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云枝
我的辦公桌上,常年放著一本《昆蟲記》,工作間隙,隨手翻閱之時,似走進星空低垂的曠野,蟲鳴啁啾,參差有致,清越、悠然,還有絲絲激勵。
從初中開始,我最喜歡上語文課,因為課堂上老師給同學們點評的范文里,常有我的作文。
回想起來,那時的我作文好,得益于我的父親,更得益于報刊書籍。在縣城工作的父親給我先后訂閱了《甘肅兒童》《中國少年報》和《科學畫報》,從小學開始,多數時間,我都徜徉在書報鋪就的路上。現在我重新回眸,能明顯感受到自己的人生受其影響有多么深遠。
再大點,父親給我買回的幾本經典名著里,就有一本《昆蟲記》。翻開書的那一刻,天空湛藍,有好聽的“交響樂”從曠野深處傳來,那些平日里熟視無睹的蟲子,列隊向我講述自己——吵翻天的蟬原來是個聾子,屎殼郎可以推動自身重量50倍的糞球,愛唱歌的蟋蟀既會造巢穴也會料理家務……小小蟲子居然和人一樣,勞動、覓食、婚戀、繁衍,和天敵斗智斗勇,命運跌宕。伴隨著這些有趣的知識,我也從一個害怕并且討厭蟲子的小丫頭,成長為一個熱愛自然的大姑娘。高考后我在填報志愿時,毅然選擇了生物學,成為蘭州大學生物系的一名學生。
當我再一次讀《昆蟲記》時,已是在植物園工作之后了。和法布爾一樣,我們都從事生物研究,不一樣的是,我的研究對象是植物。多少次,當我在工作中遭遇挫折迷茫時,法布爾便從他蝸居了30年的“荒石園”中走出來說:“把你的精力集中到一個焦點上試試,就像透鏡一樣。”他的確是一個優秀的“透鏡”,一生只聚焦昆蟲,可以日復一日重復那些枯燥的實驗,也可以好幾個小時甚至一整天都爬在蟲洞旁邊。
十多年前的某個夏日,當我正為一篇植物約稿抓耳撓腮時,窗外響起了令人焦躁的蟬鳴“熱啊,煩啊……”我索性停筆,拿起了《昆蟲記》,書頁翻動時目光駐留在《蟬》:……四年黑暗的苦工,一月日光中的享樂,這就是蟬的生活,我們不應厭惡它歌聲中的煩吵浮夸。因為它掘土四年,現在忽然穿起漂亮的衣服,長起與飛鳥可以匹敵的翅膀,在溫暖的日光中沐浴著。那種鈸的聲音能高到足以歌頌它的快樂,如此難得,而又如此短暫。
我的眼前一亮,這篇寫蟬的文字有趣味、有情懷、有文采,從知識、感官和相關的經驗宕開,又從蟬的生存哲理,過渡到了人性——生與死,短暫與永恒、此生與來世。
好作品就是這樣讓人常讀常新吧。小時候讀《昆蟲記》,我非常在意蟲子們都有哪些我不知道的知識,好讓我在小伙伴前夸夸其談。工作后讀,我的注意力放在了作者的科研精神上,每每我都能在書里找到寬慰。這一次,法布爾獨特的敘述風格觸動了我,我恍然大悟,原來,科學是可以用文學的手法描述的。我欣然提筆,寫下了和以往不一樣的科普文。那一刻,窗外的蟬鳴不再令我生厭,反倒像是某種催人奮進的號角。
在《昆蟲記》的指引下,我開始用文學詮釋科學。
《昆蟲記》里的眾生,無一不是聰明絕頂的。事實上,這個星球上龐大的物種草木,它們生存繁衍的智慧一點兒也不輸昆蟲,一些植物,甚至可以把貌似強大的昆蟲支使得團團轉。
草木和昆蟲一樣,在如何生存這個問題上,都是有遠見者,也是生活的智者。
草木無法移動,不會發出聲音,和昆蟲比起來更難書寫,也少有人寫。這么多年來,我和植物朝夕相處,研究記錄它們的喜怒哀樂、生死嫁娶和愛恨情仇,我最有理由寫植物。我何不利用自己的專業知識,用文學的手法,來描述這些鮮為人知的植物智慧,讓更多的人了解植物、喜愛植物呢?
寫作方向和寫作方法一旦確定,剩下的,便是如何發掘植物的生存智慧和生存哲學了。法布爾常以昆蟲的身份進入草叢,我也學著他那樣把自己縮小,小到以一只蜜蜂,或者一只螞蟻的身份去觀察植物。
每株草木,都鏈接著一個神秘的國度。探詢草木的生存策略,會調動起我全部的知識儲備和情感。在對草木聰明才智的發掘與書寫中,我常常忘記生活帶給我的煩惱、焦慮和憂傷。
瞧,金魚草會挑選紅娘,花柱草給昆蟲甩了一巴掌,角蜂眉蘭居然騙婚,鼠尾草可以操縱杠桿,馬兜鈴會給媒婆關禁閉,包心菜可以雇殺手除敵……單看名字就很顛覆認知吧,還有好多呢:睡美人擁有蛇蝎心腸,杓蘭有“開黑店”的煩惱,大樹與螞蟻間亦有生死戀……
就這樣,它們一個個神采飛揚地走進我的書里。由我寫作并繪制的科學散文集相繼面世。順便說一句,為了立體直觀地表現植物,我還自學了漫畫。披上文學和漫畫外衣的草木,搖曳生姿,頗受矚目。其中,有三本書三次榮獲國家科技部“全國優秀科普作品”,有兩本書入選教育部“全國中小學圖書館(室)推薦書目”,有書被翻譯成英文在英國出版,三十多篇文章入選高考中考語文閱讀題;2018年,我的系列科普作品喜獲陜西省科學技術獎二等獎……很多獎項和榮譽,紛至沓來。
我知道,這是《昆蟲記》帶給我的“魔法”。
在科學與文學交織的這條路上,我選擇了跟隨法布爾前行,一步一個腳印。
我是如此幸運。
責任編輯 張琳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