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二

醫院特有的消毒水氣味讓我很不舒服。
我吸了吸鼻子,將目光鎖定在眼前那位年輕的男醫生臉上,順手將新鮮出爐的過敏原檢測報告遞了過去:“醫生,麻煩你看一下……”
腫成“豬頭”的腦袋讓我有些無所適從,有些尷尬地發表著自己的愚見:“我晚上就吃了份麻婆豆腐而已,我這……吃豆腐也能過敏?”
“不是豆腐,難不成還是麻婆?”醫生頭也不抬,只盯著我的檢測報告看了看,“我先幫你開點藥,如果過幾天還沒消腫,再過來掛水……”
我皺起眉頭:“啊,還要等好幾天?”
“怎么了?”
“ 有沒有辦法能快速消腫啊?醫生,我明天正好有場很重要的商演——我臉腫成這樣,沒法向觀眾交代啊!”
我說話的時候,他在單據上謄寫我的名字,寫著寫著,發出一聲低笑:“你還在跳舞?”
我“嗯”了一聲,覺得這段對話有些奇怪。當我正準備再問些什么時,那家伙又開了口:“過敏可沒那么容易治療,別想得太簡單了!回去好好休息幾天吧,遠離這張報告單上標注的過敏原——哦,我差點兒忘了,班長你對‘白癡也過敏,我得再幫你多寫一樣……”
這家伙怎么知道我高中時當過班長?而且說話還這么欠揍?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幾秒鐘后,男醫生將口罩摘下來沖我笑笑,露出半邊招牌虎牙。
我瞪大眼睛:“你是……喬鑫?”
這怎么可能?我記憶中的喬鑫是個每次考試都墊底的差生,還被我無情地嘲笑為“白癡”,他怎么可能考上醫學院?
我和喬鑫,當年的關系非常微妙。
這種微妙,不僅僅是因為我是三班班長,而他卻是個問題少年;也不僅僅是因為我能解開許多書本上的難題,卻扶不正一棵長歪的樹;更不僅僅是因為他高三時向我表白,我卻拒絕了他,用了一個非常傲慢的理由:我對白癡過敏……
總之,一言以蔽之:微妙。
高考過后,我和喬鑫一直沒有見面,我聽說他高考成績不太理想,后來去復讀了,再往后的消息斷斷續續,真真假假,我沒有多糾結。我以為,只要不去觸碰潛伏在身體里的過敏原,就不會難受。
也許是為了懲罰我當年的自負與刻薄,幾年后,我頂著一顆不可救藥的“豬頭”,又一次站在喬鑫面前……這種感覺,我真恨不得找塊豆腐撞死,算了,不要豆腐。
天色不早,遲遲沒有病人進科室,他便又和我寒暄了幾句,最后的話題仍然落在了“跳舞”上,我只能老老實實地承認:畢業后,我放棄了高薪的對口工作,和幾個朋友一起開了家舞蹈工作室。因為這事,我沒少和家里吵架,吵著吵著,索性就一個人搬出來過上了一日三餐等外賣的日子,這才有了麻婆豆腐蓋澆飯事件。
“真是不甘心,一塊豆腐把我弄得這么狼狽!”我咬牙切齒,感覺自己的面目又猙獰了三分,沖著喬鑫道,“更要命的是,最后還栽在你手里——我是不是上輩子欠了你的,這輩子非要讓我和你這種家伙扯不清!”
他看著我,很認真地問:“這種家伙?你是說,我依然是……白癡嗎?”
聽到喬鑫這么一句話,我的火力瞬間就熄滅了,如同是被人拉出來公開處刑:處刑我學生時代的心高氣傲,處刑我職業生涯的落魄如斯。
喬鑫起身,用一次性紙杯接了杯熱水遞到我的手中。我接過熱水,尷尬地對他說了聲謝謝:“話說,你該不會就因為我當年的一句嘲諷,臥薪嘗膽發憤圖強,復讀一年考上了醫學院吧?如果真是這樣,那還挺勵志的。”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將話題扯到我的身上:“說起勵志,班長你也不差啊!我還以為,你會一直讀到博士甚至博士后,然后找份穩定的工作,嫁個有出息的男人,沒想到你居然選擇了跳舞……”
到家已經快十點了。
我小心翼翼往臉上抹完藥膏,抬眼就看到喬鑫發來一份近期飲食注意清單,還貼心地配上了一只粉色豬頭表情包……現在,我有點兒后悔把手機號留給他。
稍稍平復了一下情緒,我在群里說明了情況。工作室里一位老師大發慈悲,決定明天頂替我上場。
你要是再吃豆腐,以后有的是機會過敏——同事們“警告”我。
我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不知為什么,忽然就想到了喬鑫。
我覺得他們說的對, 如果沒有辦法從根本上剔除過敏原的話,當我再次碰到它們時,一定還會復發,不管多疼多難熬,我必須想辦法給自己治一治。我鬼使神差地點開和喬鑫的對話框,輸入又刪除,刪除又輸入,反復幾次后才組成一句像樣的話:高考后我有找過你, 但你就像突然消失了一樣,那時候,你是不是……在故意躲著我啊?
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一個小時過去了,沒有回復。
我的高中是所省重點,喬鑫那會兒是班里倒數梯隊的領軍人物,班主任秉承著“不拋棄不放棄”原則,安排我和喬鑫當了同桌,美其名曰:先進帶后進。我看著喬鑫一溜“飄紅”的成績單,忽然想到一句話:白癡是會傳染的。
高三那年,班里統一定了營養餐,每天上午十點課間休息,會給每人發一袋豆漿。我不知道自己對植物蛋白過敏,只覺得每次喝完豆漿肚子會不舒服。
喬鑫總是早早就把自己的豆漿喝完,然后無所事事地看著窗外的小鳥。
有次我無聊, 隨手戳了戳他:“喂,以后我的豆漿都給你喝吧……”
他忽然盯著我的眼睛,很認真地問:“班長,你是打算追我嗎?”
“啥?”我愣了愣,“你在說什么?”
“你要不是在追我,為什么省下豆漿請我喝?”
“想多了吧?我就是喝著不舒服而已!”
他“哦”了一聲,沉默了幾秒鐘,又脫口道:“那,我可以追你嗎?”
我剛剛把數學課本從書包里掏出來,聽到這話,整顆心被什么東西狠狠撞痛,立馬揚起書重重在喬鑫胳膊上打了一下,疼得他哇哇亂叫,惹來不少人好奇的目光。我在那家伙說話之前捂住他的嘴,然后說出了讓我無比后悔的一句話:“我對白癡過敏……”
他眉眼一垂:“所以,我是徹底沒戲了?”
我心下一慌:“你……你要是能和我考上同一所大學,我就考慮一下。”
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喬鑫也一定知道。
但他還是笑著點點頭,湊到我耳邊小聲說了一句:一言為定。
我本以為,那只是句虛張聲勢的賭氣話,沒想到“后進分子”都是潛力股,喬鑫那家伙像是開了掛似的,居然在二模和三模都考出了不錯的成績……
但我還對喬鑫沒什么好臉色,哪怕是他在討好似的給我看成績單時,我也是嘴硬地回他一句:你是起始點太低,進步空間大而已,有什么好得意的!
喬鑫聽了只是笑,我卻再也笑不出來了。
人生之路和通了電的心率儀差不多,或高或低,或起或伏,一路向前,轉眼就到了高考前夕。
可惜,當大家都以為喬鑫這棵朽木要開花時,他卻在高考后玩起了失蹤……
問題已經拋過去,我遲遲沒等來喬鑫的回復。
折騰一宿,我昏昏沉沉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過來,然后意外地接到喬鑫打來的電話。
他的語氣有些疲憊:“抱歉,昨天科室里突然來了位急癥病人,一直忙到現在,沒來得及看手機……”
大概是覺得自己絮絮叨叨有些失禮,他又連說了幾個“抱歉”,讓我發個定位給他,順路給我送點吃的過來。
在確定這個時間點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也不會發生什么事后,我給了他地址。
半個小時后,我在貓眼里看見了那家伙的身影。
喬鑫給我帶了份白粥。
我就著小菜將粥吃掉了一半,然后望向他,想要對癥下藥:“其實我那時候也沒那么討厭你,就是……怎么說呢,高考后我有想過去找你的。”
他笑起來:“找我做什么?向我道歉嗎?”
我說那倒不會,畢竟我那時候驕傲得如同站在雞群里的鶴,渾然不知自己的一句話會讓他在心里記這么多年。
我端著那半碗已經涼掉的白粥,小聲開口:“我那時候是想親口和你說句話:不管你有沒有和我考上同一所大學,我都會把你當一輩子的朋友的……”
“那我……仍然很白癡嗎?”
“這個天生自帶的屬性,不大好更改了。”
興許是熬了夜的緣故,喬鑫的眼底沉淀著一點青色,聽了我的話,他彎起嘴角,說,就只是朋友嗎?我用哈哈哈哈緩解著尷尬,說已經過去這么久了,給班長留點面子,你知道意思即可,不必大聲喧嘩。
后來喬鑫才告訴我,他之所以沒有再出現,是他覺察到自己高考發揮不佳,自然沒有顏面來見我,于是,他起了復讀的念頭。
“但我還是要謝謝你,康小帆……雖然復讀一年我也沒能考上你所在的學校,但我已經很滿足了,如果不是你那句‘我對白癡過敏,我想我現在還在花著父母的錢混日子吧?”喬鑫沉著聲音,“我一直在想,即便沒辦法和你一路同行,我們也有在另一條道路上相遇的可能,但在相遇前,我必須變成一個不那么‘白癡的家伙。”
我有些驚愕于喬鑫的想法,我甚至認為,我們有那么一點相像:眼下,都是在為自己的決定而拼命活著,對抗著身體里的一個又一個不定時炸彈般的過敏原,可我們一點兒都不后悔,因為我們有自信,自信自己一定能夠戰勝病魔。
我放下手里的空碗,看著喬鑫:“喂,下回如果你有空,過來看我的演出吧?我給你預留個好位置,VIP席。”
喬鑫答應了一聲,露出來的虎牙在沖我耀武揚威,又討厭又煩人。
但我還是覺得,自己對白癡過敏的癥狀在慢慢好轉。
(林冬冬摘自《戀戀小食光》,長江出版社,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