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匡迪

1978年是新中國歷史上具有重大轉折意義的一年。年底召開的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撥亂反正,重新樹立了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鄧小平同志旗幟鮮明地提出了改革開放的戰略方針,帶領億萬中國人民開始了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偉大實踐。這是中華民族歷史上最值得大書特書的年代,也是我人生經歷中最難忘的歲月。
1991年初,我隨朱镕基率領的上海市代表團訪問歐洲。
有一次在法國證券交易所,翻譯的同志對可轉換債券不了解,翻成了轉型的債券。朱镕基問這是什么意思。我解釋說,企業可先發債券,如果經營三年效果好的話,債券可以變成股票,成為它的資本金。朱镕基聽后不大確信,便用英文問證券交易所的總經理,結果法國人連聲說對。
事后朱镕基問我:你是學工搞鋼鐵的,怎么會知道金融?我說,我在瑞典蘭塞爾公司工作的時候,公司發行過可轉換債券。通常,我們要承包一個鋼廠投資項目,制造設備的時候需要融資,通過這一途徑融資,成本最低。
在回國的飛機上,朱镕基叫我過去,他說:“回上海后你不要到教衛辦了,我現在缺少懂經濟,特別是懂國際經濟的人,你就到計委去工作。”
我說:“不行,我可是不喜歡計劃經濟的。” 他聽后哈哈大笑,說:“好啊,我終于找到了一個不喜歡計劃經濟的人到計委去工作了。”他當時已經醞釀改革,要使上海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變。
我職業生涯中的第三個重大轉折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1992年春節,鄧小平同志來到上海,接見上海市委常委,我也出席了會見。時任上海市委書記吳邦國向小平同志介紹我說:“這是一位國外回來的教授,現在從政了。”
小平同志說:“教授從政好啊!搞‘四化需要有很多的教授從政。” 我聽后受到極大的鼓舞,下定決心,一定要把自己的科技知識和對國外市場經濟的了解,應用到實際工作中去,為祖國實現四個現代化作出貢獻。
上海是中國人口最多和最大的工業城市,也是計劃經濟最周密、最徹底的城市。1992年小平同志到上海考察工作時指出“上海的改革開放搞晚了,今后要加快步伐”,并提出了加快浦東大開發的任務,為上海加快改革開放吹響了沖鋒號。從計劃經濟轉向市場經濟,應當從哪里開始著手呢?我們計委一班人經過討論,向市委提出從三個方面推進計委自身的改革,得到邦國、黃菊同志的支持。
第一個方面,計委轉變職能,就要對計劃管理體制進行改革。我們的改革建議是:今后計委只研究總盤子,比如說35%用于工業技術改造,40%用于城市基礎建設,還有25%用于社會事業,等等。
如果市委批準了這一切塊方案,那么計委就把相應的投資規模下達給相關部委,具體項目則由各個部委審批后報計委備案。計委從過去的審批單位變成了一個督促落實的機關。
第二個方面,計委要承擔起籌措上海發展所需資金的任務。
朱镕基同志當上海市市長時,曾向世界銀行和亞洲開發銀行借了兩筆錢,建起了南浦大橋和楊浦大橋。再要建橋怎么辦?當時搞浦東開發,每天有10萬輛汽車要過黃浦江,擺渡坐船從浦西到浦東需要40分鐘,只有兩個橋、一個隧道,顯然是不夠的。
我們想到了借鑒國外BOT的辦法,請香港的一家公司對兩座橋的市值進行評估,然后向市委建議把這兩座橋49%的經營權賣給香港的一個上市公司,即可籌到24億元用來建第三座和第四座橋。同樣,隧道也賣49%,可建造第二條和第三條隧道。之后,我們對滬寧高速公路和滬杭高速公路也采用了相似的辦法。這樣,我們就把現有資產盤活、投資規模放大了。
土地批租同樣是舊城改造、籌集資金的大事。當時上海有350萬居民住在市中心的棚戶區,那是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時期炸毀的廢墟上居民自己搭建的。要重新建設城市、改善那里人民的生活,必須解決棚戶區居民的拆遷問題。
計委提出了土地批租的建議。先在城郊結合部蓋起一大批經濟適用房,供搬遷的居民居住。搬遷以后,居住面積可擴大一倍。因為市中心的土地每平方米大約可以批租8000美元,而城郊接合部建居民小區的土地每平方米只有50到60美元。我們就利用這個差值籌到的款項大搞市政基礎設施建設。同時,市中心的工廠也都退二進三批租給外商去開發。很快,一批大商場、大辦公樓在市中心建起來了,市容及道路交通、市區綠化情況也迅速改觀。
在這以后的兩年中,上海連年高速發展,上繳中央財政每年遞增30%以上,最后領導也充分肯定了上海在率先改革方面取得的成就。
第三個方面,是放開價格。1992年前,上海市場上的商品價格和全國一樣,都是由計劃、物價部門規定的。經過一段時間醞釀,我們向市委建議,物價的市場化改革可先從水果入手,因為水果是溫飽有余的人才吃的。
當時上海有一個果品蔬菜公司,它組織了一個大的批發市場,有一批人搞采購運輸,但效益不好,還要政府補貼。我們試點的辦法是果蔬公司只搞交易市場,只管掛牌價,而不管采購,而且掛牌價一定比長江三角洲的其他大中城市每斤高5分錢,貨源則放開由個體戶來經營。
在市場經濟中,商品總是向價格高的地方流動。僅半個月,全國的水果產品都來了,從新疆的哈密瓜、河南的西瓜,到山東的蘋果,海南島的椰子、香蕉,廣東的荔枝。過去國營公司的采購員在產地采購后不隨貨回來,新疆的哈密瓜運到上海沿途損失達25%到30%;而個體戶從新疆到上海是睡在哈密瓜上的,基本上沒有損失。
這一改革初戰獲勝后,接著進行了糧油價格放開的改革。在1995年時,全國糧食和食用油的價格還是固定、統一的。當時有兩個選擇:一個是繼續維持現狀,由于購銷價格倒掛,每年由財政補貼6000多萬元;另一個是價格放開,糧油價格隨行就市,但低收入群體的生活將受影響。
我們算了一筆賬:上海當時共有三十幾萬低收入群體,其中包括孤寡老人、下崗職工和支邊支疆回來后沒有合適工作的青年,如果每個月白送他們20斤糧食和半斤油,算下來還不到4000萬元。所以我們建議,在實物幫助困難群體之后,糧油價格可放開,順價銷售,上海人民就能吃到最好的米、最好的油。
后來隨著發展,老百姓的要求不斷提高,我們也不斷調整政策,先是發食品券,自己到糧店選擇領取秈米或粳米,后來為了制止倒賣食品券,干脆直接發補貼,自己愿意買什么就買什么。這樣,上海的基本生活用品價格就整個放開了。
(摘自《人民政協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