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呈

我友曉雁是個牙醫。她說我牙齒最大的問題是,有牙縫。
其實我能接受它是自己身體上的各種殘缺之一。就這么過了幾年,久靜思動,這一天,我突然覺得應該去找曉雁矯牙,把牙縫關起來。
經過計算,上牙的牙縫全部關緊以及門牙修整外形后,與下牙的咬合就出現了錯落,我還必須拔掉一顆下前牙。曉雁對我說,你后悔還來得及。但錢鍾書說,要打消一個成形的念頭,就像女人要打胎一樣難。我已經在矯牙的道路上駟馬難追了。
那天曉雁先是在我的牙齒上裝了一些小突起,這是可以讓牙套穩定的附件。本是一個很簡單的操作,但我從診室的躺椅上下來之后,開始意識到生活有所變化——我頻頻咬到自己!
那么小的突起, 怎么就能影響我說話、吃飯的方式?那天的晚餐我吃的是美味的臘味煲仔飯,幾乎兩三口飯就要咬到自己一次,說話時也時不時地感受到來自牙齒的打擊,不斷接受它們給我的小小錯愕。
人體如此精密,差之毫厘失之千里,這句話是完全不過分的寫實。
我盡量跟我的牙齒講和。過了一周,我習慣了這些小突起,又去曉雁那里,把那顆下牙拔掉。
那顆牙長得格外結實,打了麻藥也能清晰地感到它扎根又深又穩。
過了好久,我才聽到,叮的清脆一聲,它被扔到盤子里,一顆棉球代替了我口腔里新的空洞。
我茫然地捂著腮幫子,表情讓曉雁擔心。她問了我好幾遍:“很疼嗎?”我說:“不疼,我只是在適應新情況。”
半小時后,曉雁幫我把棉球取走,戴上隱適美。她提醒我,每天除了刷牙和吃飯,其他時間都要戴著它,最好能戴夠22 個小時。從此,這副隱適美就是一件要每天與我相伴的物事了。
戴牙套的麻煩不用多說,但最讓我痛苦的是我似乎不會說話了。
還有,當我笑時,我有意地掩飾自己下牙的空缺。
一個年紀不小的人為了好看一點點,而動了這么大的工程,似乎是兒戲得近似荒謬。但我竟然那么快就實踐了,然后用一年多的每一個日日夜夜來為這個決定買單。我在思索,做這個決定的自己,其實真正在想的是什么? 不知是否跟疫情有關,去年開始,我的工作進入了漫長的瓶頸期,我很想嘗試新的工作、新的領域、新的風格。我想有一些新的變化,矯牙大概是這種心態下的選擇之一。
想通這個,我開始慢慢接受牙齒上的障礙,也開始意識到它的好處。從牙套戴上的第一天開始,起碼有一件事情,是我每天都能有所收獲的,那就是:牙列以期待中的方向,極為緩慢地移動。
是的,在接下來這一年多里面,哪怕有一天24 小時我什么都不做,無所事事,游手好閑,但這24 小時我還是干了一件事——矯牙。
一個月過去了,我對那枚牙齒的犧牲,對此時的不便、口齒不清的狼狽,都有了新的心態,我覺得這些犧牲也許都意味著獲益的機會。
有一本書叫《小島經濟學》,里面講到,一個海島上三個人本來每天徒手捉一條魚,足以生存但沒有儲蓄,直至有一天,其中有一個人決定餓自己幾天,不去捕魚,用挨餓的這幾天發明了漁網。
他挨餓的那幾天,就是我現在因為矯牙而不便利的時光。我們用這段時間的挨餓、狼狽,去獲得未來更多的魚和幸福。
但這個行動僅僅是為了日后的獲利嗎?并不止。而是通過麻煩和放棄,把今天和以后聯系起來了,使生活有了一種延續感。
我以前曾經很不贊成“犧牲現在去換取未來”的做法,覺得今朝有酒今朝醉才好,但假如我決心相信自己的年輕和活力,我當然必須首先相信來日方長,以及,徐徐圖之。
(劉振摘自2021 年6 月1 日《北京青年報》,蝌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