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倩 阿燦
社交媒體時代的家族群,讓年輕人在熟人社交面前無所遁形。被嘈雜的親戚社交漁網般套牢,年輕人不再如魚得水——身體離開了故鄉,精神卻繼續被家族束縛。
沒有邊界感的親戚們,讓家族這座大廈即將傾倒。
因此,許多年輕人開始思考家族群存在的意義,甚至主動退出家族群。
這是王曄退出家族群后被母親拉黑的第90天。她認為,家族群就是將世界上最無聊的場面話、虛榮和陳規濃縮在一起的地方。

2017年秋天,剛畢業的王曄為了求職,獨自一人踏上從吉林開往北京的動車。送站的母親眼里滿是不舍與擔憂,不停叮囑:“北京是大城市,凡事要以自己為重。”然而,4年后,王曄因為連續幾次錯過家族群里幾位親戚的生日祝福,以及沒有為表弟、表妹的跳舞視頻和書法作品及時“點贊”,被母親扣上不知感恩、不孝、不與人和睦的帽子。面對母親嚴厲的質問,王曄一氣之下退出家族群,結果母女倆爆發了激烈的爭吵,她被母親拉黑。
3個月以來,母女倆再沒說過一句話。王曄認為,家族看似是一個血脈相連的圈,其實是權力、地位、財富的角斗場。而名為“相親相愛一家人”的家族群,其成員通常涵蓋幾代人,各個家庭之間不可能存在絕對的平等,因此,戴著血緣面具的家族群,依然是一個縮小版的現實社會,“權力話語”往往掌握在那幾個稱得上光耀門楣的人手中,強者趾高氣昂,弱者黯然神傷。
回想起母親掛斷電話之前的最后一句怒吼“你怎么這么不知好歹?”,王曄感嘆,比起她作奸犯科,違背母親的意愿仿佛更容易導致關系疏離。“中國人的家族觀念根深蒂固,像參天大樹一樣,土里埋著的是每個中國人的根。因此,將親戚尤其是直系親屬徹底排除在生活之外,并不容易。但目前,我想冷靜一段時間是可以的。”王曄說道。
王曄說:“也許母親想用將我圈在自己身邊的形式,表達對我的愛,但是稍加思考就能發現,這其中存在貶低、傷害與控制欲。”但她也認為,與父母的“隔閡”存在消融的可能,或者會有那么一天,母親會后悔自己這么固執。他們可能會認識到,家族群不應該只留存于形式,不要忘記體會親情之珍貴、美妙。
對陳宇而言,在信息泛濫的今天,“斷舍離”也適用于家族群。陳宇發現這個家族群變了味兒。原本熱鬧的嘮家常變成了一條又一條的養生文章鏈接,甚至是“抽煙、喝茶能防治新冠”這種謠言;滿屏的語音消息,最多的一次發二十多條,而且全是方言,無法轉換文字;再不然就是親戚的子女要在校園小能手投票,或者在購物平臺、外賣平臺“幫我砍一刀”…… 起初陳宇通過開啟“消息免打擾”屏蔽這些消息,但他發現,家族群里的沖突遠遠不止于此。
家族群的需求,從“幫我投個票”“拼多多砍一刀”這種網絡求助,變成了現實中的具體事件求助“幫我孫子做一下這道數學題”“明早開車帶我去掛個號”“給我辦一張手機卡”,等等。面對親戚的各種要求,在眾目睽睽之下,他連“不行”都說不出來。他不禁疑惑:自己是否被這個所謂家族群套牢了?
兩個人交談,能各抒己見才叫良好的溝通。但在家族群中,往往是長輩在發號施令,而小輩連最簡單的謠言與假新聞都無法指出并反駁,只能被動接受。“不能平等交流的,都屬于無用社交,親戚也一樣。”變相淪為眾多親戚的工具人,剝奪自身的工作或獨處時間,這讓陳宇不能接受。
有一天,陳宇正在公司開會,某個親戚連續給他打了十幾個視頻電話。陳宇以為親戚有什么急事,專門出去接電話,結果親戚說:“我這個拼單的活動,每天可以投10票,就差你了。”陳宇沒說話,回到座位上的第一件事,就是將自己的群備注改為“有人”,然后退出了家族群。
日本作家國分康孝曾在《女性心理學》一書中說:“結婚是人與人的結合,而不是家與家的結合。”肖筱卻因為結婚問題,在家族群里被“公開處刑”。
肖筱是一名游戲原畫師,她從小學開始畫畫,上大學后,更是將投身游戲行業視為夢想。她目前在杭州一家游戲公司當中層,但家族群里的親戚不了解她的工作,誤認為她總是在玩游戲,數落她:“你天天打游戲,能有什么出息。”她對此緘默不言,但也沒能讓親戚們停止對她的議論。除了工作,32歲、目前單身的肖筱,盡管事業有成、有車有房,但也難逃親戚們一句“再不結婚,你這老了怕是只能進養老院”。
最近,肖筱發現,以前親戚們只是私信給她發相親對象的照片,現在則直接發到群里,由長輩進行挑選;他們還不經肖筱許可,就把她在朋友圈發的私人照片轉發給相親對象。一旦對方表露意向,親戚們便會苦口婆心地勸告肖筱去與人見面,美其名曰“為你好”。
看著數不清的相親對象的照片刷屏以及叔伯姑姨的犀利點評,肖筱心里五味雜陳。她認為,也許,家族群里的長輩有代償心理,總是渴望通過指導或促成年輕一輩的婚姻或事業,來彌補他們退休之后缺失的成就感,或者年輕時候的某種缺憾。但他們不知道的是,自由選擇婚姻和事業,才是年輕人最想要的。她同樣疑惑:從什么時候開始,理想、婚姻都由親戚做主了?時代在進步,但是家族群卻讓理想變成了諷刺。同樣,它也變相地讓婚姻回到了“父母之命”的年代,在親戚的眼中,三十未婚,等同于不幸福。
最初,盡管內心感受到“被冒犯”,但為了顧及長輩自尊,肖筱只好委婉地表示拒絕。數次拒絕無果后,肖筱只能通過退群來表達自己的憤怒。她說:“就當是我僅剩的一點叛逆,我不想遵照別人的價值觀生活。”
最初的家族群,因親情羈絆而產生。它跨越了空間,拉近了親戚之間的距離。現如今,家族群的邊界感消失殆盡,曾經血濃于水的親情也多流于表面,這樣的家族群,注定會被更多人拋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