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婕



24歲的阿莫已經做了三次游戲代練。這里說的三次,不是指他接了三個單子,而是指他離開回來、離開又回來。試著去探究其中的糾結在哪,得到了更多的問題:我們總會很清楚地知道那不是自己想要的,卻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尋找想要的過程需要成本,而沒有積蓄的年輕人們往往付不起這樣的成本,最終向當下妥協了。
阿莫是幸運的,他有一片越冬地。
到達遼寧凌源之后的第二天,阿莫發給我一個約定見面的位置。當我按照地圖的指引出現在地址附近,這家名叫“漫咖啡“的店,更像倒閉改成早教機構了。
我回信給阿莫,他說自己并沒有來過這家“漫咖啡”,只是朋友向他描述這里有一家咖啡店。甚至過去五個月里,他都沒有在這座建于大凌河邊、只有橫豎兩條主要干道的城市留下過什么足跡。
我只能自己打開美團,根據是否送外賣來推斷店家是否在營業。我找到了一家名叫“巷春里”西餐廳,把菜單發過去,問阿莫要喝什么。
“紅豆奶茶,正常甜,熱的。”阿莫回我。
十幾分鐘后,“巷春里”的店門被推開,進來的那人打扮算不上精致,可在這座東北小城還是顯得有些特別。他的腳踝很細,染過的頭發已經褪色,我猜原來應該是金色的。
阿莫走到我面前,身上還帶著門外的寒意,可他坐下的時候,我會不自覺地想到大海、漁船、老街以及圍坐在水井邊吃油條的人,那是他來處的樣子。
今年24歲,廣東湛江人,從中國大陸最南端的雷州半島到遼冀蒙交匯處,幾乎跨過了大半個中國,使阿莫與凌源有種從里透出的疏離感。然而,他在這里可以更貼近自己,而非他人愿望里的阿莫。
阿莫的父親做中介生意,母親是家庭主婦,還有一個姐姐。他經常會被叔叔們帶出去玩,比起同齡人,他也更喜歡跟這些長輩相處。阿莫是個典型的Z世代,五六歲時,家里就有電腦。父親會玩《傳奇》,也會讓兒子玩系統自帶的紙牌游戲,還把七位數的QQ號給了兒子。而在學校,初中開始有了電腦課。
從學校回家不到一公里,途中有家網吧,上下層有一百多平米,把把椅子都是簡陋的,七八十臺電腦也是撿漏的。雖然電腦沒有家里的好,但比在家要被父母管著好。下午四點半放學后,阿莫會鉆進網吧玩上兩三個小時。起初阿莫只玩網頁游戲,但他會看到周圍的人都在玩一款叫做《英雄聯盟》的新游戲。
同班同學是個新手,坐在阿莫旁邊。阿莫帶他打完一局匹配,父親就來到了阿莫的身后。
那時湛江的網吧環境很亂,未成年人能輕而易舉地混進去。里頭不僅有人毫無顧忌地抽煙,還藏著些嗑藥的。阿莫見過有些家長提著棍子沖進網吧,兇神惡煞地把孩子打出去。
第一次在網吧抬眼看到父親時,阿莫害怕得想要逃跑,父親只是走過來說:“別跑,回家吃飯”。
時間長了,只要飯點還沒回家,父親就會直接到網吧來找他。父親理解游戲是什么,也明白網吧只是他和同學打游戲的地方,既不神秘,也不值得恐懼。盡管阿莫擁有很多孩子沒有的特權,但他比同齡的孩子要更早熟。父子間少有交流,卻能達成某種默契,“他知道我不會跟那些人玩,我也不想跟那些人玩。”
“這個皮膚好看。”阿莫正跟同學討論為紀念泰國服務器上線推出的新款皮膚,站在他背后的父親突然出聲,“喜歡就買吧。”
說完,父親就去給阿莫買了張100塊錢的點卡。至高之拳盲僧成為阿莫在《英雄聯盟》購買的第一款皮膚,不夠華麗,勝在舒服。
可能有些人天生就更厲害一些。打開訓練模式,調好各種數據,屏幕里的盲僧被紅色的布條蒙住雙眼,做著古泰拳三十六式動作。當盲僧猛龍擺尾般擊退假人的瞬間,阿莫的腦中靈光一閃,按下了游戲內的召喚師技能“閃現”。
盲僧是有上手難度的英雄,很依賴于玩家的個人操作,但阿莫就有操作的天賦,能夠做出當時國內職業聯賽都未出現的回旋踢。
不久后的2014年,阿莫的賬號跳出一個好友申請,來自某支戰隊的負責人,詢問他是否愿意成為職業選手,開出每月四千的工資。
對于阿莫來說,職業的道路并不遙遠,哪怕沒有涉足,也能早早望見。2014年以前,《英雄聯盟》國服最強王者只有每區五十人,上榜玩家都能比較容易地觸碰到職業賽場的門檻,尤其是那些人數眾多的大區。而在阿莫打游戲的網吧就有電一區王者和網七區王者。但阿莫望見的是,兩位王者都沒有走上這條道路。
那位電一區王者是阿莫堂哥的朋友,比阿莫大了七歲左右,有時會在旁邊教阿莫應該如何抓人以及如何控小龍。這位王者玩家選擇做代練,幫助其他游戲玩家提升段位級別,從而換取相應金錢,每月能賺一萬多到兩萬塊錢。
單子多到打不過來,他還會請阿莫幫忙。阿莫曾在周末放假的兩天里完成了自己的第一個單子,鉑金上鉆。打了不到四十局游戲,每局都結束得很快。他收了客戶八百塊錢,很爽快地把錢全給了阿莫。
2014年以后,盡管各區王者數量擴充至兩百人,但王者玩家仍然是稀有的。有些人想贏游戲就會花錢雇人去對面去送頭。大家同時排隊,誰進去說一聲,其他人沒有進去就取消,等到大家都出現在界面才開始游戲。這樣的情況在高端局很普遍,阿莫聽說做個“演員”的報酬都能超過戰隊開出的工資。
賺到兩倍的工資需要多久?
阿莫會說半個月。
花掉兩倍的工資需要多久?
阿莫會說四天。
除了給堂哥的朋友幫忙,阿莫還在寒假接過網友提供的代練單子,打了半個月,賺了九千塊錢。過年出去玩,有個喜歡喝酒的發小提議去酒吧。阿莫第一次走進酒吧,短短四天,他就花掉了那九千塊錢。
當職業道路延伸至阿莫面前,17歲的他果斷地拒絕了。
在“巷春里”西餐廳,我們面對面地坐著,此時阿莫的身份是一家工作室的1v1游戲導師。
我問:“回過頭去看,你會覺得自己錯過嗎?”
“打職業是很現實的。”阿莫搖頭,“誰強誰首發,打得不好就要下去。”
阿莫提到自己的一個學員,也是17歲,拿過堡壘之夜的冠軍。遇見他的時候,還處于電一區的鉆石段位,這會打到王者一千多點,只玩了半年的《英雄聯盟》。阿莫覺得真的要有足夠的天賦才能達到職業水平,而在職業的賽場上,還要不斷地維持和提升自己的水平。
可能在做選擇之前,認識自己是個更重要的命題。很多時候,我們無法在第一時間給出明確的答案,只能一點點地排除錯誤答案,印證自己與世界之間的微妙關系。找到正確答案之前,也不能只是否定,還要探索。
九月的重慶依然高溫不減,下沉的熱空氣像是要把人全身的水分榨盡,使阿莫不得不縮回開著空調制冷的酒店大廳。他本就不該出現在這里,而是應在冬無嚴寒、夏無酷暑的湛江,坐在吹進海風的教室,抓緊最后的兩百多天來備戰高考。
阿莫會出現在一千三百多公里外的原因是說起來俗套的離家出走。
高三開學,父親就給阿莫做好了安排,像他朋友的兒子們一樣,讀完這年到深圳學金融,哪怕成績不夠也能拖點關系進去。可阿莫不想學金融,更不想別人家做什么、他就要做什么。

阿莫想學時尚設計,剛開始是心儀的女生喜歡這個專業,在他去了解后,自己不由心動——設計衣服、讓人穿上,是很有成就感的事情。阿莫還有所理想學校,也在深圳。
但生意上面有太多事情,每天應酬完回家的父親只會醉醺醺地坐在那里,他并不是在兒子商量,而是強硬地提出要求。
阿莫有股犟勁兒:“那我就輟學。”
父親似乎吃準兒子不會脫離自己的掌控,只道:“隨你。”
這是阿莫第一次獨自出遠門。阿莫記不清自己選擇航班的過程,那是毫不猶豫的,卻記得飛機傾斜向上,他感受到了耳膜鼓脹的細微疼痛。從學校直奔機場,等到父母反應過來,他已經抵達重慶了。
“你要嚇死我了。”發現兒子離家出走的母親在電話里激動地說。
自小跟長輩們關系好,阿莫拜托住在重慶的叔叔幫忙打掩護,才使母親平靜下來。母親不知道他訂好酒店,以為他會待在那位叔叔家里:“你別再到處亂跑啊。”
阿莫只有到了飯點才會出門,就在酒店百米范圍內的川菜館隨便點些菜,還好他能吃辣。他在酒店待了十幾天,直到有天早上醒來,母親又打來電話,她在那頭說:“回來吧,你爸不在家。”
簡單的八個字就讓阿莫立即買了機票回去。母親在家做好四菜一湯等他,正如母親所說,父親出差去了。阿莫松了口氣,那個會靜靜站在他身后的父親仿佛消失了,只有居高臨下的投影,遮天蔽日。

阿莫沒有返回學校,只想逃離父親規劃的軌跡。當時離家出走是靠舅舅資助的五六千塊錢,接下來阿莫面臨的最大問題便是:不找父親開口要錢,如何生存下去。
以前阿莫接了幾次代練的單子,算是給朋友幫忙或者做個兼職,他不會想到代練將成為自己謀生的的最優解。
代練不是能被放在臺面上的工作,甚至在韓國會被處以最高兩年的監禁以及最高折合人民幣十二萬的罰款。盡管我國未有針對代練的專門立法,通常只從經營代練的操作手段是否構成非法經營罪、外掛程序的破壞性是否構成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罪來進行判罰,但阿莫從事的人工代打無疑覆蓋著灰色的蒙版。
對于沒有學歷、沒有經驗的阿莫來說,一技之長惟有《英雄聯盟》的游戲水平。更何況在平均工資只有四千出頭的湛江,只要工作十天就能賺到平均工資的工作有著難以抗拒的吸引力。
阿莫被拉進了代練群,網友會在群里先說客戶的要求,然后代練們出個價位,網友再去跟客戶報價。水平高的代練出個一千塊,手頭沒單打的代練出八百、六百,水平不太行的代練出個兩百、一百,這樣價格就被壓下來了。阿莫只挑高分段的單子,因為他覺得低段位的單子錢少且沒意思。鉑金的行價是一百塊錢一個段位,阿莫不想打就會往高處報,報個一百五。
阿莫從不擔心沒單子接。當圖便宜的客戶把單子交給出低價的代練時,他們遭遇“炸單”的概率就會增加,那些代練打不到要求的段位。代練的完成度并不是完全穩定的,可能今天沒有發揮好,也可能真的運氣不好。有些客戶愿意再給點時間,有些客戶會覺得代練水平不行。
在代練的交易里,游戲水平越高的人握有越多的主動權,像是另類的手藝人。
來自堂哥朋友的單子是沒有抽成的,來自網友的單子則會有超過5%的抽成。比如客戶要求鉆二上大師,阿莫出價一千多,網友可能找客戶要兩千。但阿莫從不關心網友如何跟客戶報價,他只要拿到自己說的那一千多塊就滿足了,也只要賺到四五千塊的生活費便不再主動接單了。
阿莫熟練地打開紙盒,取出卷煙,冒出來的丁點火光很快隱匿不見,留下煙霧繚繞升起。老家在建房子,父母要兩頭跑,阿莫自己待在家里。賺夠生活費后的二十天,他還是打游戲。百無聊賴的時候,他會在都是朋友的QQ群里發紅包,一次幾十塊錢,分成三四個。
從白天到黑夜,不知不覺間,紙盒就空了。阿莫從來不會買一條十包地買,而是經常換口味。他還會買洋酒,自己在家喝,如果有朋友上門,用他的話來說,“那就十天時間十一天在喝酒”。
抽煙、喝酒、打游戲,那些“學壞”的標簽,阿莫都有了。
早上七點,阿莫從湛江坐了三小時的高鐵到廣州,兩個小時后,他又坐了三小時的高鐵回到湛江,趕上吃晚飯的點。那兩個小時里,阿莫只做了一件事情,按摩。
阿莫去過的按摩店有七十多家,幾乎走遍湛江所有的按摩店。有些按摩師只會往使勁按,按完就下班不管了。好的按摩師不僅能捏得舒服,還很會聊天。阿莫會迷上按摩,其實早有征兆,要從他操作鼠標的那只手講起。
從打野到中路,阿莫總會在游戲里選擇最能決定對局勝負的位置,也讓他能成為最賺錢的那類代練。2017年香爐版本到來,AD成了那個關鍵位置,阿莫自然改打AD。
“只要走A走得快就能贏。”這是阿莫對那個版本的理解,他需要不斷調整鼠標、頻繁取消后搖來提高AD的攻速。
限時一周,從低分段到王者,阿莫坐在電腦前連續打了三十個小時,打得頭暈眼花,睡了七八個小時,醒來吃個飯還要繼續打。只要走A就能贏,似乎會使代練變得簡單不少,可它也會使人更清楚地意識到,代練是很機械的勞動過程。
從右手的作痛開始,不只是身體的疲勞,還有心理的疲勞,阿莫逐漸無法忍受自己沒有交際,只能跟網上的人說話,與現實的朋友隔絕開來。

阿莫還是住家里,父子仍然少有交流,矛盾終究在時間里慢慢淡去,可能沒有太多交心的話,只是一句適時的詢問“你要不要出去工作”。
“學校那里呢?”
“你媽早就去辦了。”
當時直接離開學校,阿莫沒有辦理相關手續,夾在父子矛盾間的母親已經默默地收拾了殘局。在她心里,兒子的學歷也許沒有那么重要,只要不是違法亂紀,想做什么就隨他去吧。在這樣的經商家庭里,可能更重要是人脈交際,那個看起來遮天蔽日的身影卻能遮風擋雨。
2017年底,通過父親的關系,阿莫到東莞的一家汽車配件工廠做主管,月薪五六千塊錢。朝八晚六,沒有雙休日,偶爾需要加班。阿莫的工作并不難,只要檢查東西是否齊全、車間是否收拾干凈,根據貨單的重要性來決定生產的優先級。
一個多月后,阿莫對父親說:“這份工作不適合我。”
“快過年了,回家吧。”
接下來的大半年,阿莫沒有工作,也沒有接代練,那種疲憊感遲遲沒有消散。朋友來請阿莫出去喝酒,半醉的父親只是靜靜地看著,像是回到從前。父親湊了一萬塊錢給兒子,讓他下次跟朋友喝酒要請回來,嚴肅地叮囑道:“不能經常讓別人出錢請喝酒。”
又到一年年底,有位朋友請阿莫到自己的游戲開發公司幫忙,是個月薪七千的內部運營崗位。阿莫說那都不叫上班,連打卡都不用,他能睡到自然醒再過去,到點下班就跟那位朋友去喝酒。
然而,阿莫試圖離開那條軌跡,又被拽了回去。有人通過那位朋友來找他幫忙,十四個小號要他打上王者,阿莫無法拒絕來自朋友的請求。六塊錢一分,總計五千多分,阿莫打了一個多月。在他看來,這才是真正意義的全職代練。
明明家里有電腦,阿莫還是會去網吧。初中的阿莫只是不想被父母管著,現在的阿莫只是為了來回的那幾步路。他會出門買包煙,或者走個兩公里,繞到遠些的地方吃點東西,仿佛只要這樣,他與現實的聯系就不會被割裂。
打了很久的游戲,停下來的那一刻,阿莫會感到無措,從頸椎傳來的酸痛卻是如此清晰。林立的高樓之下,匆忙的人群之間,阿莫不慌不忙地走進按摩店,花上兩百塊錢,對頸椎的垂直刺激會讓人短暫忘記肌肉縱向拉伸帶來的不適。可在幾個小時之后,這些緊繃的肌肉又會回到原來的位置,繼續牽扯他的神經,為此他需要更徹底的改變。
冬天的重慶氣溫不低,寒意卻能滲進衣物里,只是比起夏天,還是舒適得多。阿莫再次來到重慶,終于踏出酒店的百米范圍,與朋友相約去蹦極。
按摩帶來的滿足維持不了多久,陷入空虛的阿莫產生了新的念頭,他想到另一座城市看看。他如成癮般走進了七十多家按摩店,也如成癮般去了北京、武漢、桂林、荊州等多個城市。
跟三年前的離家出走沒什么差別,阿莫只是從另一座城市的機場出來,然后到酒店待上幾天,甚至過個夜就回去了。相較于城市風光,他對機場內部更有心得。阿莫不喜歡廣州機場,因為有些廊橋與樓梯的設計特別不合理。他最喜歡的就是重慶機場,雖然不大,但是樣樣齊全。
又一次放下代練的阿莫先去西安,然后轉到漢中,接著去了成都,最后到了重慶。阿莫在訂酒店上花了不少心思,他把目光放在市中心,只要經濟型的酒店,重要的是附近有他想吃的或想玩的。
重慶的朋友帶著阿莫繞了一整天,卻沒有找到蹦極的地方,阿莫無奈回了酒店。當他正準備前往下一座城市時,母親打來了電話,老家在建房子,想讓阿莫回去幫忙監督工人。
同樣是在重慶,同樣是母親的電話,阿莫立即買了機票回去,放棄前往下一站武漢,到家不久,從武漢傳來了新冠疫情爆發的消息。
阿莫不能跟以前一樣隨意飛往其他城市,與發小們躲進山里度假。沒有電腦的房子里,他們聊天、喝酒和玩拳皇游戲機,度過了一個多月。從山里出來,發小們回去上班了,阿莫被留在了原地。
“陪玩剛好缺個人,你能不能行?”
收到朋友發來的語音,從前不愿做陪玩的阿莫只道:“隨便。”
早在新冠疫情爆發前,陪玩就流行起來了。郊區大師陪玩每小時二三十塊,郊區王者陪玩每小時五六十塊,郊區千分水平就能有八九十塊,峽谷千分則能要一百五十左右,有名氣的主播更是兩百塊錢起。
盡管做陪玩與做代練經常是同一撥人,但相較代練,陪玩有著更干凈的底色,以其為核心業務的公司能夠光明正大地招商引資,專門的陪玩平臺出現了。不過有些老板還是更愿意相信自己經常下單的陪玩。他們會繞開平臺,通過固陪的私人關系來找人。
朋友找到了阿莫,一位老板想跟四位高水平陪玩組隊,每人每個通宵五百塊。有認識的朋友在場,阿莫能放開一點,至少不用自己來營造氣氛。
不是所有的晚上阿莫都在做陪玩,他可能會接到父親的電話,有其他人要陪。阿莫開始幫父親出去應酬,從九點多喝到十一點,只能算是第一場。三四點吃個夜宵,五六點去按個摩,他到家就七八點了,醉醺醺地倒下,跟當時的父親一樣。
生意場上的有些人很早就認識阿莫,算是看他長大的,會問阿莫最近在干嘛。電競行業的聲音再大,連廣州都提出發展全球電競產業中心的目標,可在湛江,電競依然是打游戲的事,而打游戲從來不是什么正經事。
“沒干嘛。”阿莫只能這樣回答。

阿莫想到另一座城市的念頭變得更加強烈。可能某一天他會突然找到一個棲身之所,在那安家立業,也可能永遠不會有,但不妨礙他向下一座城市進發。
離開這家好不容易找到的“巷春里”西餐廳之后,阿莫把我帶到凌源當地天花板級別的一家重慶火鍋店。稱其天花板并非因為口味,而是店家的服務態度不錯,不像周圍飯館的那些老板總是擺著臭臉,仿佛顧客欠了他們的錢。
等待出租車的時間,阿莫躲到角落抽了一支煙。他說自己一天能抽一包,但面對面聊了三小時,這是我見他抽的第一支煙。
玻璃貼紙寫著“兩公里起步5塊錢”的出租車停在我們面前,車內的計價器沒開,師傅完全沒準備要給小票。我還記得自己上網搜索這座城市的關鍵詞,不知怎的,跳出了“十大黑道人物”,不由謹慎地把目光從計價器上移開。
在建的棟棟高樓從車窗外掠過,凝神去看,橫在那里的塔吊一動不動,想到路上稀疏的行人,不禁有種詭異感。
“陪玩和導師,兩個都做或只做一個也行。”當阿莫想到另一座城市的時候,這家游戲工作室正好找到了他。其實哪座城市都行,無非是租個房子、電腦一搬。現在回想起來,如果不是遼寧省朝陽市代管的縣級市凌源,阿莫最有可能會在深圳,原定英雄聯盟S11全球總決賽的舉辦地。
多數人都想著擠進更發達的城市,阿莫則做了出乎意料的選擇。
阿莫告訴父母自己要去上班了。
父親問:“上什么班?”
“做自媒體的。”
父親又問自媒體具體是做什么。
阿莫只能搪塞過去。
父親道:“行吧,在哪?”
“北京。”
阿莫既沒說出真實的工作,也沒有說出真實的地點。至于工資多少,父親從來沒有問過,后來母親打來電話也只會問“吃飯了嗎?在干嘛?”

阿莫先從湛江坐了飛機到北京,又從北京朝陽站坐高鐵到了牛河梁站,碰到車票售罄,不得不買短補長。對于這座城市,他的第一印象就是冷,明明北京已經二十幾度,三百六十公里外的凌源卻像未開春。

這座城市的娛樂方式并不多,工作室里的幾人會組隊去玩劇本殺。一人五十左右,拿著盜版的劇本,絲毫沒有沉浸感,純靠自己在腦海內想象。
于是阿莫決定養只貓。
阿莫居住的小區看起來新建不久,花花草草還沒長起來,過于干凈,使我感覺沒有多少人氣。
廳里擺著很少打開的電視機,兩側各一臺電腦,屬于阿莫的兩位同事,比阿莫小一歲的小張以及00后的阿夢。小張是山西臨汾人,只有白銀段位,負責視頻剪輯。阿夢是江西上饒人,通過工作室的訓練營上過王者,現在是大師段位,負責內部課程。
兩間臥室分別住著阿莫和小張,而阿夢住在另一棟樓的房子里。雖然有廚房,但他們還是吃喝靠外賣,偶爾熱下網上買的速食熱干面。阿莫曾認真做過飯,可小張覺得味道不怎么樣。他們原本盼著一位會做飯的長沙朋友加入,結果那人跑去打職業了。
整個房子的衛生通常由保潔負責,但在這天,他們自己花費兩個小時來打掃了一番。貓砂盆沒有放在客廳,被阿莫搬到自己的臥室。他們還買過爬架,不過貓長得太快,那幾根支柱就像樹枝一樣脆弱,只好拆掉。
我見到了四月,一只漂亮怕生的布偶貓。它的名字代表著重新出發的月份,也是春天最美的時候。
不像代練,也不像陪玩,只要能夠贏下來,作為導師的阿莫需要告訴別人應該如何做。從未做過教學的阿莫并沒有太多信心,但這條路走得很順。
阿莫會陪學員進入對局,讓學員先玩想學的位置或英雄。他在旁邊觀察,指出問題。然后阿莫自己玩那個位置或英雄,給學員做示范。學員再上手一次,由阿莫做個最后的復盤。
目前,阿莫的續單率為100%,也就是說學員只要上了一節課就會再買十節課。按上課的節數結算工資,阿莫的月薪可能剛好一萬或一萬都不到,不如從前做代練,但曾經想學時尚設計的阿莫能夠從中得到隱隱相同的成就感。
我問:“貓幾個月大?”
阿莫道:“九個月。”

小張卻說他記錯了,十二個月了。
我感覺抱貓的姿勢讓四月不太舒服,可它不掙扎。
“它都快被阿莫毒死了,每天生活在阿莫的煙灰里。”小張道,“不叫養貓,而叫殺貓,看著很溫柔,實際上要把它殺死了。”
小張和阿莫在四月的北京會面,住在酒店的同個房間,同時來到凌源。阿莫說過自己喜歡喝酒,父親基本每天都喝,從小家里來了客人就會逗他喝酒。小張笑道,剛見到阿莫,他還以為這人很能喝酒,沒想到當晚就看到這人睡在洗手臺上,就跟四月一樣喜歡睡洗手臺,真不知道他怎么縮進去的。
除了他們來到線下,工作室的其他人還是分布于天南海北,雖在同個群里,但從未見過。有個17歲的年輕人住在成都,休學在家,下午陪玩,晚上上分,希望能夠打職業。有個22歲的年輕人住在南京,剛離開職業賽場,邊做著陪玩,邊看書自學,希望能夠上岸。
那位堂哥的朋友早就不做代練了,應該是去做廚師或開了飯店。阿莫記得那人喜歡做飯,專門學過廚師的課程。他道:“一百個代練只有五個算是賺錢的,其余只能剛好維持生活,天天熬夜,身體還容易吃不消。”
他們都只是暫時停留,覓食過冬,最終飛往更理想的地方。
跟阿莫告別不久,我收到阿莫發來的微信,只有一句“等下”。
我正感到奇怪,他又發來“雨傘拿了嗎。”
站在小區外,天色暗下來了,雨絲悄然散落,不易察覺。
我道:“拿了。”
他很快回了“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