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葉平
已然過去的二十多年,與母親共處的時光屈指可數。小學時代我每天回家,因為我期待母親為我做的每一頓可口的佳肴;初中時每周一次,到了高中成了每月一次,等到上了大學,我常在一個學期結束時才回家——這已經很少了,但誰會想到,等到開始工作,卻成了每年回家一次了呢?將來有了自己的家,情況會是怎樣,實在又很難把握。拿來筆與紙想算個清爽,卻發現這根本沒有辦法。這么多年以來,我到底與母親有過多少共有的時光呢?這是一筆糊涂帳,永遠無法算清的帳。我知道當我不在家時,母親會天天想著我,那么,我豈不是天天都與她在一起嗎?而當我在學校時,我為眼前的那一切幻境迷惑著,所以母親幾乎一刻也不曾在我心里停留過,這樣的貌合神離,如此算來,我離開母親已整整二十年了。
在外工作的孤獨苦悶與窮愁潦倒,多年來建造的理想世界漸漸在世俗的足下變成了樓蘭新娘的眼淚,這些和那些,終于使我想起了母親。我是那么急切地想回到兒時的記憶中去,急切地想回到母親身邊,奢望那過去了的天然與純真。
是母女之間的靈犀吧。四月的一天,電話那頭,母親忽然說她要來看我。
母親是一個雷厲風行的人。第二天,從未出過遠門的她就出發了。父親要送她,她不要,因為這會花很多無緣無故的錢;我說我接她,她也不要,因為這會讓我勞累。長期生活在農村已經五十歲的她記著我說的路線就上了火車。經武漢,再坐上她從沒見過的現代大巴,經歷了一天一夜的勞頓,越過一千多公里終于來到了我身邊。相見的那一刻,我們什么都沒說,但我知道自己的心終于找到了可以稍作停息的地方。
四月的江南,雨一天接一天地下,小小的房間里霉像白霜一樣鋪天蓋地,過道里潮濕黑暗,但母親很快就適應了。下雨時,我們呆在家里,她每天都會為我做出各式各樣的家鄉菜。然后她就講我小時候的林林總總——唯有這一次,我聽到了關于我的童年最真切的記憶。母親說當年她給我斷奶時我才一歲,而家中也沒有其它東西可吃,我全身浮腫,差點就被老閻王捉了去;1977年家鄉下了一場大冰雹,所有莊稼絕收,家鄉人都去行乞,她背著我也去了。雖然我還只能呀呀作聲,但求生的本能使我也會伸出小手向別人乞討。那么,我也曾作過乞丐?就像街頭那位天天年年跪姿不變的襤褸老者?原來每個人都是有作乞丐的可能的,那么我還有什么理由輕視他們呢?在這淅淅瀝瀝的雨天里,我將“人生而平等”一詞從書間拉向了生活,為此,我感激母親。

待到天晴,她帶著我去教學樓后的小山坡采野菜。暮春的野菜依然嫩嫩的,像不諳世事的少女固執地年輕著。我寧靜地感受著久違了的陽光,白蝶以及輕風。黃昏,我和母親在散發著清香的樟樹下跳繩,她一下,我一下,她的身子好像永不知倦似的——這景色讓我感動——落日溶金,暮云合壁,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當年李清照不就曾因此景而感慨萬分么?
隨后的日子里,我帶著母親逛街、游園、爬山。她再也不用像從前那樣因我睡懶覺而責怪我,因為我每天都早早地起來準備早餐;她也不用為了一點點出游的路費而猶豫不絕,因為她的女兒自己可以掙錢了。二十年前她破除重重阻力將我送進學校時,何曾想到會有今天?
一個多月的時光如飛而逝。母親來的時候,路邊的石榴新葉初長成,但現在,石榴花已燦然在枝。當母親坐上大巴,向我揮舞著她瘦削的雙手絕塵而去時,我哭了,那時,一個聲音在我心里不住地激蕩:
女性長存之德,引領我們飛升。
回想這些日子,是母親用她的堅持與樂觀帶我回到了田野,回到了自然,回到了人最本真的狀態;是她令我的心再次安寧,是她為我在充斥著虛偽的世界里筑起了一道抵擋太平洋的堤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