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武
父親不是名人,我也不是名人,我與父親的信件,自然是沒有收藏價值的。
但父親寫給我的信,于我卻是無價之寶。
我在高中畢業以前,是無須與父親通信的。盡管很小的時候,就去了城里上學。說是城里,其實不過距家十華里的集鎮,現在倒是被當地奉為清末古鎮,氣派起來了。雖然寄宿在校,也是每周必回家一趟,帶些大米、腌菜之類,有時也外加幾個雞蛋到小賣部換成零錢,算是一周的伙食費。幾乎每次回家都能見著父親,通信自然就沒有必要了。加上我那時連完成語文課布置的作文都甚為困難,更沒有心情想到寫信之類的事。何況父親一向對我們六兄妹都挺嚴厲,我見到他時常常是遠遠地躲開,不敢主動開口叫他,更沒膽子跟他說話聊天的。高中畢業的那年,記得是一九七八年,我的高考分數剛好上了線,超零點九分,便在家邊做著農活邊等大學錄取通知書。那時剛恢復高考,錄取率很低,我們全校也就六位上線的。我在家等啊盼啊,到了深秋,依然不見有通知書郵來,六位上線的已經有四位到大學報到上課去了,我明白這通知恐怕等不來了。又聽說另一位同樣沒等到通知的同學已回母校復讀去了,其他好幾位同班的同學也去復讀了,心里便愈加著急起來。幾次想跟父親提復讀的事,每次見父親一臉的嚴肅,始終沒膽量開口。
一天晚上,我正想著是不是給父親寫封信,畢竟寫信的時候沒有當面,想說什么不至于受膽子的影響,成不成總歸是說了,說不定父親又肯了呢?
正這樣謀劃著,父親來到了床前,站了一會兒,用火柴點燃了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又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說:“想去復讀?”
我躺著,沒動,聲音有一點點抖:“想,蠻想的,我不甘心!”
父親繼續抽著煙,半晌,說:“你明天去吧,發點狠!”
父親向來說話不多,聽上去口氣也不算沉重,似乎還頗為平緩。
那時候,家里窮,隊上也窮,工分比什么都重要。沒有工分就分不到糧食,就要餓肚子。而我已到了快要拿正勞力工分的時候,對緩解家中窮困與窘迫,猶如及時雨。父親當時準我復讀,定然是下了巨大決心的。后來我偶爾回憶那晚的情境,盡管看不到父親的臉,看不到父親臉上的嚴肅,但按當時的家境,父親說話的聲音應該有些沉重,為何如此平緩?我想著想著,竟然有一些傷感……
我如愿復讀了,不用主動向父親開口,也沒有忐忑地給父親寫信。而且,第二年如愿地考上了農校,如愿地拿到了錄取通知書,如愿地由農村戶口轉為了城鎮戶口。
出乎意料,特別怕耽誤工分的父親竟然送我到了農校。
第二天早晨,按學校的分配我拿到了兩個饅頭、一碗稀飯。父親邊吃饅頭邊跑過來問我:“你們幾個饅頭?”我搖了搖手上的饅頭說:“兩個。”
父親有些吃驚:“啊!那少了。”說著將他手中的饅頭塞給我兩個,“我買的客票,有四個。”又自言自語地說:“看來要兌些糧票來,早晨至少要加一個饅頭才行。”
我沒回話,心里當然是同意的。但怎么好說呢?家里人多口糧少,我母親和二姐有時以不吃中飯來節省口糧,我是知道的。她們出工干體力活,還要餓著肚子,比我不知苦了多少倍。我只能以不回話來表達我渴望吃飽而又不太忍心的想法。
父親那天什么時候離校回家的,我上課去了,不知道,也沒去送,當然更加沒有看到他離去的背影……
幾天以后,我收到了父親寫給我的信,那也是我人生中收到的第一封信。
父親寫得一手漂亮的字。我感覺那信封上的字比他平時記工分的字更加秀麗溫潤。
我是上晩自習前取到的信。信中夾寄了十斤糧票,囑我一定把飯吃飽,說是現在正是吃長飯的時候,餓不得的。還說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有病早治、無病早防之類。我坐在位子上,低著頭,默默地讀著父親的信,眼淚竟不由自主地撲簌簌往下滴,滴在信紙上,滴在父親清秀的字上……我萬萬沒有想到,一向對子女特別嚴厲、很少笑容的父親,原來心底里有如此柔軟、如此親切的一面!
從那以后,差不多每月我都會收到父親的來信。信每次都不算長,一頁多一點,問一問我的學習成績、生活狀況之類,說一說家里的情況,偶爾也寫一段他認為十分有用的鄉村典故,以啟迪我的修為。而且每學期還會給我匯兩三次錢,每次十元,我們那時生活、學費等全由國家包了的,這錢只需用于補貼與零花,節約一點也便夠了。而且,我入校的第二年開始,便似乎找到了賺錢的途徑——我的第一篇小文章在《湖南科技報》發表了,寄來了四元錢的稿費。我興高采烈地給父親寫信,表態說下學期以后我便不用家里負擔了,可以賺稿費補貼自己,云云。父親回信鼓勵了幾句,依舊到該寄錢的時候還是寄錢。而我寫的稿子也基本上是寄出去的多,退回來的也多。農校三年時間,報刊上總共才發了五篇小東西,靠稿酬養活自己的夢想早早就破滅了。好在父親一開頭便沒有這樣的指望,要不然我真不知道缺線的時候如何再向父親開口。
記得從第二年下半年開始,父親信中的語氣明顯地硬朗了:生產隊實行了責任制,家境一下子好了很多,糧食充足了,菜籽豐收了,換回了許多菜油,棉花也賣了好價錢……從父親舒展的字里行間,仿佛讀到了父親臉上的笑容——我從小一直盼望看到卻很難見到的笑容。
說來也奇怪,自從父親與我通信以后,再見面時,父親便似乎變得溫和了許多,話也多了一些。有時候,他還主動說起某封信中的話題,與我討論信中難以展開的內容。甚至寒假的夜晚,我們父子倆還燉著爐子缽,舉杯談信。信成了我們打開話匣的引子。
本來,按照農校的分配慣例,我是應該回老家工作的。但那時年青,熱血沸騰,立志報效國家的培養,畢業前夕向學校遞交了到邊遠困難地方工作的申請,果然被分配到邊遠的農場。從那里回一趟家需花整整一天時間,天不亮就要去趕船,我與父親的交談只能仍然靠寫信了。
我參加工作那年,父親已五十歲。我趕回去為他做生日,用參加工作后發的工資買了一雙翻皮鞋。從不炫耀,也不準我們炫耀的父親,那天高興地穿在腳上,逢人便說“老三買的”!也難怪,在我從小的記憶里,父親冬季雨雪天出門穿老式高跟木屐,夏天草鞋,其他季節膠鞋,從來沒穿過皮鞋的。他的驕傲,自然不僅于皮鞋,而定然是我。
幾年后,更加印證了我的推斷。
那年秋天,父親來到了我工作的農場,模樣看上去蒼老了許多,咳嗽也更厲害了——近幾年,身體大約是每況愈下。他在信中是從來不說這些的。住了幾天,父親收拾著準備回去,我心里忽然一陣一陣地難過起來,便請了假,陪父親去常德走走。
那時,常德沅水大橋建成不久,也是常德的第一座大橋。寬寬的沅水上橫跨著如此雄偉氣派的大橋,父親走上橋頭,摸著欄桿扶手,又走到橋面最拱處,望著滔滔江面,一時精神抖擻,容光煥發,突然轉向我,說:“我要不送你讀書,也看不到這座大橋。”
原來,送我讀書,在他心里,可能是他一生最大最正確的決策,最令他驕傲和自豪的大事!
而我讀書以后,給他最大的、最讓他滿意的回報,就是帶他看到了這座大橋!
看看這座橋,竟是他人生最高的享受!
在我們老家那一帶,父親那一代人里他算是個文化人。不僅寫得一手好字,而且算術也精通,還能雙手打算盤。聽母親說,其實父親有好幾次機會可以出去工作的,但始終未去。究竟什么原因,母親沒有說,我懂事以后心里曾懷疑過,是不是奶奶的出身影響了父親?我問過父親,他卻裝作沒聽見,跟我說另外的事去了。我寫信問起,還動情地說能不能單獨跟我說說,他信中依然只字不提。
年齡再大一些以后,父親的信便少了。有時我寫信回去,也許久收不到回信。但無論怎樣,或者是幾月以后,父親總還是回信的,只是信中會出現幾個錯別字,字跡也不如先前的有力道了。有時一封信還會出現色澤深淺不同的墨跡,顯然是分好幾次寫的。
有一年我們回老家過春節,父親的哮喘病已經很嚴重了,整晚整晚地咳嗽。有個晚上我坐在父親床邊,父親靠在床頭,跟我說話,說是年紀大了,先前的許多字在眼前晃悠,就是想不起怎么寫了,還說以后寫信的事恐怕困難了。我說沒事,過段時日咱們家裝臺電話,可以直接電話里說。
我剛調來長沙那會兒,人生地疏,受了些擠壓,可能小妹傳了情況給父親,父親竟然拖著病體給我寄來一信,信中安慰我說:不一定大城市里就什么都好,咱們家祖祖輩輩都在農村,城里走不動大不了回來種田,種田不犯法,終身保險!
這封信,是父親寫給我的最后一封信。
父親的話似乎突然點醒了我,他不出去工作是不是就為了求個終身保險?!
到今天我終于明白,其實父親對社會的領悟,比我透徹得多。
后來,家里裝上了電話,再后來,我和母親都有了手機,生活中已不必再寫信了。
可父親卻走了。
父親走后,母親陸陸續續跟我說了許多有關他的事,他在的時候不讓母親跟我說的事:
我讀中學得病住院的時候,父親在城里不遠的工地做飯,他每天中午拿來的飯菜其實不是單獨買的,是他自己的那份,省下來給我吃了。而且每次來連五分錢的公交車也舍不得坐,走路來的。他對我說吃過了、坐車來的,都是騙我的。
那次父親與我到常德,中午在館子里點了三個菜,最好的是一盤炒肉絲,我不愛吃,父親也一直不動筷子,我吃完了心里還嘀咕著這盤肉絲浪費了。等我出去后父親高高興興地把肉絲吃得精光,回去后還跟母親說那肉絲真好吃。
父親后來身體差了,耕田還趕不上牛的速度,常常走幾步便將牛喚住,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一陣,又繼續耕一段。
晚年的父親經常找我曾經寫給他的信,母親卻又并不曾留心收存,他便常常自責后悔,說是當初沒有好好保存起來。有時又一個人自言自語:老三好像幾年沒寫過信了?
這許多許多,父親竟然從來不在信中提及,哪怕一句話,一個字……我讀過那么多父親的信,竟然從來沒有讀到過他的隱忍和苦難,也沒有讀到過他的舍己謙讓與博大胸懷!
我與父親十多年的通信,竟然一直沒有讀懂父親對我的深愛……
父親走的時候,我料理他的后事,沒有哭。第二年清明我去掃墓,沒有哭。第三年,也沒有哭……幾年以后的早冬,我去海南出差,從三沙回文昌的夜里,失眠,一個人爬到海船頂層露臺,望見滿天的繁星特別亮、特別近,突然想起小時候在竹床上乘涼,父親指著天上的星星告訴我哪是牛郎星、哪是織女星的情景。在那茫茫南海的深夜,我一個大男人,竟毫無顧忌地望著天空號啕大哭起來……
滿天的星星,好像全是父親寫給我的信。
責任編輯:吳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