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墉

有位讀者寫信給我,問:“您說自己的處世原則是‘不負我心,不負我生,又講‘世間本無法,法在我心,這表示您什么都不信,只信自己了。”
我并非剛愎自用,大不了是相信自己認知的事。問題是,我從什么時候產生這“想法”的呢?
大概得從小時候說起了:初中一年級,學校發給每人一本“日行一善日記”,規定每個孩子要記下善行,只要有一天沒行善,就扣操行分數。
“日行一善日記”每星期交一次,到了那一天,大家抓耳搔腮,絞盡腦汁地編“善行”,記得我旁邊的同學,天天寫“幫爺爺擦屁股”,不知是真是假。
我當時最常寫的是“熄滅遺火”,意思是有沒滅的火種,可能造成火災,我把它熄滅。為了不撒謊、不編織假的善行,我好幾次差點被車撞,因為當我過馬路的時候,看見未熄的煙蒂,會立刻停住步子,過去把煙踩熄。
回想起來,我是從小就有“強迫癥”,不僅是煙蒂,好幾次我在路上看到香蕉皮,當時沒管,卻愈走愈不心安,最后不得不回頭把香蕉皮撿起來。甚至上大學了都一樣,有一回在臺階上看到個空瓶子,沒理睬,都走到街對面了,不心安,又跑回去把空瓶子扔進垃圾桶。
我為什么不安? 是良心不安!因為我會想,如果一個孕婦不小心踩到香蕉皮或瓶子,摔傷了、流產了,怎么辦?我還想得更遠:說不定那孕婦懷的孩子將來能成為偉人,改變人類的歷史,我如果不及時把香蕉皮和瓶子撿起來,這罪過也大了!
我這“不負我心,不負我生”的想法,到中年更嚴重。我太太一直抱怨我有一陣子睡前犯毛病,不是說自己寫了文章沒畫畫,就怨畫了畫沒寫文章,再不然怨書讀少了。我的答案很簡單:“怎不說我向圣人看齊呢?這不是曾子的‘吾日三省吾身嗎?還有黃山谷說,三日不讀書,便覺面目可憎,語言無味……”可見跟我有同樣毛病的人不少,他們不靠外力逼,而靠自省,往往能有成就。
三毛顯然也犯這毛病,她有一回打電話給我,說只為寫兩千字的東西,已經五天沒出門了。
我問她:“誰在催稿?”她說:“沒人催,是自己在催。”“自己在催”比什么都重要,想想,一個孩子,大人不催不學習,跟自己催自己學習,哪個管用?自己催,凡事希望“不負我心”是忠于自己,忠于良心。
我很喜歡英文dignity, 可惜中文沒有完全對應的字,翻譯成“ 莊嚴” 太表面了, 翻譯成“自尊”太自我了,翻譯成“被別人尊重、肯定”,又太被動了。
dignity 既是對外自信的表現,更是對內的自我肯定與期許。它不應該因為別人肯定才自我肯定,更不能為了得到別人肯定而刻意表現。
有一回, 我跟太太去花店買連翹花, 當時公路兩邊都在盛開連翹,太太笑說:“路邊伸手拔一棵不就成了, 足足省下三十美元。”我的回答是:“我的dignity,遠超過這三十美元。”
我有一個朋友,當人問他往哪個方向去的時候,他如果往西,卻不愿透露,就會講“我沒往北去,也沒往南去”。淡淡的這么一句話,深深留在我心。他說,只要撒個小謊就成了,他卻堅持不做,是因為他人格的價值遠遠超過那句謊言。
前兩天看電視上有關梅蘭芳的報道,說“二戰”之后,梅蘭芳去日本找他的一個老朋友,從東京找到大阪,卻收到一個壞消息:那朋友已經去世多年。
梅蘭芳依然去那人家中,鞠了躬,并在桌上留下一副景泰藍的袖扣,是“二戰”前答應那日本友人的。
我關了電視,想梅蘭芳的演出,想《梅蘭芳》的電影,覺得都不如剛才看到的那副袖扣。我也想起掛劍的吳季札、《詩經》里說的“不愧于屋漏”和《論語》里的“久要不忘平生之言”。
不負我心,不負我生。世間本無法,法在我心!
(摘自《臺港文學選刊》2020 年第5 期,知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