糊地說,好像是有這么回事。

馬老師,當時眼看著你和關漢霖兩人要吵起來,縣里的領導趕緊過來打圓場,說縣里酒店的飯菜都準備好了,請你們回去用餐。你們也就坐上車回縣里了,只剩下當地的幾個收藏愛好者翻來覆去地看那個碗,他們讓那個農民開個價,農民說,低于二十萬不賣。

馬頓說,我們離開后的事兒,我自然不知道了。

聞一梅繼續說,那幾個收藏愛好者里,也有我的父親。他回到家里,就和我媽商量去把那個碗買下來,還說一轉手就至少能賺一二十萬。我媽開始不同意,說家里只有十五萬,這錢是用來在縣城買房,好解決我們一家人的城鎮戶口的,這樣我才能去縣城上公辦初中。后來,我爸爸說關漢霖的眼力肯定是不會錯的,北京來的記者,也說那個碗值三十萬,這次肯定錯不了。我媽拗不過我爸爸,就讓他把存折拿走了。后來,他拿這十五萬買下了那只碗,但是到了縣城里,文物古玩商店根本不肯收,陶瓷博物館的專家也鑒定了,都說這是贗品,根本不值錢。我父親覺得對不起我和我媽,沒臉回家,在縣城里整整轉悠了一夜,到了第二天早上,就鉆到一輛公共汽車下面,讓車給軋死了。

這時,夕陽已經完全沉沒了,兩人頭頂的天空已經是漆黑一片,只有在西邊,天空上還掛著幾條深紫色的云彩。風越來越冷,馬頓卻覺得身上出了層冷汗。他說,你們家上當了,虧了十五萬,是挺可憐的,但這事兒和我沒關系,我當時就算真說過那個碗很值錢,但我又不是古玩專家,這話也不是專門對你父親說的,別人硬要拿我的話當真,我能有什么辦法。

聞一梅沒接他的話,繼續說,我媽從前在鎮上的模具廠工作,工資很低,我爸是小學里的民辦老師,全家住的地方,每月要花的錢,還有我的學費、書本費,都指望我爸。我爸這一死,我家這些年受的苦,馬老師,我真不知道你能不能想象到。其實,我爸死的那天,你們已經離開夜縣,我爸有個同事,按照關漢霖當時登在《收藏周報》上的路線,去了你們的下一站。在那里,我這個叔叔看到,你們又把同樣的情節表演了一遍。只不過這次的道具不是碗,是一個香爐,也不是擺在田埂上,而是讓一個農民當著很多人的面從田里挖出來。這一招太絕了,剛挖出來的,還帶著不少泥呢,還能是假的嗎?

馬頓的身體已經很僵硬了。守在樓梯的幾個人看著他,覺得他的胳膊、腿、腰和肩,都好像被釘住了,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他的嘴唇動了動,說,在古玩行里,歷來的規矩就是沒有什么騙不騙的,買真還是買假,價高還是價低,全靠自己的眼力。你父親的事兒,我早知道會是這結果,我肯定不會幫著那個姓關的。但說實在的,這事兒要是按古玩行里的規矩來說,我們也沒什么不對的。畢竟,我們沒拿著刀子逼著別人買那些古玩字畫什么的,沒有哪條法律說我們這么做不對。

古玩行里的規矩,聞一梅說,我知道,你是想說,歸根結底是我爸太貪心了,對不對?可我爸的貪心是被你們鼓動起來的。不過,馬老師,你說的也有道理,按照你的說法,在劇本這件事上,你違約了,就要按合同約定來賠償,至于你違約的起因,和我們無關。這也是我們這一行的規矩。

聞一梅說完,把攤開的報紙疊好放到包里,又站了起來。她正要離開,卻聽到馬頓嘶啞著嗓子說,我有什么辦法?

聞一梅一愣,說,什么?馬頓說,我有什么辦法?那次我陪著關漢霖四處走了一個多月,他至少賺了兩三百萬,他就給了我兩千塊錢的勞務費。可我是為了這兩千塊錢嗎?他的古玩店,是我那家報紙最大的廣告客戶,我不陪他唱這出雙簧,他也會找別人,還會把每年幾十萬的廣告費給別人。

馬頓的聲調越來越高,他揚起臉,說,就因為他三年前在美國,早上跑步鍛煉時被搶劫犯捅死了,你就把賬都算在我頭上?還布了這么大一個局,又是買版權,又是找個莫名其妙的女人來往我房間里湊。你哪是什么制片人,你本事這么大,還是直接當編劇當導演吧。那個叫什么璃月的,就是你選的演員吧,你的眼力真不錯。她幫你演這出戲,自己也被拘留了,你給了她多少報酬?你這么有本事,怎么不去美國,把關漢霖的棺材給刨了?你死了父親,是很可憐。可我呢,我都四十好幾的人了,連孩子的撫養費都給不起了,下半輩子也看不到任何希望,我可憐不可憐,我的孩子可不可憐?

馬頓雙手抱著頭,把臉埋在膝蓋里大哭起來。聞一梅低頭看了看他,已經沒有多少復仇的喜悅了,反而突然感到一陣煩躁。她抬頭看著夜空。夜縣的空氣質量還不錯,上百顆星星已經出現在夜幕里。她想起小時候,在夏天的晚上,父親常常帶著她,一人一只馬扎,坐在操場上乘涼。她有時會哼起兒歌來,鄰居們看到了,會讓她大點兒聲唱。每到這時候,父親都是得意地一揮手,說聲“唱”,她就揚起臉,一字一句大聲唱起來。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掛在天上放光明,它是我們的小眼睛……她輕輕拍著手,慢慢唱了起來。馬頓聽到這歌聲,不明所以地抬起頭,看著她臉上掛著兩行淚水,嘴里孩子似的不停地哼唱著,不知道這個這么厲害的年輕女人,怎么會突然變成這樣。

責任編輯 張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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