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冰
確定在成都休整后,我開始跟唐老師聯系。手機一直關機,房間電話永遠忙音,百度里也搜不到客服電話。
我知道她一定在那個老年公寓,過年時都在呢。于是我乘新開通的溫江線地鐵前往,省時省錢,還可以給老師一個不大不小的驚喜。
人不在宿舍,我在大堂里等。
大約十年前,突然開始懷舊,像害了一種病。心理年齡在一夜之間完成了量變到質變的飛躍。多年未見的唐老師經常進入我的夢境。歷經了人情冷暖和人生變遷,我越來越感慨和感動于唐老師毫無雜質的愛?!澳愕恼撐氖亲詈玫模 边@句夸獎,我會記一輩子?!八麑δ愫貌缓茫俊边@句話,媽媽都不曾問。
去年九月,經成都赴西部自駕游,我和唐老師完成了一場全程發著低燒的跨世紀重逢。
一樓大廳,唐老師在等我。她的長發早已剪去,臉上沒有了紅潤和光澤,只有好聽的川音如故。她的胸前掛著房卡和電話號碼。三十三年過去,她真的老了。
“見到你真高興。比見到我兒子還高興!”她盯住我的臉,看了又看。很顯然,她也需要比對和回憶。我早已不是去她家蹭飯時的女學生了。
唐老師的腿腳還很利索,拉著我樓上樓下轉,帶我看閱覽室、繪畫室、棋牌室、醫療室,把我介紹給每一個碰面的鄰居和伙伴:“這是我的學生,從海南來。我們三十多年沒有見面了!”大家報以親切而羨慕的回應。有個阿姨還十分肯定地說我倆更像一對母女。
服務臺,一位新來的老先生在家人陪同下辦理入住。大包小包的行囊,陪他站在生命的又一個拐點。
窗臺下,一位涂著口紅的老太太在吹口哨,一遍又一遍地吹《紅莓花兒開》。
已經過了飯點。養老公寓的食堂,只有我和唐老師。我們面前,各有一大碗青菜肉絲面。
又見面了!老師!您抬起頭來,我低下頭去。又見面了!老師!我來看三十三年后的您,也來找三十三年前的自己。我來,為黑辮子時的您,也為一張白紙時的我。
“一場車禍,我斷了尺骨、鎖骨和七根肋骨。我咬牙堅持,不用止疼藥?!碧评蠋熮燮鹦渥?,露出胳膊上那道長長的疤。
“有疼要忍著。該你遭的罪,沒人能替你?!?/p>
兩碗面,淡得如同沒放鹽。老師吃得津津有味,我努力做出愛吃的樣子。
“你找誰呀?”一位老婆婆的招呼打斷了我的回憶。“中午吃飯還見到唐老師,不會走遠的。我去找?!?/p>
半個小時左右,一個頭發短短、腰板直直的身影徑直向我走來,我們擁抱在一起。
“巧巧,巧巧,你來怎么也不告訴我一聲?”巧巧?巧巧是誰?我心中一驚。去年九月,我們才見過面,還不滿一年。
老師的模樣跟去年差不多,略微胖了一點。她的房間從左手邊換到了右手邊。
“見到你真高興!比見到我兒子還高興!”她盯住我的臉,看了又看:“寶兒讀幾年級了?上高中了吧?”我支吾著。我的女兒不叫寶兒,研究生畢業都好幾年了。
“中學校長可不好當,你是不是挺難的?”
“是啊,安全責任重,升學壓力大。24小時不敢關機。最怕半夜有電話?!蔽业芟钡挠H姐姐是中學校長,我原話照搬。
“每個人都有難處,沒有誰活得輕松。你李伯伯在我們從開封回到成都的第十三天就中風了。我們正要好好享受退休生活時,天塌下來。
“開始幾年,思維還清楚。你李伯伯心里非常痛苦,煩躁絕望起來就掐兒子和護工的手,但他從來不掐我,連一句難聽的話也沒有說過。后來,他就不怎么認人了,再后來,連我也不認識了。
“人生太短,只夠愛一個人。我的心小,容不下太多人。僅有的幾個朋友,都是多年的老熟人。現在,又多了一個你?!碧评蠋熣f。
“您的心就像我們出國時租的wifi,有人數限定。只能少,不能多?!蔽叶禾评蠋熼_心。
送走臥床十八年的老伴兒,唐老師剛好八十歲。兩個兒子一個不在成都,一個媳婦患了重癥。她不愿意離開成都,也不愿意拖累兒子,就住進了養老公寓。
“我現在就像上托兒所,只能在規定區域活動。沒有直系親屬來接,一律不給外出。我覺得自己正在一點一點變回被照顧的幼兒、嬰兒……最終從有到無。”唐老師的口氣沮喪又淡然。
我的喉嚨開始擁堵,盡量做出輕松的樣子。
洗手間里,呼叫器、防滑墊各就各位,可以坐著洗澡的椅子,可以隨手抓握的把手,正嚴陣以待。我的淚水和著淋浴噴頭里的熱水奔涌而下。為人生越收越窄的區間,越逼越近的歸期。為老師,也為自己。
該歇息了。唐老師要我跟她擠一張床,我婉轉地表示,自己還是睡另外一張床比較好。我知道,今晚我會翻騰好一陣子,可能還會說夢話。
我倆一起動手,把那張堆滿雜物的床騰空。
老師從一個大袋子里掏出兩對枕頭。枕套上的圖案是用縫紉機繡的,極為精美細密。一對是蝦,一對是花?!拔襾磉@里時,把媽媽繡的枕頭帶來了。不舍得把它們留在家里發霉,帶在身邊是個念想?!?/p>
整理完床鋪,老師拿出半新不舊的睡衣睡褲給我,說是我上次來落下的。我一穿,不大不小,不肥不瘦。
穿著巧巧的睡衣,我做了一個無比清晰的夢。接到一個緊急電話,行李沒拿就往車站跑。到了檢票口,我拿不出車票,只翻出兩張撲克牌。不遠處走過三個最要好的同事和朋友,我驚喜地呼喊,卻叫不出她們的名字。遠處的潮,一點點圍攏,一點點地淹沒四周的山脈和峽谷。
醒來,唐老師正微笑著看我。我的身上,多了條柔軟的毛巾被。
“我要是像你這么年輕就好了。你現在正好是我給你們上課時的年紀。我現在怕熱又怕冷,怕鬧又怕靜。吃也吃不動了,穿也穿不動了。你一定要趁著年輕多吃點好吃的,多穿點好看的。我就喜歡看你們漂漂亮亮、快快樂樂的?!?/p>
“我也不年輕啦。女兒總是說我連青春的尾巴都沒了呢!”
早飯后,還有一個多小時的共處時間。我的腦子里又開始激烈斗爭。要不要告訴老師我是誰,要不要捅破這層讓我難受又難過的窗戶紙?
猶豫再三,我決定還是將錯就錯,繼續扮演巧巧,不要再打擊唐老師衰減中的要強和自信。
衣柜里有一摞唐老師自己做的衣服,都是她中年時期的作品。她一件一件展示給我看。毫無疑問,她繼承了母親的心靈手巧。
“你接下來要去哪里?”
“明天去上海,然后回海南?!?/p>
“你去海南一定要去找曉冰呀!”
“我就是曉冰啊!”我脫口而出,沖破了自己給自己設定的防線。
她愣了一下,然后一個勁兒地拍自己的頭:“看我這腦殼!怪不得老覺得你變樣了。我現在經常認錯人,好多字都不會寫了。過去我上課不看講稿也不喝水,一講就是一個上午。”
是啊,是啊!我記得老師清亮的嗓子、高揚的手、過目不忘的記性、風風火火的腳步。
“您現在的身體和頭腦也不錯啊!我媽媽年紀沒你大,記性比你差多了。電視劇《甄嬛傳》看了不下十遍,每回都像看新劇?!蔽野参克?,也是為了彌補自己的冒失。
“要是你倆一起來,我就不會認錯了?!碧评蠋煱参课?,也像是安慰自己。
唐老師從書柜里翻出我寫給她的信,寄給她的書?!爸匾臇|西,我都帶來了?!彼址鲆环莅l黃的“情況反映”,是中央黨校辦公室編印的,時間是1981年2月14日。上面登有她的一封信和中央領導的指示。她說,那是她離開四川到河南工作的原因。我拍了照,留存。
臨走前,唐老師非要送給我一件東西做禮物。我挑了一件她縫制的睡袍,全棉的,豎條的,和尚領,系腰帶。
該走了。我左顧右盼找棒球帽,后來發現它就在我的頭頂。
該走了。唐老師再一次提醒我:“少吃藥,最好別吃藥。特別是止疼藥?!?/p>
該走了。我們手拉著手穿過窗明幾凈、設備齊全的走廊和大堂。這里沒有夫妻的爭吵、婆媳的齟齬、孩子的哭鬧,沒有美團外賣,沒有星巴克,只有不斷更迭的佝僂身和蒼老。
地鐵,在加速與減速的交替中疾馳。一群人擠下去,更多的人涌上來。換乘的間隙,我悄悄丟棄了那個隨身攜帶的小藥瓶。
我一路都在想著巧巧,想那個影子一樣與我重合了一個下午、一個晚上、一個早晨的女人:
巧巧,女,河南某中學校長,與我年齡身高相仿,也是唐老師的學生,有個上高中的兒子,叫寶兒。
責任編輯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