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言月

此時此刻,我已經在浴室里待了半小時,沒有花灑淋浴的聲響,也沒有盥洗衣物的水流聲,連空氣都是安靜的。但請不要誤會,這不是一樁獨居女性浴室遇險案,沒有任何意外發生——事實上,我只不過是在脫毛。
為了方便操作,我每回脫毛都會將身體分成左右兩半,分兩次進行。均勻涂抹好脫毛膏后,一般要靜待10 分鐘,然后用塑料小刮板一點點將皮膚表面的脫毛膏刮干凈,洗完澡后再在脫完毛的地方涂一層清涼的蘆薈膠,舒緩肌膚。
對于不同的人而言,夏天有不同的開啟方式。比如,開空調蓋棉被睡覺的第一個晚上,從超市冰柜里拿出來的第一罐可樂,用勺子吃到的第一口西瓜……但對我來說,從大學起,夏天正式開始的標志便是拿著脫毛膏走進浴室的瞬間。這個迎接夏天的儀式不怎么浪漫,而且多數時候是不情不愿的——當氣溫不再上躥下跳,已經高得讓我無法再穿春日的長袖時,我就必須向我的體毛宣戰了。
因此,脫毛時滿身泡沫的狼狽與黏膩、皮膚偶爾產生的輕微的刺痛,最后淋浴時經過光滑的肌膚一瀉而下的水流,共同構成了夏天在我記憶中某種難以言說的質感。
從很早開始,體毛旺盛這個問題就一直困擾著我。因為遺傳,我的四肢上長著濃密的毛發,每根的平均長度為1 厘米,雜亂地覆蓋在皮膚上,縱橫交織成一張細密的網。而且,我的膚色較白,這更加凸顯了毛發的存在感。
童年時代還沒有多少愛美之心,雖然也知道自己的毛發比別的小朋友多一些,但并沒有太當回事兒。直到升上初中,離開了熟悉的環境與伙伴,我才從別人異樣的眼光中恍然意識到,體毛旺盛對于一個女孩來說,好像是一件應該感到可恥和難為情的事。
記得初一開學的第一天,大家挨個兒上講臺做自我介紹。輪到我時,我說著說著便發現坐在講臺前排的一個男生正與他的同桌竊竊私語,一邊說話一邊盯著我的手臂看。他同桌的視線也同樣落在了我的手臂上,眼神微妙,臉上掛著怪異的笑容。
我沒有想到,毛發旺盛成為我進入初中后的第一個標簽,受到了班上一群調皮男生的嘲笑。對于一個開始在意別人尤其是異性眼光的青春期少女而言,我因此感到自卑,憎惡自己身上恣意生長的毛發,覺得它們就像令人厭棄卻除也除不掉的雜草。
當時囿于經驗與條件,我采取了一種最原始也最笨的脫毛辦法——用剪刀剪。我小心翼翼地將剪刀的刀片貼在手臂與腿部的皮膚上,沿著毛發的根部,一點一點將它們剪除。但很快,毛發又以一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架勢整齊地長了出來。由于長度尚短,它們甚至顯得更加粗壯,刺拉拉的,摸上去有不舒服的觸感。
我感到沮喪,但并不甘心。我又拿起了小鑷子,將它們一根根夾住、拔除。這個過程非常耗時,而且必須忍受破壞毛囊帶來的疼痛感。但即便如此,毛發過一陣還是會重新“破土而出”,得意揚揚地“攻城略地”,仿佛向我宣告,在這場斗爭中,它是永恒的贏家。
上大學以后,我告別了剪刀、鑷子等簡陋的物理器具,開始使用脫毛膏這樣的化學產品。市面上的脫毛膏品牌繁多,但多數只要幾十塊錢。相比于美容院里價格高得讓人望而卻步的激光脫毛,以及這幾年流行的上千元的脫毛儀,脫毛膏對于預算有限的學生黨而言是比較實惠的,而且疼痛感也要小一些。
脫毛膏的原理是用化學物質溶解毛發,等皮膚表面的毛發軟化好了,用刮板擦拭一下便可將其清除。它的弊端也很明顯,一是每隔兩三個星期就得重新脫毛,二是一些化學物質可能會引起皮膚過敏不適。
除此以外,我還購買過一罐蜜蠟。蜜蠟的原理是借助有黏性的成分粘住體毛,將蜜蠟紙撕開的時候連帶著將毛發連根拔掉。如果拿鑷子一根根拔毛是一個級別的疼痛,那么一整片的蜜蠟紙撕開,就是幾百根毛一起被拔掉,意味著幾百級的痛感。我只嘗試過一次,便因無法忍受劇痛而放棄了。
《老友記》第三季有一集就講到了蜜蠟脫毛。莫妮卡與菲比夸張而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告訴觀眾,無痛蜜蠟除毛只是一個美麗而不切實際的傳說。
經過這么多年,我發現與體毛之間的斗爭注定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消耗戰,雖然作戰方式多樣,武器不斷更新迭代,即便傾注了大量的時間、精力與金錢,你始終無法徹底將其打敗和消滅。它可以說是這個世界上最頑強的敵人。
還是在《老友記》里,當錢德勒和喬伊抄著水壺與菜鍋沖進房間,想要解救正在尖叫的莫妮卡與菲比時,莫妮卡讓他們別緊張,說她們只是在做腿部蜜蠟除毛而已。面對一頭霧水的兩個大老爺們,菲比說:“男人永遠不會經歷這種痛苦。”
作為個體,與體毛的斗爭往往貫穿一生;作為一個群體,女性則擁有成百上千年的脫毛歷史。《夠笑一年的奇葩人體冷知識》一書中提到,最早的時候,唯一的永久脫毛方法是電擊。這種方法用導電針頭探入毛孔,釋放電能破壞毛囊,過程緩慢而痛苦。后來,人們發明了X 射線設備,并將其應用于脫毛。但早期輻射劑量過大,很多接受脫毛治療的女士出現面部浮腫、角質層變厚等癥狀,甚至患上皮膚癌。
為了除毛,女性可以說是孜孜不倦,上下求索,無所不用其極。回想起來,我青春期之所以迫切地想脫毛,主要是受同齡人影響。當時大家不懂事,覺得體毛過多不雅觀,甚至將其與“進化不完全”“欲望旺盛”等聯系起來。這些缺乏科學依據的猜測,給十幾歲的我帶來了不小的壓力,使我也開始戴著有色眼鏡看自己。
其實,光潔無毛的肌膚與古時候的“三寸金蓮”、今天的“A4 腰”“BM 女孩”一樣,是社會對女性的一種規訓。而且它更為根深蒂固,已經深深地影響了所有人的審美判斷。長大后,雖然我清楚知道毛發的多寡與眼皮的單雙、膚色的深淺一樣,主要由遺傳因素決定,但每年夏天來臨時,我還是會脫毛。這不是因為我還像13 歲時一樣,沒有足夠的勇氣去抵抗外界的目光,而是因為其實我內心也覺得,干凈無毛的雙腿穿裙子會比較好看。
我想,或許只有當整個社會的審美發生轉向,開始推崇人的“自然”,以“本真”為美,摒棄那些用人為手段改變生命原有狀態的行為時,女性才能真正無所顧忌地袒露身體的毛發。到了那個時候,不論毛發多少,不管環肥燕瘦,每個不同的人都能各自綻放,活得舒坦暢快。
——我,一個來自21 世紀上半葉的女性,在浴室里脫毛的間隙,這樣暗暗地暢想并期待著。
(心香一瓣摘自“三聯生活周刊”微信公眾號,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