澧水流走我的童年

喻燦錦

湘西桑植縣城澧水河畔，兒時的我常常在河邊玩耍、捉魚、洗衣、洗澡。

蜻蜓

夏日黃昏的河畔，蜻蜓在水面上一點一點，一忽而掠過水流，一忽而歇在石尖，待人懷著滿腹陰謀躡手躡腳地逼近時，它卻輕盈地飛開了。并不飛遠，好似專門逗你，打一個旋兒又無聲無息立于你身旁的草葉上。看似唾手可得，竊喜，以為這回總逃不出如來佛的掌心吧，不料小蟲兒翅膀一扇，蹁躚而去。有那極大膽的，居然停在人的頭頂、胸前、肩上。對這送上門來的俘虜，當然輕松拿下。捉到的蜻蜓被小孩子掐去雙翅的一半，津津有味地欣賞那殘缺的翅膀撲騰；有的用棉線束住蜻蜓尾巴，然后放開手讓其風箏般地向天空飛，卻怎么飛也飛不高；有殘忍的男孩子，干脆一下揪下蜻蜓晶瑩的腦袋，細細地研究那奇怪的復眼；最漂亮的蜻蜓則被生生夾在書里，與蝴蝶、瓢蟲一起充作標本。現在想起來有些內疚，這些美麗的小精靈，一旦落入我們這幫小壞蛋手中，何曾有什么好日子過。罪過罪過。

洗衣

媽媽洗完被子后，和我站在河灘上擰干。媽媽拼命地揪啊揪啊，想要榨干床單里最后一點水氣。這是不可能的嘛，我不以為然地打著幫手，出工不出力。媽媽一使勁，我被床單反絞著退了老遠。“沒吃飯是不？！”媽媽氣呼呼地罵我。我只得打起精神應付。我成天冥思苦想，仿佛一個偉大的哲學家或思想家，卻不知道想些什么。對于手里明明要趕日頭的事一點兒也急不起來。我只對書感興趣，對于任何家務勞動沒有哪怕一絲的愛好。媽媽想把我培養成大家閨秀或小家碧玉的企圖都徹底失敗了。真沒想通為什么一家人的衣服要我一個人洗，我的個子又弱小。那時沒有《勞動法》，有的話我可能要告我家剝削童工了。放眼望去，滿河里盡是奶奶媽媽姐姐妹妹，偶而見到男子，要么是送飯，要么是接家里的女人，要么是陪在旁邊玩的，或者下河游泳來的。最多搭把手擰擰或曬曬衣服。我想洗衣可是個力氣活，本應該由男人來干，可是男人們臟兮兮又厚又笨又沉的衣服全都是女人洗的！有了這個發現，我于是憤憤不平，卻不明白這世界本來就是男人的世界，從古到今，歷來如此。有意見又怎么樣，自個兒保留著吧。有著這一肚子的想法，手腳不覺又慢了下來。媽媽最恨我這懶散的樣兒。動作稍慢，眼睛就快噴火，令我不敢怠慢。正如多年以后老公說我：知識越多越反動，讀書越多越懶隋。

只要和媽媽一起下河，絕對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帳子、床單、大堆大堆臟衣服、臭襪子，將從清晨到黃昏的美好時光吞噬得一干二凈。我甚至都來不及看兩岸醉人的美景。于是在心里禱告：要是有一種洗衣不要人動手的機器就好了，也省得每日里要出這么多憨力。哪曉得不久的將來果真有人發明了洗衣機，而且很快應用到千家萬戶。不知誰有過這樣的論斷：懶人推動人類社會文明不斷進步，真是如此。嬸嬸奶奶們聚在一起，河里就像是有三百只鴨子在喧嘩：“嘎嘎嘎——嘎嘎嘎——”，張家長李家短宛如后來有了電視后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播，不，不是新聞，是新聞過后層出不窮的煩人廣告。

鴨子

河里經常鴨子游過，在水里又是鉆又是叼地尋魚，翅膀撲騰騰拍起滿河的鴨毛和臭哄哄的味道。鴨陣如果是從下游游過去還好，假如從上游游過，一河的人紛紛撈起正洗的衣裳，罵娘的，扔石頭砸鴨子的都有。好好的一汪清水被如蝗蟲而過的鴨子踩成黃湯，最少也要等上幾分鐘才能慢慢澄清。可是你急他不急，趕鴨人偏偏邊過身邊得意賣弄地吼一嗓子：“棒棒喲捶在那個巖板上……”“啪！”一塊卵石飛到鴨客站的水前，嚇了他一大跳，濺了他一身。 河里笑聲一片。鴨子聽到動靜，也撲騰得更歡，仿佛在跟著眾人一塊兒嘲笑主人。“缺德鬼！” “厭物！”“涎螞蟲！”“砍腦殼的！”趕鴨人在一大群厲害角色的一片罵聲中灰溜溜地落荒而逃。

衣裳

洗好的衣裳已經在河灘上五顏六色地晾干，河灘變成了大花園，紅一塊紫一塊的。又像是聯合國，鋪著花花綠綠的萬國旗。看著原本臟污的衣服被洗后在太陽底下變回鮮亮清爽的色彩，倒是一件令人心情愉悅的事情。

我最喜歡收衣裳的時刻。陽光是染色劑，淘去臟點，還衣裳原本的赤橙黃綠青藍紫；陽光是漂白粉，將白的衣裳漂得雪白；陽光是清新劑，曬干后的衣裳抱在懷里滿是太陽的芳香；陽光是烘干機，將濕漉漉的衣裳曬得干透。經過一天的水泡日曬，盡管戴著草帽，也擋不住火辣辣的紫外線像刷漆一樣將人人臉上抹得油光發亮。于是整個夏天，無論怎么拼命地涂雪花膏，我還是會曬得像個非洲孩子。只要河水與陽光一聯手起來相互勾結，天下女人的皮膚就免不了跟烏鴉一般黑了。我是那么憎恨三伏天的毒太陽，但在收衣的這刻，卻滿懷著喜悅，感受著太陽的溫馨。

洗澡

膽大的男孩女孩都去了深潭處游泳，女孩在上游，男孩在下游。看著他們一會兒從岸邊的大巖石上撲通撲通跳水，一會兒如鴨子和鷺鷥一樣靈活地鉆汩，一會兒浪花飛濺亂打水仗，只羨慕得眼睛發藍。卻終究只敢找一個淺淺的水蕩，郁郁的蜷伏在水中泡著，沒有半點朝氣。伙伴們笑我就像那塘里渥蕩的水牛，憨憨實實的。他們不知道，有一次我在岸邊采野菊花，被一群玩耍打鬧的孩子擠進了河里，像下湯圓一樣，撲騰了幾下，嗆了個半死，從此懼水，不敢學游泳。每年河里都會有不幸溺水而亡的小小尸體擺在沙灘上等人認領，每年都免不了有傷心的母親哀嚎痛哭，我從來不敢像別的孩子那樣近前去看。

泡累了就爬起來在河邊揀薄薄平平的石頭，無聊地打水漂。石片在河面上跳躍，好象金庸小說里的高人施展水上飛的絕技。惱人的是我一練再練石片仍然只能跳起來兩三次，而旁邊的男孩只輕輕一揮，水面上立即劃出一長串美麗的標點。

入夜，下河洗澡的人越來越多。大人小孩都喜歡泡在清涼的河水里洗個痛快。晚飯后，常常呼朋喚友一起下河，洗澡成了歡樂的聚會。青蛙、蛐蛐、蟈蟈、蟬鳴的歡唱與人聲鼎沸匯合在一起，使得小河的夜晚比白天更加熱鬧。夏日的夜晚，澧水河是多么的美麗。

石子

黃昏的時刻，天邊漸漸被彩霞染成紅色、金色。云彩、山峰、樹林、河水、石頭悄悄地鑲嵌了金邊。太陽不知不覺變成鴨蛋黃，紅紅的、圓圓的，一點點地沿著山坡下溜。一不小心掉到兩峰之間的谷底，被夾住；再掉，就不見了。只有周圍紅亮的云彩標明夕陽西下的方位。陸續有收工的農夫走過小河，有的輕快地踩著河中的跳石，有的圖涼快，挽起褲腳直接淌水而過。有的扛著鋤頭，有的背著背籠，有的牽著老牛。

我喜歡在沙石中淘金。沙子在陽光底下閃閃發光，攤在手掌上細細察看，有像金子和銀子般閃亮的小顆粒。總是天真地以為沙子中含有金礦，成天琢磨怎么才能將金子與沙子分離開來。于是守著這個不為人知的秘密，一有空就搬來小桶、小盆、小鏟子，用一塊舊紗窗在水中淘啊淘的，其樂無窮。伙伴多的時候可以用細沙雕塑或堆城堡。我們仿照《地道戰》挖掘的地洞工程異常復雜，大洞套小洞，明洞連暗洞，要千方百計迷惑敵人。

小石子中可以找到許許多多小貝殼、小螺絲、小螃蟹。有一種叫雞石巖的黑色小石子， 質地比一般的石子要軟，可以用小刀尖或鉆子在中間鉆孔，串起來做成手鏈，或跳房子。雞石巖象碳素筆一樣堅中帶柔，容易劃起印子，跳房子時可以用雞石巖做粉筆畫線。

月光

夜幕降臨，月光下的河流披著清涼的衣裳，河灘上涼風習習，引來周圍人家前來紛紛乘涼。爸爸指著夜空，教我識北斗七星，牛郎星織女星銀河、然后講牛郎織女的故事，嫦娥奔月的故事。爸爸給我指月亮的陰影，這是玉兔，這是桂花，這是吳剛。卻不許我指月亮，說是小孩指了會被月神割耳朵的。我很納悶，這跟耳朵有什么關系，干嘛要懲罰耳朵？那時電扇也是奢侈品，一般人家是沒有的。只有蒲扇和紙扇對付炎熱。小學生一到夏天就唱“六月天氣熱，你熱我也熱，扇子借不得”的童謠。有貪涼的，帶了草席索性在河灘上睡了，也顧不得河邊蚊子繁多。河岸的柳樹下夜夜開著故事會，有人翻古，有人說書，有人講些道聽途說的奇聞異事。有人把夜飯搬來這個熱鬧處津津有味地吃，有人抱著熱得哭鬧的娃娃在這里哄，還有成雙成對的，遠遠地避開人群，坐在河邊的巖石上，水前月下卿卿我我地談心。河里洗澡的人大聲地唱歌，嚇得柳樹上的蟬猛地噤聲，發覺是一場虛驚，馬上重又長一聲短一聲的嘶叫起來。風中送來清脆的笛聲，這是小城最常見的民間樂器，個中高手往往神龍見首不見尾。平常不見吹奏，有月亮的晚上就經常聽到笛聲響起。是不是月亮也是樂神，掌管著人世間最優美的樂聲？

捉魚

小魚兒不時從水中躍起，在西斜的陽光下一閃一閃，誘人去捉。澧水河里的魚種類繁多，草魚、鯉魚、鯽魚、青魚、鱖魚……還有小蝦、螃蟹，水草多的地方，甚至有水蛇。這是最令人恐怖的，我在水中時一直擔心碰上水蛇，幸好一次都沒遇上。不怕你講我偏心，這么多年過去，仍然固執地認為澧水河里的清水魚比哪里的魚都要好吃。

清晨，漁夫會把頭天布下的網收起，只見一條條白亮亮的魚兒落入魚簍。住在河邊的一些小水油子沒事就想盡辦法摸魚。有耐心的挖田里的蚯蚓和茅坑里的屎蛆來釣魚，有技藝高超的用舊電話加上電線來電魚，有膽大的搞來雷管炸魚，有手巧的徒手在河里的巖石底下摸魚、翻魚、翻螃蟹，有圖省事的撒開大網或用魚漏捕魚，有心狠的往河里撒石灰鬧魚，真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更有厲害角色標新立異地扛一個大鐵錘沿河錘魚。這些人一般都是魚精，瞄一眼就知道哪塊石頭底下有魚，而且一般都是大魚。高高地掄起鐵錘，狠狠猛錘下去，石下的魚被巨大的聲音震昏暈過去，呆呆地等著翻開石頭的人抓個滿懷。有一次滿子用盡全身力氣砸下去，一塊碎石飛迸上來剛好砸掉他兩顆門牙，頓時滿嘴是血，嗷嗷叫著捂著嘴巴飛奔向衛生院。從此滿子豁著兩顆門牙，找媳婦相親時條件自然自行下調了一個檔次。幸虧那時好象還沒有魚腸精鬧魚，不然到現在澧水河的魚早斷子絕孫了。捉得魚，扯一條長長的柳枝從鰓殼處穿起，一串一串地提著回家。我只捉得到趴佬魚，眼睛視力不好，動作遲鈍，趴到河里幾乎撲到水里匍匐捉的魚，眼看著一黑溜大草魚從我眼皮底下游過，伸手去抓，往往空空如也，魚兒靈泛得很。只好瞄準腳邊密密麻麻時刻川流不息的小魚苗，幾乎通體透明，成群結隊地在水中游弋，雙手猛然朝水里捧去，或多或少有三兩個小魚兒收獲，不是我的水平高，而是河里魚苗兒太多太多，幾乎閉著眼睛就能抓來。用玻璃瓶或塑料袋裝起來，在家中喂上一段日子。

小時候看了電影《馬蘭花》河水倒流的神話景象，于是呆在河邊念“馬蘭花，馬蘭花，風吹雨打都不怕，河水倒流石開花。”等著親眼目睹河水倒流的奇跡。可是河水從來也不曾倒流。俱往也，年少歲月隨著澧水河一去不復返。幾十年始終守在澧水河畔，只見河床在變、河水在變、河岸在變，岸上的人群，更是腳步匆匆，日新月異，變、變、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