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東明
我的家在汨羅江邊。
我老祖父曾是汨羅江邊百十里山川有名的生意人,他的一生將什么生意都做盡了,茶行、齋坊、糟坊、屠凳坊、紗花行、南雜坊……用我老祖母的話說,只剩一個染鋪子沒開。
老祖父的商號叫“順生”,如今村莊上的人還在講,那時順生里的一張白條子,能走到漢口、長沙提一船一船的紗花。由此可見,順生里的生意之順、信譽之高。
老祖父只有我祖父一個獨生子,按道理講,家大業大的老祖父應該讓兒子讀很多的書,然后送到五洲外國去留洋,然而,老祖父卻只送他讀了三年私塾,然后讓他在茶行里學算盤、學制茶看茶。由此可見,茶在深諳生意之道的老祖父的心目中有著多么重的分量。
平江的四大傳統產業——茶、麻、油、紙,茶葉排在第一位。悠長的歲月里,平江的紅茶,沿著那一級一級用麻石鋪就的古道,流出大山,再沿著汨羅江流進洞庭湖,流入長江,流向蔚藍色的大海,流到遙遠的歐洲……
當日本人的炸彈在武漢和長沙炸響之后,老祖父的“順生”不復存在了,他到最后甚至傾家蕩產。而我祖父的一身手藝還在。解放后,他被供銷社招聘,長年守在山區的收購站收茶葉。在我十來歲時,祖父正守在離家十多里遠的泥鰍湖大山里收購茶葉。那是一座明代留下來的古寺院——名曰“九方寺”,青磚的墻,青石的門窗,青石板鋪就的天井,屋門口還有一棵蒼老的柏樹。那時,偌大的寺院里已經沒有了佛像,也沒有和尚,就我祖父一個人守在那里收購紅茶。山民們將自家制作的紅茶用大布袋裝著,一擔一擔挑到寺院里來,在木樓上堆成一座座小山。
祖父從他們的布袋里抓一把茶葉聞聞,看看,在一只大粗碗里泡上一碗,喝一口,然后便將茶葉三等九級的成色定下來了。經祖父的眼睛看過的茶,從來不會出差錯。有過一回,一位山民挑了一擔上好的茶葉來,祖父看看,聞聞,喝下一口之后,只給他定了個二等一級,山民不服,他將茶葉挑著多走四十里山路,直接送到縣城的茶葉公司去了。而縣里的茶葉公司,依然給他定的是二等一級,山民驚訝了,他說:“怎么在泥鰍湖給我定的是二等一級,到了你縣城里,還不能給我一個公道?”
茶葉公司看茶的技術員笑著說:“在泥鰍湖看茶的人,可是我師傅的師傅呀!經他的眼睛看過了,你還跑到我這里來論什么長短呢?”
祖父憑著他這手絕活,看了一輩子的茶。他被供銷社苦苦挽留著,在泥鰍湖九方寺那座古老的寺院,看茶看到七十八歲才回家。少時,我一到暑假便到九方寺去玩,夜夜枕著茶葉的香氣入夢。在九方寺清清的長夜里,那是怎樣一種茶香啊!她香得那么幽靜,香得那么沉穩,香得那么溫潤如初……
九方寺的茶香,銘心刻骨般永恒留在了我童年的記憶里。后來,不管我漂泊到了什么地方,不管心里有多么煩躁,只要一想起伴著祖父在九方寺的夜晚,想起茶葉那股綿長的清香,我的心便會變得寬敞、寧靜。我就這樣一生與茶結下了不解之緣。
二〇〇三年,我回到家鄉平江任縣委副書記,分管意識形態線上的工作。當我將平江所有的大山都跑了一圈之后,我向縣委提出:平江應該立即發展有機茶這個產業。因為汨羅江兩岸的生態良好。
縣委書記問我:有機茶是個什么東西?
我說:要把有機茶說清楚,恐怕要一天時間,因為它有一百多項指標。簡單一點說,我們平江的茶,在舊社會的茶就是有機茶,因為那時沒有工礦污染,沒有農藥化肥,沒有汽車尾氣……有機茶要在一級土壤、一級水源、一級空氣的情況下才能生長出來……在歐洲,有機茶的身價相當于一般茶葉的十倍甚至幾十倍。它像貴賓一樣,要有專門的儲運車,要由專店或專柜銷售……
縣委書記似乎將我的話聽進去了,他說:那你就來推動這個有機茶的產業發展吧!
于是,在二〇〇四年的春天,我這個分管意識形態工作的副書記,又分管了一項特殊的工作——有機茶產業的推廣。當年,在縣農辦成立了一個臨時機構——有機茶產業發展辦。我召集汨羅江兩岸生態環境良好的山區鄉鎮負責人開了一個會,專門部署有機茶的發展。
我們做的第一件工作便是號召汨羅江兩岸所有鄉鎮,從黃金洞到連云山、福壽山,全面封山育林,實行大保護,不搞大開發,不建對空氣和水源有任何污染的工礦企業。
三年下來,汨羅江兩岸的山變得青蔥了,汨羅江水變得碧藍了。一片片有機茶園也從這風清氣爽的青山碧水間,悄無聲息地生長起來了。
那時,跟我做秘書工作的叫譚啟明,他是學林業的,平時在政研室寫材料,我下鄉調研時他便跟著我下去。他也被我對有機茶的這份熱情感染了,甚至成了半個有機茶專家。他有一個弟弟叫譚斗高,高中畢業后,在加義鎮學做醬皮干,后來在向家鎮開了一個醬干作坊,賺了點錢,譚啟明便鼓動他弟弟譚斗高去搞有機茶。譚啟明還有一個妹夫叫吳橋清,是做皮鞋生意的,譚啟明也鼓動他莫做皮鞋生意了,去搞有機茶。于是,皮鞋老板吳橋清和醬干作坊主譚斗高在譚啟明的煽情鼓動下,正式合伙成立了一家名叫湖南白云高山茶業的公司,他們甚至將老父親也帶上,一道到福壽山山腰上的白寺村種茶去了。
白寺村是一個有著深厚茶文化底蘊的地方。
這里原來是有一座古寺的,名叫白云寺。史載,唐朝將領白祈(侍郎),為避安史之亂,躲進長年云遮霧繞的福壽山中的純溪邊,建白云寺修行,并開辟茶園數十畝,潛心研究茶道。因加工制作出來的茶葉顯現白毫,又長期生長于高山云霧之中,遂取名“白云毛尖”。后人為紀念白祈,將純溪改名為白水,將福壽山山腰這片村莊改名為白寺村,將他當年種茶的山頭取名茶山。
一條用麻石鋪就的茶馬古道從白寺村穿過,經栗公坡、稱公塘、貓公嘴、大嶺背翻過福壽山,這里曾經是平江東鄉腹地通往瀏陽的必經之路,途中五里設一茶亭。一九八七年秋天,那時的福壽山還沒有通公路,我曾邀文友冷旺華、鄧成安、董妙林等一同,沿著這條古道花了兩天時間,爬上了福壽山。那時古道旁那些殘存的茶亭遺跡,還依稀可見。
譚斗高、吳橋清他們幾人進駐白寺村,一邊開墾茶園,一邊收集當地山民采集的野茶,當年便制出了第一批有機茶。
二〇〇六年的春夏之交,正好中央美院著名老教授周令釗先生偕夫人陳若菊,以及陳若菊的兩個弟弟、弟媳婦一同回到了闊別的故鄉。周令釗是過去平江的首富、爽口托田周家的后人,他在長沙讀書時,參加郭沫若領導的抗戰演藝隊,投身到抗日戰爭的洪流之中,解放后,在中央美院任教。他的手上,干過很多大事情。他是共和國國徽的設計者之一,是政協會徽的設計者、共青團團徽的設計者、元帥服的設計者,還是人民幣一至五套的設計者之一。開國大典時,天安門城樓上的毛主席畫像,就是周恩來總理點名要他畫的……因此,后來人們稱他為共和國的形象設計大師。
周令釗先生這次回來,我陪同他到福壽山上去寫生。他告訴我:“我常對陳若菊的娘家人說,在中國湖南最漂亮,湖南平江最漂亮,平江福壽山最漂亮,他們都不相信。我這次就是特地帶他們來看看,他們的姐姐嫁到一個多么漂亮的地方去了?!?/p>
陳若菊的弟弟、弟媳都是清華大學的教授,他們帶了小型的攝像機,沿途在福壽山上拍攝風光,他們都說:“以前聽姐夫說,福壽山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地方,我們以為他是吹牛皮,這次來看過之后,才知道姐夫沒有吹牛?!?/p>
我對周老說:“都只怪您帶他們來得太晚了,他們的姐姐嫁給您五十多年才帶他們來看平江的山水?!?/p>
周令釗一行來到白寺村寫生,譚斗高送來了一包他們剛做出的新茶。泡了一杯喝下之后,周老說:“我喝遍了天下名茶,現在看來,還是福壽山上的茶最好喝?!?/p>
我說:“周老您只怕是回到家鄉,就什么東西都是最好?!?/p>
周老說:“我確實在外面沒有喝到過這么好喝的茶。以后,每年新茶出世,你都要給我寄一點。”
我說:“這個我一定做到。”
以后的十多年,每年一到新茶出世,我便記起要給遠在北京的周令釗老先生,寄一包產自白寺村的高山云霧茶。
有一年,我到北京開會,給周令釗老先生帶了一包茶,還給我的好友劇作家愛新覺羅·恒越也帶了一包。愛新覺羅·恒越是咸豐皇帝的重孫,如果清王朝不倒臺,他當皇帝也是完全有可能的,混得最差也能當個王爺。因此,我們平常都不叫他恒越,而是叫他王爺。在愛新覺羅·恒越的身上,也確實透著一股皇家子孫的做派。他是著名的劇作家,寫得一手好書法(他的字據說在日本還能賣得高價錢),唱得一口好皮黃,更是嗜茶如命。
王爺喝過一杯我帶給他的茶后,連連說:“真是好茶,我還從來沒有喝過這么好的茶?!?/p>
我說:“周令釗先生也這么說,我還以為他是出于家鄉情結。你王爺也這么說,這茶看來是真的好了。”
王爺說:“往后新茶出世時,你每年都要給我寄一點?!?/p>
于是,從此以后,每年新茶出世時,我除了給周令釗先生寄一份,還要給王爺也寄一份。
為了研究這茶到底好在哪里,周令釗先生的夫人陳若菊教授還翻看了十多本書。研究來研究去,三年后她對我說:“從瀏陽的大圍山到平江,有一條四十二公里長的斷裂帶,這是億萬年前地殼運動造成的,這條斷裂帶上擠壓出來的碎石中,富含二十多種元素,因此,這白寺村的茶,不僅僅是因為生態環境好,更重要的是這種生長在碎石土壤中的茶,飽含硒、鋅等多種元素,這些元素賦予了茶特別的口感和清香……”
如今陳若菊教授已經先周令釗先生而去,而她當年研究福壽山的茶葉所得出的這個結論,我是至今還記得。
然而,養在深閨的白云茶,并不被世人所識,現在每年加工出來的茶,還不到茶葉的一半。人們僅僅是采摘了清明前后的嫩芽,后面生長出來的葉子,便修剪在地里做了肥料。在這個信息已經高度發達的社會,我深信,不久的將來,定然會有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這養在深閨的好茶。
二〇一五年我到泥鰍湖山里的秋水村去蹲點扶貧時,發現半個世紀前遠銷歐洲的優質紅茶,現在已經銷聲匿跡了。
我問他們:“以前這山里最大的產業是紅茶,遠銷歐洲,幾乎家家戶戶都做紅茶,怎么現在就不做了呢?”
人們告訴我:“自從二十多年前供銷社改制之后,這銷售渠道就斷了?!?/p>
我又問:“原來那些茶蔸呢?”
山民們告訴我:那些茶蔸,都是生長在山坡上的旱土里,現在村里的年輕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山坡上那些旱土也就荒蕪在那里多年無人問津了,年復一年,那些老樹茶蔸便被瘋長的柴草淹沒了。
我對村里一位當年制過紅茶的老人說:“你們能不能到柴草中去尋找到當年的老茶蔸,幫我制一點紅茶。我是幾回回做夢都夢見當年九方寺里的茶香。”
老人說:“我們去找找?!?/p>
后來,老人在山里的柴草中找到了一些百年老茶蔸,給我制出了二十四斤紅茶。
我將這一袋紅茶帶到坪上書院,作為招待用茶。有一回,隔壁“自在平江”的廖總到書院來聊天,我泡了一壺紅茶給他喝,他聞著這香味,望著這湯色,喝著這茶水,贊不絕口,硬要分走一半帶到北京去招待朋友。廖總是北京金典房地產公司的常務副老總,前些年突然心血來潮跑到平江的山溝里開野奢酒店來了。
后來,我每年都要秋水村的老人到山里去尋找老茶蔸制一點紅茶,第二年他給我制了六十多斤,去年制了一百多斤……我把這茶命名為“坪上老樹紅茶”。凡到過坪上書院喝過這茶的人,沒有人不說好。
我深信,酒香不怕巷子深,泥鰍湖山里的紅茶也好,白寺村的綠茶也好,汨羅江兩岸所有的茶園也好,在不久的將來,一定會被越來越多的人賞識。
責任編輯:吳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