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痕

豐子愷

我的左額上有一條同眉毛一般長短的疤。這是我兒時游戲時在門檻上跌破了頭顱而結成的。相面先生說這是破相，這是缺陷。但我自己美其名曰“夢痕”。因為這是我的夢一般的兒童時代所遺留下來的唯一的痕跡。由這痕跡可以探尋我的兒童時代的美麗的夢。

我四五歲時，有一天，我家為了“打送”（家鄉風俗，親戚家的孩子第一次上門來做客，辭去時，主人家必做幾盤包子送他，名曰“打送”）某家的小客人，母親、姑母、嬸母和姐姐們都在做米粉包子。廳屋的中間放一只大匾，匾的中央放一只大盤，盤內盛著一大堆黏土一般的米粉，和一大碗做餡用的甜甜的豆沙。大家圍坐在大匾的四周。各人卷起衣袖，向盤內摘取一塊米粉來，捏做一只碗的形狀;夾取一筷豆沙來藏在這碗內;然后把碗口收攏來，做成一個圓子;再用手法把圓子捏成三角形，扭出三條絞絲花紋的脊梁來;最后在三條脊梁連接的中心點上打一個紅色的“壽”字印子，包子便做成了。將包子一圈一圈地陳列在大匾內，樣子很是好看。大家一邊做，一邊興高采烈地說笑，有時說誰的做得太小，誰的做得太大;有時夸姑母的做得玲瓏，有時笑說母親的做得像個餅。笑語充滿一堂。這是年中難得的全家歡笑的日子。而像我，做孩子的，在這種日子更有無上的歡樂;在準備做包子時，我得先吃一碗甜甜的豆沙。做的時候，我只要吵鬧一下子，長輩們就會另做一只小包子來給我吃。

新鮮的米粉和新鮮的豆沙，熱熱地做出來就吃，味道是再好不過的。我往往吃一只不夠，再吵鬧一下子就得吃第二只。倘若吃第二只還不夠，我便嚷著要替她們打“壽”字印子。這印子是不容易打的：蘸的水太多了，打出來一塌糊涂，看不出“壽”字;蘸的水太少了，打出來又不清楚;位置要擺得正，歪了就難看;打壞了不能揩抹涂改。所以我嚷著要打印子，是母親她們所最怕的事。她們便會和我商量，把做圓子收口時摘下來的一小粒米粉給我，叫我“自己做來自己吃”。這正是我所盼望的主要目的！開了這個例之后，各人做圓子收口時摘下來的米粉，就都得照例歸我所有。再不夠時還得要求向大盤中扭一把米粉來，自由制作各種黏土手工：捏一個人，團攏了，改捏一只狗;再團攏了，再改捏一支水煙管……這一天因為我吵得特別厲害，姑母做了兩只小巧玲瓏的包子給我吃，母親又額外摘了一團米粉給我玩。為求自由，我不在那場上吃弄，拿了到店堂里，和五哥哥一同玩弄。五哥哥，后來我知道他是我們店里的學徒，但在當時我只知道他是我兒時最親愛的玩伴。他的年紀比我長，智力比我高，膽量比我大，他常做出種種我所意想不到的玩意兒來，使得我驚奇。這一天，我把包子和米粉拿出去同他共玩，他就尋出幾個印泥菩薩的小型的紅泥印子來，教我印米粉菩薩。后來我們爭執起來，他拿了他的米粉菩薩逃，我就拿了我的米粉菩薩追。追到排門旁邊，我跌了一跤，額骨磕在排門檻上，磕出眼睛大小的一個洞，便昏迷不醒。等到有知覺的時候，我已被母親抱在懷里，外科郎中蔡德本先生正在用布條向我的頭上重重疊疊地包裹。

自從我跌傷以后，五哥哥每天乘店里空閑的時候到樓上來看我。他來時必然偷偷地從衣袖里摸出些我所愛玩的東西來—例如關在自來火匣子里的幾只叩頭蟲、洋皮紙人頭、老菱殼做成的小腳、順治銅鈿磨成的小刀等—送給我玩，直到我額上結成這個疤。

講起我額上的疤的來由，我印象中最清楚的人，莫過于五哥哥。而五哥哥的種種可驚可喜的行狀，與我兒童時代的歡樂，也便跟了這回想而歷歷地浮到眼前來。

他的行為的頑皮，我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吃驚。但這種行為對于當時的我，有莫大的吸引力，使我時時刻刻追隨他，自愿做他的追隨者。他用手捉住一條大蜈蚣，摘去了它的有毒的鉤爪，藏在衣袖里，走到各處，隨時拿出來嚇人。我跟著他走，欣賞他的把戲。他有時偷偷地把這條蜈蚣放在別人的瓜皮帽子上，讓它沿著那人的額骨爬下去，嚇得那人直跳起來。諸如此類的惡作劇，不勝枚舉。

現在我這些兒時的樂事已過去很久了，但在說起我額上的疤的來由時，還能熱烈地回憶神情活躍的五哥哥和這種興致蓬勃的玩意兒。誰說我左額上的疤痕是缺陷？這是我兒時歡樂的佐證，我的黃金時代的遺跡。過去的事，一切都同夢幻一般地消失，沒有痕跡留存了。只有這個疤，還可回溯往昔，追尋故鄉的美麗的夢?。?/p>

（選自《不忘初心方得始終》，現代出版社2019年版，有刪改）

品讀

這是一篇追憶童年生活的散文。作者從自己額上的疤寫起，引出童年的趣事以及造成疤痕的關鍵人物五哥哥。作者抓住細節，用細膩的語言將兒童時代的美好生活描繪得詩意盎然，兒童的天真與調皮被刻畫得淋漓盡致，字里行間流露出對兒童時代的懷念與留戀。結尾對疤痕的感慨，照應開篇，“夢痕”是貫穿全文的線索，作者通過它來追憶逝去的黃金時代的夢。本文結構嚴謹，構思縝密，首尾呼應，穿插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