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劇還好吧?”每次,劉厚生先生見到我,總有這么充滿關切地一問,就像是一位慈父,在關注自己的孩子一樣,語氣中流露著滿滿的親切。

我和劉老相識于1993年歲末,距今已有28年了。記得那年上海市委宣傳部組織舞臺創(chuàng)作成果晉京展演,我們劇團的都市新淮劇《金龍與蜉蝣》繼成都全國戲劇匯演一炮打響后,再度引起轟動,好評如潮。演出結束后,中國劇協(xié)專門為《金龍與蜉蝣》組織了一場專家座談會,是由劉老親自主持的。我雖然對劉老仰慕已久,但卻從未有過直接接觸,那一天,我惴惴不安地走到劉老身后,小心翼翼地自我介紹說,我是上海淮劇團的梁偉平,沒想到劉老就如同多年的好友一般,握著我的手向身旁的于是之大聲介紹說:“蜉蝣,好演員!”隨后的座談會上,劉老對“都市新淮劇”的藝術探索十分贊賞,予以充分肯定。他說“都市新淮劇”的新理念取得了巨大成功,是戲曲的一次重大突破,一方面擴大了觀眾對象,一方面對藝術提高提出了更高品位的追求。
那一天,是被稱作“淮老五”的上海淮劇團最高光的一刻,來自全國各地的專家、學者,都給予了《金龍與蜉蝣》高度的評價。之后,《金龍與蜉蝣》幾乎囊括了戲劇界的全部獎項,我也因此榮獲了第十一屆“中國戲劇梅花獎”,同時,也是淮劇第一朵“梅花”。這對于我來說,是一種莫大的榮譽,淮劇也因此大放異彩。記得在“梅花獎”頒獎晚會上,劉老親自為我題寫了“希望你能擔當起振興淮劇的重任”,這句話我深深地銘記在心里,成為時時刻刻鞭策我努力前行的一面鏡子,一種動力。
劉老對淮劇的感情可以追溯到20世紀的40年代末,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劉老與淮劇界的駱宏彥、馬麟童交往甚密,我們淮劇的很多前輩藝人,譬如何益山、筱文艷、何叫天、徐桂芳、楊占魁等,都曾是他的座上賓。他說他喜歡淮劇樸實無華的曲調(diào),更喜歡淮劇人憨厚耿直的個性。
80年代末,傳統(tǒng)戲劇舞臺一度陷入困境,劇目老化、觀眾老化,缺乏生機,市場萎縮,淮劇的前景也十分令人擔憂,這也是劉老看到《金龍與蜉蝣》之后會如此激動、會對我和我們整個劇組如此關切的緣由,他說他在我們身上看見了戲曲的希望和淮劇的希望。
2006年,是淮劇進入上海的第100個年頭,也是淮劇從鹽阜地區(qū)的一個地方小戲到扎根上海成為上海地方劇種的100年。為此,從5月份開始,上海淮劇團就開始了各種流派的精品展演,到11月,演出進入高潮,我們第一次走進了上海大劇院演出,已經(jīng)85歲高齡的劉老特地為劇團寫來了署名文章《創(chuàng)造上海淮劇的特殊風格》,回顧了淮劇進上海的百年歷程,提出了淮劇今后的發(fā)展方向。同時,劉老接受了電視采訪,只聽劉老對淮劇如數(shù)家珍。他說:“淮劇是上海工人階級的劇種,1949年淮劇以上海重要劇種的身份迎接上海解放和新中國建立,受到特殊的重視。為了解決西部工人看戲難的問題,上海市文化局還改建了第一個國營劇場滬西工人文化宮供淮劇演出。”他還說:“淮劇與上海產(chǎn)業(yè)工人的關系十分親密,上海解放初期,工人翻身作主,每當淮劇演出好戲,散戲后遇到交通不便,電車工會都會專門調(diào)出車輛,在劇場附近等候散場的觀眾送他們回家,這是其他劇種見不到的動人情景,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淮劇都是為上海工人提供文化生活最多的劇種。”淮劇在上海有它輝煌的時代,而從劉老口中娓娓道來,仿佛一切就在昨天,當時我聽了非常激動。雖然已經(jīng)離開上海半個世紀,但劉老對當時的情景依然記憶猶新,我想如果不是對這個劇種有著深厚的感情,他又怎能對五十年前的往事有如此深刻的記憶呢?
因為淮劇,我和劉老成了忘年交,碰在一起經(jīng)常會說起淮劇的傳承和創(chuàng)新,讓我頗為驚訝的是,劉老雖然年事已高,但思想?yún)s極為開放,他說都市新淮劇,其實就是海派淮劇的延續(xù),他希望上海淮劇要有自己的海派風格,從文本到表演都要站在一定的高度,時尚而接地氣。我們也曾談到淮劇和揚劇的融合,他問我:“淮劇揚劇能不能合并?”我思考片刻即刻回答:“能!”但已經(jīng)失去最好的歷史時期。因為,淮揚地區(qū)同語音同音韻同韻律,同文化背景,同民風民俗,同淮揚菜系。舞臺表演形式相同,音樂血緣相近(很多曲牌通用),民間也有淮揚不分家之說(其實,淮劇所謂東路淮劇西路淮劇最早甚至也被認為是兩個劇種),試想在20世紀40年代的上海,順應市場力量淮揚合流同臺,觀眾自然融為一體,再統(tǒng)一定名,那我們現(xiàn)在的表現(xiàn)手段一定更加豐富。當然,現(xiàn)在想想都是后話,但劉厚生先生極富創(chuàng)意的大格局思維和無時無刻不在思考中國戲劇發(fā)展的熱忱令人敬佩敬仰!
劉老說他是淮劇的老朋友,他喜歡聽徐桂芳的《探寒窯》,他說徐派男旦聲腔很有特點。說到淮劇,我們總有說不完的話題。劉老還專門為我寫過兩篇文章,尤其是我從藝四十周年紀念之時,他已經(jīng)九十高齡,還給我發(fā)來賀信。在賀信中劉老充滿期待地說:“你現(xiàn)在是淮劇界最有代表性的大演員,對于振興淮劇,你們都有重大的責任。祝愿你在心態(tài)上從零開始,再干四十年!” 我不敢說再干四十年,但是在心態(tài)上從零開始,我覺得我做到了,正是這樣的心態(tài),讓我完成了對武訓這個人物的塑造。
2019年6月,第十二屆中國藝術節(jié)在上海舉行,我因為主演淮劇《武訓先生》中的武訓一角,而榮獲了第十六屆中國文化藝術政府獎文華表演獎,淮劇再次成為大家議論的中心。遺憾的是,劉老已經(jīng)不在了,他沒有看到我再次捧得文華大獎的那一刻。恍惚間,我仿佛覺得,他就在我身旁,正在問我:“淮劇還好嗎?” 我在心里默默地說:“淮劇很好,淮劇會更好!”相信劉老的在天之靈一定能夠感知到我的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