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帆

想象一下,假如你還是一個在非洲大草原上終日游蕩的原始人。這一天,你一個人走過一片高可齊腰的草叢。突然,草叢深處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你一下子警覺起來:是什么?會不會是一條致命的黑曼巴毒蛇?還是一只潛伏的獅子?這時,一股冷風襲來,更是讓你皮膚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仿佛一下子預感到了什么,你不再猶豫,掉頭就跑——跑得還真快。
其實,草叢里只是一只可愛的兔子。
這讓你覺得非常懊悔:到手的一頓美餐沒有了。用統計學的術語來說,你犯的是第一類錯誤。你犯了輕信的錯誤:草叢中本來沒有毒蛇猛獸,但你覺得會有。
再細想一下,你其實也不必懊惱。萬一草叢中真的是毒蛇猛獸呢?如果你沒有趕緊跑掉,說不定你會犯另一個錯誤:毒蛇會狠咬你一口,獅子會把你當成它的早餐。用統計學的術語來說,這叫作第二類錯誤,也就是說,你犯了不信的錯誤:草叢中本來是有毒蛇猛獸的,但你就是不肯相信。
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哪種錯誤的代價更大。
長久以來進化的結果是,我們本能地傾向于輕信。這也難怪,我們都是那些輕信的原始人的后代。那些不信的原始人呢?對不起,他們都被吃掉了。
生存的本能,迫使我們去努力尋找事物之間的內在聯系,如果找不到這種聯系,我們就會坐臥不安。當我們能夠把看似錯落雜亂的珠子用一條線串起來后,我們才會感到如釋重負。但我們找到的是真理還是假象呢?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心安。此心安處,便是真理。
我們為什么會相信那些我們相信的東西呢?是因為我們認真思考,經過縝密的論證得出了結論?其實,恰恰相反,由于我們本能地喜歡輕信,容易犯第一類的錯誤,大多數情況下,我們是先相信,再論證。
斯坦福大學的心理學家羅森漢有一篇經典文章:《論在瘋狂的世界里保持冷靜》。羅森漢教授和他的朋友們假裝自己有幻聽,到精神病院里求診。除了聲稱自己聽到了異乎尋常的聲音,這些人的言談舉止都非常正常。他們分別去了美國東海岸和西海岸五個州的十幾家精神病院,結果都被診斷為精神分裂癥,馬上被關了進去。一旦醫生相信這些人是精神病,他們的所有舉止在醫生眼里都成了變態行為。這些假的精神病人在醫院里做筆記,寫下他們的所見所聞。負責治療的醫生見了,跟實習醫生說:“看看,這就是典型的強迫癥。”有趣的是,反而是那些真正的精神病人,馬上感覺到這些人是假的,他們偷偷地湊過去問:“你是記者嗎?來自政府的臥底?你是研究人員?”這不明擺著嗎?哪里有精神病人會認認真真地坐在那里記筆記!
羅森漢教授的研究結果當然讓精神病醫生們很不爽。羅森漢教授說:“OK,好吧,我們再試一次。在接下來3個月,我會再送一批人到你們醫院,這里面有真有假,看看你們能否甄別出來。”結果呢?在送過去的139名病人中,有40多名被認為是假的。事實的真相是,他們全都是貨真價實的精神病人。
這就是相信的力量。人只愿意相信自己已經相信的東西。
你或許會認為,一個人容易迷信和盲信,是因為不懂科學。這也不完全正確。科學包括兩個部分,一個部分是科學知識,一個部分是科學方法。懂得科學知識的多少,和一個人迷信不迷信,幾乎毫無關系。你在化學領域可能是個百事通,但這毫不妨礙你會沉湎于占星術。能夠讓我們更加理智的是科學方法,即要重視證據,尤其是反例,要反復地做可重復的實驗,要知道一切知識都有它適用的范圍,一切定理都有其推導的前提假設。但即使接受了嚴格的科學研究方法訓練,你仍然要時刻警惕那顆經過萬年修煉、善于迷信和盲信的蠢動的心。跟我們想象的恰恰相反,聰明人不是不會迷信,聰明人迷信起來更固執。因為他們聰明,為自己的信仰辯護起來會更加振振有詞。
舉個比較顯而易見的例子。人們總是喜歡相信陰謀論。為什么呢?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這是因為人們總是覺得世界上的事物是相互聯系的,而且凡事必有其因,尤其是大的歷史性事件,必然會有一個重大的原因。如果你告訴人們,歷史中充滿了偶然性,沒有什么必然的規律,這會讓大多數人感到非常難接受。人們受不了認知上的不確定性,還是陰謀論聽起來更有說服力。
你可能松了一口氣,因為你恰恰是一個藐視陰謀論的人。你相信科學,從不談論怪力亂神;你崇尚自由,相信人有能力決定自己的命運;你反對各種強權,相信人們能夠相互合作;你性格開放,喜歡嘗試新事物。你覺得自己才是理性的化身。其實,你為什么會有這種信仰,在很大程度上也不是自己選擇的結果。你的基因、家庭、師友、同事,你的種族、文化傳統、個人的生活經歷,在潛移默化中決定了你可能持何種世界觀。
人們的政治立場和社會觀念,并非完全是靠理性的論證得到的,相反,人們經常是先有了“信仰”,再去尋找支持“信仰”的證據。人們為了更加堅定自己的觀念,往往會和志同道合的人混在一起,而且只接受自己陣營的媒體的宣傳。這是因為,如果發現這個世界和自己的觀念并不一致,會讓人感到無比痛苦。但如果你真的誠實,你應該承認,人們做不到完全理性,就連你自己的思想,也是被很多無形的因素預先設定的。你并不是那個自我想象中特立獨行的孤膽英雄,你跟無數個別人一樣,正在偏見和無知的泥沼中掙扎。
始則輕信,漸至相信,繼而堅信,終至迷信,這就是我們的認知模式。了解到這一點,并沒有什么需要羞恥的,更不必惱羞成怒。人非完人,我們并不是絕對正確的理性人。所有能夠幫助我們認識到自己的無知、讓我們感到謙卑的學問,都是好學問。
(秋水長天摘自《先放一把火》,中信出版社,魏克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