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孝紀
故鄉曾有許多茶葉樹。
村人嗜茶,無論男子還是婦女,尤愛喝濃茶、熱茶,一天都不曾間斷。除了茶葉樹外,一年中用來制茶的還有其他的草木藤花,諸如楓樹葉、山蒼子籽、金銀花、野菊花之類。不過,相比而言,茶葉樹上采制的茶總是處于正統地位,故而村人將其稱作正茶。
村里的茶葉樹并不連片成林,它們是零散地分布在一些旱土的邊緣。茶葉樹成叢生長,枝葉密集,卻沒有油茶樹高大。茶葉樹也開白花,也結果。不過,它的果實比油茶果要小很多,裂開時,里面通常只有一粒圓圓黑黑的籽粒。小時候我也曾很是納悶,怎么這些土邊上長著茶葉樹呢?
我是很久之后才了解,這些茶葉樹是先前各生產隊種植的。據說茶葉樹容易生長成活,在土里埋上籽粒,就會發芽長出茶葉樹來。到了摘茶葉的時候,社員們采摘歸集一處,由生產隊按各家人口和工分進行分配。茶葉樹種在土邊,占地少,也不影響作物的輪作,可謂一舉兩得。只是當我明白這一切,已是田土到戶多年,那些茶葉樹或砍或挖,漸沒了蹤影。
童年記憶里,對母親摘茶制茶印象深刻。我們村莊的隔壁,是西沖村,也是我親外婆的娘家。那里有一座很大的茶山,位于江流之畔,每年農歷二月、四月和六月,各摘一次茶葉。頭兩次歸村集體,后一次向全村開放,各家摘了歸各家,也叫開山。每到開山的日子,那邊的親戚就會叫我母親去摘茶葉。母親提著大竹籃,邀上幾個素日相好的鄰里同去。這樣的烈日頭里,母親有時要連摘兩三天,每天提著滿滿一籃碧綠的茶葉回來。
村中制茶有兩種方法,茶葉清洗后或是蒸,或是炒。母親摘的茶葉多,都是用大鍋翻炒殺青。炒過的茶葉,母親倒在擺放地上的簸箕里,用力反復揉搓,搓得茶葉卷曲起皺,汁水染綠了簸箕底,而后端到烈日下暴曬。一天能曬干透的茶葉最好,墨綠墨綠的,有著濃郁的香氣,長久收藏不壞。
我的家里有一只茶葉簍,掛在灶屋的木梁鐵鉤上,煙熏火燎,已然烏黑。簍里的茶葉總是滿了又空,空了又裝滿。每次泡茶時,母親都要先洗涮一番她的那把做工精湛的銅茶壺,而后取了茶葉簍下來,揭開簍蓋,抓一把茶葉放進壺里,再一勺一勺舀了柴灶鼎罐里正噗噗沸騰的開水將銅壺灌滿,蓋上壺蓋子。母親嗜茶,就如同父親嗜酒,早上起床后必定會泡一壺新鮮的熱茶,然后全家同喝。喝了熱茶的母親,精神煥發,做事有勁。要是哪些天,她連熱茶都不愛喝了,定然是病了。病了的母親也不吃藥打針,或者自己在手腳后頸扯痧,或者叫我們拿一只碗給她后背刮痧。強撐幾天后,母親的神情漸漸恢復如常,熱茶又喝得呼呼響。那是我最愛聽的聲音。
在村里,很多人喝茶喝得特別濃,用一只熏得辨不出原來面目的大口杯熬茶,茶葉占了半杯子,茶湯濃得如墨汁。我也曾喝過這樣的熱茶,味道苦得很。
好茶的村人,也十分好客。一家人正在喝茶,若有村鄰來,必定起身讓座,添碗篩茶,相邀同喝。來了遠客,泡一壺新鮮熱茶,炒些花生豆子,煨幾塊燙皮,先行招待,說些客套家常,再備辦酒菜,傾力傾情。逢年過節,近鄰來了客人,相互間也常邀請來喝茶,擺上豐盛的土產和糖餅,情義殷勤。
村中還有送茶的禮俗。鄉諺說:“起屋造船,晝夜不眠?!痹卩l村,建一棟房子,是一輩子的大事情,從籌劃到打磚,燒窯,買樹,興建,勞心勞力,傾盡一家的積蓄,十分不易。當一戶人家在夏日里打磚做瓦,或秋日里燒窯,或冬日里建房之時,就常有村鄰的主婦專門泡了熱茶,備辦了佐茶的糕點包子米粑之類的東西,連同碗筷一擔挑了去,熱情邀請做工的一眾人等來喝茶。主人家也是感激連連,鄉里鄉親,更添了一份情誼。
便是過路之人,若是口渴了,隨便走進路邊的人家討碗茶喝,也是尋常之舉。主人如在家,必定笑臉相迎,端碗倒茶,噓寒問暖。喝過茶的人,道一聲謝,繼續趕路。那時村人外出干活少有鎖門,若家中無人,路人推門進去,自斟自喝也是無妨,離開時將門略略關上即可。于今想來,恍若隔世矣!
正茶在鄉間也是神圣之物。鹽、茶、米三者各少許一混合,就成了能辟邪保平安的鹽茶米。舊時娶親嫁女,女子出娘家,進夫家,要往其頭上打鹽茶米;老人去世出柩,鹽茶米打棺材上;小兒心神不安,包上一小包鹽茶米放于枕頭下睡。正茶守護著一方村人,在大地上繁衍生息。
谷雨時節,正是采摘楓樹葉制茶的好時候。
舊時的故鄉多楓樹,山林間野生著大大小小的楓樹,村莊里也有兩株參天古楓,一株在宗祠后的高坡,一株在榨油坊旁邊的溪岸。楓樹是落葉喬木,筆直的主干之上,密枝橫斜。夏日里,楓枝上覆蓋著一叢叢五角星狀的綠葉,片片如掌,層層疊疊,香氣濃郁。到了深秋,這些綠葉漸漸變紅,將山林點染得色彩斑斕。村莊里的兩株古楓,此時更是燦若云霞。之后,紅葉紛飛,枝丫光裸,楓樹又有了一種刪繁就簡的素樸沉靜之美。
春日里,萬物蘇醒,一棵棵楓樹又吐出芽粒。風里雨里,芽粒綻放,片片楓葉舒展開來,青翠盎然,薄如蟬翼。待到谷雨之時,楓樹葉尤為鮮嫩,且清香四溢,最適宜制茶。這幾天,村里的婦女們,會提著大竹籃上山,采回一籃籃嫩葉。
楓樹葉殺青同正茶一樣,也是可蒸可炒。如蒸,則在大水鍋里放一籠屜,將清洗后的楓樹葉置于籠中,蓋上生火,見熱氣溢出,即可端出晾曬。不過,我的母親制作楓樹葉茶時,多是大鍋翻炒,而后倒入簸箕細細揉搓,搓出綠色汁液,搓得葉片卷曲發皺,方才曬干。新做的楓樹葉茶,村人多以瓦甕裝著,表面撒上少許米粒,糯米尤好,以便讓茶葉盡快生蟲。
在故鄉,新楓樹葉茶被認為沒有老楓樹葉茶好。新茶泡出的茶湯,色澤金黃,味淡。老楓樹葉茶,則茶湯橘紅,味道醇厚。很多人愛好濃茶,常將老楓樹葉茶熬得濃稠如墨,聞著香氣沉郁。
生了蟲屎的陳年老楓樹葉茶,是楓樹葉茶中的珍品。這樣的茶葉,其實差不多已不見其葉,全是一粒粒黑色的蟲屎,奇怪的是竟也不見了蟲子。拈一小撮,就能泡一壺濃香橘紅的好茶。
蟲屎楓樹葉茶,曾是故鄉人用來治療腸風腹痛腹瀉的良藥,老幼咸宜。只需少許泡茶喝下,立竿見影,比吃什么西藥都管用。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時期,我就曾多次以此療疾,況且喝這茶水又并無中藥那般的苦味。
或許正是因為楓樹葉茶有著奇異的好處,這種茶葉一直為故鄉人所喜愛。盡管村中的兩株古楓,在無知的年代,被一群無知之人砍掉了,但村人在谷雨時節采制楓樹葉茶的習俗,依然傳承了下來。
即便如長居城市的我,家里總存有從故鄉帶來的楓樹葉茶,或新,或老。偶或泡上一杯,在裊裊的茶香中,總能想見故鄉那些曾經熟悉的楓樹。
村中采制山蒼子茶的人家現今不多,能喝上山蒼子茶,于我而言,并不是一件尋常事。
大約是在前兩年的某一個秋天,我因事回到故鄉。在我大堂兄家喝茶的時候,見那茶湯橘紅橘紅的,碗里有一顆顆黑色的籽粒,香氣濃郁。我一喝,味道清涼,又稍感覺到一點辣,似乎有一股久遠的熟悉氣味。正狐疑間,頭發花白的堂嫂哈哈笑開了,她說:“這是山蒼子茶,是我自己做的啦!”
山蒼子樹曾是我童年里的尋常樹,那個時候,村里各生產隊都有一片山蒼子林。這是一種經濟林木,它的籽粒能蒸餾出山蒼子油,色澤金黃,有奇香,是當時國家收購的貴重香油。
這種落葉喬木易生長,且長得快,長得高,一個樹蔸能長出好幾根主干,再各自長出層層疊疊的長枝,相互交錯,散開成闊大的一叢,樹皮光滑黛綠,布滿星點。其缺點也十分明顯,樹干樹枝質地松脆,很容易扳斷。
每年正月,尚春寒料峭,原本光裸的山蒼子樹上,便開滿了金黃明艷的花,悅人眼目。山蒼子花細碎,一簇簇在枝條上密密挨著,數不過來。那一片片的山蒼子林,是此時鄉野間最亮麗的所在。
以后的日子,花謝花落,樹枝上長出了綠葉,也掛滿了翡翠色的珠狀小果,就是山蒼子。山蒼子樹的葉片狹長,很是柔軟,有著一股特殊的芳香氣味。山蒼子的氣味則更濃更烈。在農歷六月間采摘時,手掌全被汁水染成綠色,幾天都洗不干凈。而采摘之后的樹林,就像經歷了一場浩劫,斷枝殘葉到處都是,曬干了,撿回家,是極好的柴火。
村里大水圳邊的空曠處,有土法蒸餾山蒼子油的大土灶和簡易器具,屬于幾個懂得煉油技術的人,各生產隊的山蒼子都由他們收購。我們也常在采摘過后的林子里,撿拾殘存的山蒼子,賣給他們,得幾分幾角的零花錢,購買冰棒糖果,或交給父母。煉油后的山蒼子,倒在大灶旁,烏黑油亮,成了高大的堆子,在烈日下散發強烈的氣味。這些殘渣很是肥沃,用來肥田,還可殺滅害蟲。
那個年代,我似乎沒聽說過誰家喝山蒼子茶,或許是我年紀太小,所知有限。以后分山到戶,我母親抓鬮時,恰好分得了原屬于我們生產隊的那片山蒼子林和油茶林混雜的山嶺,喜出望外。或許是人心復雜,或許是這山蒼子樹做柴火太好了,也或許是這樹已過了盛產期,反正沒幾年工夫,村里原先那些大片的山蒼子樹林,就被別人偷的偷,自家砍的砍,全都落了個精光。高高的山蒼子樹砍了,原先被遮蓋的油茶樹逐漸長得郁郁蒼蒼,填補了它們的位置。只是在早春,山蒼子開花的時候,這里幾枝,那里幾叢,黃花靚麗,讓人方才知道,還有一些幸存的,或者新生的小山蒼子樹,在昭示著它們生命的頑強。
采摘山蒼子的盛況已然不再,煉油的土灶和器具也已不存。倒是摘山蒼子泡茶的,漸有所聞。采制山蒼子茶有兩個時段,一是采花,二是摘子。山蒼子花采來曬干,即可泡茶,茶湯淡黃透亮。山蒼子則需先蒸熟,再曬干。山蒼子泡茶時,不需放太多,拈一小撮就行,茶湯橘紅,香氣濃郁。山蒼子茶能解暑,據說還有溫腎健胃、行氣散結的功效,卻也不宜常喝。
責任編輯:吳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