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簡
一
凌晨兩點,從那個夢里咳醒,一頭的汗。抹抹汗,伸手去摸,沒摸到什么,入手處空落落的,沒摸著利茲。這才記起妞兒上個月搬到了新男友家。男人一年答應給她多少錢,學費加生活費,5萬?不想也罷。總是夢多,睡不踏實,好像有三年了?醫生說要吃藥。吃了半顆安眠藥,感覺又做夢了。
一場暴風雪后,白色寶馬埋在了雪下,起床一看,街上的雪被鏟雪車推到路邊,在車的左側筑了道矮墻,車門被封得死死的,根本打不開。車的一頭一尾又拜自私的車主所賜,塞了老高兩堆他們刨過來的雪。天很冷,雪下結了冰,硬邦邦的,手里的硬塑料鏟撼動不了。麻煩事。只好到大樓地下一層找樓管路易斯。
也許是公牛與公牛之間的敵意,二公牛相對,即便是敷衍一聲“你好”,他也揚起鷹鉤鼻,撇撇看似有裂痕的嘴角——自打見他第一面起,就厭惡他。一直不把厭惡放在臉上,僅在肚里做文章,但厭惡像只跳蚤,近距離一接觸,就不聲不響地叮咬了對方,所以他知道。
路易斯不在。抓了他放在角落的長木柄鐵鍬回到街上,先鏟掉左前門處的雪,打開門,啟動了引擎和前后窗的熱風。看情形,怕是得半個小時,沒別的辦法,干吧,無奈卯足了勁,大刀闊斧,狠鏟猛砸,把鐵鍬摔打得像是在對付狂躁作死的野狗。野狗嗷嗷叫,像利茲嗚嗚地哭,臉丑得變了形,毫無俏麗可言,且面目可憎。不一會兒,他大汗淋漓,有股聽到妞兒求饒的快感,“嗷”,“嗷”,她發出兩聲低低的哀嚎。
就在那時,“咔”的一下,木柄齊根而斷。恰巧路易斯從旁經過,一眼認出了他的鐵鍬——頭和柄分家的鐵鍬。正要解釋,對方已拉長馬臉,眼神冷冰冰,口氣居高臨下:“你拿了我的鐵鍬?你怎么有權利不打招呼?還弄斷了!你知不知道我的工作很繁重?你怎么可以給我添麻煩!”
遂瞇起眼看他。真冷啊,空氣都凍僵了,四周一片空白似的寂靜,空空蕩蕩,眼見他逐漸從公牛蔫巴成一只喋喋不休討人嫌的斗雞,嘴殼兀自機械地吧嗒個不住。呱唧呱唧,斗雞埋怨開了,冬天除雪,秋天掃落葉辛苦之極,清潔大樓費勁得不得了,這里那里修繕也不容易,到了新年,也不是家家都打賞他小費。呱唧呱唧,斗雞叫囂著,“我有勞動工會撐腰,你能怎么樣!”一年八九萬,醫保、養老金一樣不少,住宿免費,斗雞還甚感委屈。
是的,誰又能拿他怎么樣?拿蠢透了的合作公寓管理規定怎么樣?年年上漲的管理費,相當一部分就是用來供養他和他的兩個助手一輩子,除非他犯下蠢到了家的錯,否則休想干掉他,干掉一個不知感恩的家伙,一只斗雞!
斗雞的嘴殼越吧嗒越快,越吧嗒越響,本懷了一絲歉意,現在,歉意早已被火速升溫的煩亂取代了,斗雞一副討打的樣子,顯然是在邀請人給它腦袋上來個幾下,它才會立刻停止聒噪。也許在那么想的同時,手中的木柄就自動飛過去,照準它的腦袋來了一下、兩下、三下……
心里有個聲音說,這不是真的,是夢!
但是,這卻是真的,千真萬確,而且就發生在兩周以前。不過,無法確定如果事情再來一回,能否忍住不砸斗雞的腦袋?想來想去,不得而知。好在法律是人性的,在詮釋和執行上,與其說人性在處處未覆蓋到的地方留下余地,不如說留下余地之處皆因人性所致。如今,人性的法律把這個襲擊斗雞自衛的人交給了律師,律師要他扮演這個角色,要他看心理醫生,是的,醫生,十點鐘看醫生,看一個女人。
老樣子,七點后再也睡不著。冷,這個冬天雪可真多,又一場雪,比任何時候都大,風吹得浮淺無依的東西發出各種聲響,紐約的冬天可以猛烈至此,除了冷還是冷,除了雪還是雪。這沒什么不好,可也沒什么好,冬天就是冬天,夏天就是夏天。有人搬走了,有人去看醫生,有人去看德妮絲·雷恩。
出門前,仔細地刮了胡子,戴上新配的隱形眼鏡。鏡子里,一個陌生的男人站在那,不過就是鏡子成的虛像而已,他那張黝黑的方臉算得上英俊吧,算得上有吸引力,他和她就要見面了,他和她相遇將會是怎樣的光景?
沒開車,坐的地鐵。坐地鐵可以有充足的時間想東想西,即非自得其樂,也自得其便。某天在網上搜索,竟發現了她。照片里的她三十多歲,看著親切,瞧她的眼睛,灰藍灰藍的,亮,清澈,毫不晦暗,一點兒也不冷。她心里應該是有溫度的。她肯定是一個合適的金發美女,而且還是一個不凡的醫生。醫生嘛,就該是個女人,還該是漂亮的女人。
嗯,她的工作室,或者診所,也漂漂亮亮,起碼干凈、舒適,淡藍的墻,米色沙發和淺褐色百葉窗,葉片的縫隙間漏進來縷縷雪光,地上一道淺灰,一道肉色,一道紫灰,一道熟褐,坐在沙發上等她,有什么在條紋間咚咚跳。忐忑。
二
等了二十分鐘,門開了,她走進來,光彩照人,比照片上的還要親切……
見到她了。她就在眼前。
“郭先生,你好!”她說,遠遠就伸出了手。白皙的沒有血色的手,想起了那個夢。那個夢里的那只手。但她的手看樣子是多么靈巧,也許是激情的,也許善于傳播理解和同情,也許它的主人與別人不同。它在兩個人的房間里無聲地穿行,空氣輕柔地從它的指間劃過,她的手又像是逡巡在溫柔的水中,正越過一道道條紋,一點點靠近。奇妙的令人興奮的感覺。忍不住盯著她的手看,直到它到了跟前。握住它的體驗會是怎樣的呢?它的溫度、力度如何?握一秒,還是兩秒,還是更久?終于握了握它,也不知道是幾秒。它正如想象的,一點兒也沒令人失望,它符合全部的預期。但它的主人隨即擠了泡沫潔手液,在手上揉搓,同其他的醫生并無區別。為什么她聞不到他手上橘子味洗手液的香氣?他坐下來之前,才在衛生間洗了兩遍手!這一下,他咳起來,咳得全身顫抖,臉紅了吧。她又伸出手,只是很快又縮了回去,連聲問你怎么了,有沒有生病。嗯,她的確還是與眾不同,有點像母親和麗莎。好吧,沒事,沒有關系,不要緊的。德妮絲·雷恩,畢竟是德妮絲·雷恩。
她遞過來一杯水,問:“我可以為你做什么?”啊,你當然可以!她藍灰色的眼睛在鏡片后溫情而閃亮,貼身的黑色套裝和白色低領口襯衣被擠擦得發出陣陣溫熱。肯定的,她肯定可以做點兒什么,為他,當然也為角色做點兒什么。那襲擊斗雞自衛的角色正站在角落里召喚。角色說:“我不知怎么開頭。”
“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對方回答。
真的?真的嗎?在人的夢想和現實中間有一段空間,借用一句紀伯倫·哈利勒的詩,“只能靠他的熱望來通過”。熱望。
“我真不知怎么說。為什么你不問我?”角色以退為進。
“好吧。”她說,“你的基本情況這里寫著:郭明,32歲,單身,網絡游戲設計師,住在城堡村。”
“對。”
“工作壓力大嗎?”
“還好。公司同意我有時在家工作。”
“喜歡你的工作嗎?”
“還好。”
“喜歡城堡村嗎?”
“嗯,對也不對。我睡不好覺。”
“說來聽聽,怎么對也不對?為什么睡不好覺?”
在一串干巴巴的問與答之后,角色發出了種種暗示。是時候了。他深吸一口氣,試著去深思。每個空間的最深處均有潛流在沖擊神經,像地表下的水循隙而來,晝夜不斷,流淌不息。累,疲累。瞧,有一頭動彈不得的公牛,地上的四個深洞陷住了它的腿,一塊鉆了四個洞的木板橫亙在牛腹和坑洞之間,四周圍滿虐食者,屠夫舉起尖刀,一下一下蠻橫地切割,公牛一聲一聲慘烈地嘶鳴……
這很不好!不,難道就這樣服服帖帖地被醫生切割?律師怎么說的,不管醫生問什么,你都得去回憶,回憶,并說出實情。
實情就是,自己對被捕的那一幕仍心有余悸:路易斯前額的那道傷口像條血色的蜈蚣,鮮血一滴滴墜落在雪地。咳嗽,咳個不住,感覺額頭的青筋在皮膚下發脹和鼓凸。到底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嗎?沒有,但是警察來了,兩個腰里別著槍的警察,一個白人,一個拉丁裔,兇神惡煞……無處逃遁,無路可走,時間凝住了,卻看見麗莎突然從街口跑來,金色的長發被風吹得凌亂,仿佛聽見她喊:“明,抓住我的手!”多年前的情景又回到眼前,兩個人緊緊拉著手,邁開腿往前奔去,像一陣風似地朝中學門口的母親奔去,把幾個追趕的校園惡霸甩在身后。母親神色緊張,不停地喊著:“快呀,孩子們,快!”她伸出雙臂,無比焦急也無比慈愛地等待著。就要碰到母親的手了,就要碰到了。終于,在溫暖、喜人的日頭下,摔倒在地——被警察掀倒在地。麗莎不見了,母親一臉揪心的痛苦,空中突然傳來父親的一聲冷笑,那么冷,那么刺耳。有一樣冰冷、堅硬的東西鎖住了雙手。是的,手銬!
“你怎么了,郭先生?”德妮絲·雷恩的聲音打斷了回憶。靜默,暗流涌動。角色眼睛緊閉,內心無比沮喪。沒有光,沒有花香,什么都沒有。一切都不再重要,不重要了。整個世界充斥著防腐劑的味道,有一只巨大的怪獸,把周遭的物事統統吞進肚里,然后吐出一團黑霧,那個夢就從黑暗中躍出,迅速地彌漫和膨脹,同現實發生了交匯:S城,一個人,四周都是水,水的顏色是黑的。有一只手破水而出,像是在吸引人注意,角色有點緊張,又有點好奇,但是那只手不斷地靈巧地晃動,遂踏水而去,拉住那手。一個陌生女人從水里冒出來,她面色蒼白,眼睛紅腫,囁嚅著要說什么。驚駭!等她完全從水中升起,樣貌變得再生動不過,竟然是死去的母親!“小明,”母親的嘴唇終于張開來,聲音微弱得像在嘆息,“去把你爸叫來!他在哪?去叫他!”她飄過來,伸出手,充滿愛憐的,輕輕的,無比溫柔的。他迎上前,心里一陣溫暖一陣愧疚,眼里有淚流出。她說:“傻兒子,媽媽知道,媽媽知道!”他淚眼模糊,一句話也說不出,母子手拉手在水面上滑行,有風吹來,黑水被吹得嘩嘩響,她白色的長袍被風撩開,露出浮腫而灰暗的身體。防腐劑的味道里夾雜著一絲腐臭。他腳下前行不止,卻聞到腐臭味越來越濃,她正在變樣,正在殘忍地失去人形。他怕她變了,閉眼不敢再看。待睜開眼,她的身體變成了一具骷髏,頭在慢慢地轉動,帶著軀體越退越遠。不論怎么喊她,怎么追她皆無濟于事,他的喉嚨被硬塊堵著,兩腿被什么牢牢拖住,胸口壓抑、憋悶得喘不過氣來。咳嗽,直咳到醒來。
角色的確是在咳嗽,咳個不停。德妮絲·雷恩塞給他幾張紙巾,似乎伸出手,輕拍了拍他的背。
“你不舒服嗎?要不要休息一下?”她問。“我會一直在這里。我會幫助你。”她補充道。
勝任不了這個角色!為什么不能是平日那個郭明,將那些夢和影像分隔在它們應該被閉鎖的空間!但德妮絲·雷恩的臉多么柔美,那是一張帶有關切和母性的臉,始終是和利茲不同的臉,長著這張臉的人應該不至于背叛。如果有人能提供有力的幫助,如果存在可以與之建立某種可靠關系的人,這個人也許就是德妮絲·雷恩。到目前而言,她難道不是基本上印證了先前的預想?她難道不是友善、溫和之極?對,德妮絲就是德妮絲,她的善意應該得到回應。微笑吧,露出牙齒,露出經過矯正并且光潔的牙。她注意到了,因為她也笑了:“你想躺下來嗎?為什么你不躺下呢?”
“靠著這個枕頭,”她命令道,“我數一二三四五,你試著慢慢吸氣和吐氣,把注意力放在呼吸上。”
兩三分鐘后,竟像是被催眠了。感覺很好,房間里沒別人。她就在身旁。聞得到她身上的味道。迷迷糊糊地,記不清和她說了些什么,那些蠢動的時間的游絲再一次蟄伏,一直到診療結束。
三
雪已經停了,天空竟有放晴的跡象。回到城堡村,信步到花園的小徑走走。小徑的雪顯然已被清理過了。路易斯在花壇那邊忙著什么,不得不按法官簽署的該死的人身限制令,避開他,同他保持50英尺的距離。但有陽光,看得到冷冽空氣中的顆粒浮在空中,無人的花園是好的,陽光的絲絲溫熱使人受益,鼻子邊若有若無的,是德尼絲的氣息。很慶幸去看了她。
被捕后,很快保釋。提審已過,上庭時間定在三個月以后。檢控官這樣起訴:惡意毆打受害者及拒捕。實際的情形是,警察來的時候,麗莎和母親的出現是那么真實,所以才情不自禁地去追趕她們,回到過去。那時常常和麗莎手牽手地奔跑,從操場一路跑到中學門口,跑到母親身邊。記得麗莎的金發是有幽香的,隱隱若現的櫻草的香味。喜歡貼近她。當她的發絲拂面而過,一股熱力就從心中升起。是的,很奇妙,既新奇又令人擔憂。也記得麗莎的臉,她藍灰色的眼睛純凈如海水,她長大的模樣應該是像德尼絲。那時的天空湛藍極了,夏日里蜻蜓們到處亂飛,但麗莎父親的公司把他調到×城,她不得不跟父母搬去了那里。
是的,×城,金利之地。那里有個男人被稱作父親。他從那里發出冷笑,他冰冷的眼神直抵S城——母子曾生活的地方,也是母親去世的地方。母親和兒子的家就是母親和兒子的家,只是母子的。每天放學回家,兒子進廚房吃母親備好的水果。兒子每天也吃雞蛋,喝母親煲的湯。兒子吃,母親看。空氣中,只聞得到母親中藥的氣味,分辨不出食物的香氣。母親一直病著,她的臉色慢慢變得又黑又黃,但她的五官依然清秀。母親給兒子買他喜歡的東西,她自己的衣服卻總是舊的。她不讓兒子洗菜或洗碗,他手上的皮膚比女人的還要細膩。十多年的時間里——從兒子記事起,母子的家里偶爾飄進父親的煙味。當他坐在飯桌對面看兒子,他的神色陰晴不定,即便擠出笑容,也伴隨尷尬。兒子不笑,兒子有時同他對看,瞇起眼看他在面前千變萬化:毒蛇的冷漠、狐貍的狡詐、黑熊的貪婪……不知道他是什么,看到最后,兒子額頭的青筋往往發脹,心里升騰起莫名的煩躁。他的煙味會持續幾天,他一離開,立即便被中藥味掩沒。夜晚和清晨,母親喜歡打開窗戶,在窗邊倚望。聽不到父親和他女人來自×城的笑聲,也許他們的浪笑母親聽得見。母親的眼底蓄著憂傷。兒子最終靠獎學金留學了;母親最終在三年前患了肺癌。
坐在城堡村的單居室里,咳嗽,沒完沒了。后來應該是跟德尼絲談到了那個夢,那個關于母親的夢。依然聽得見母親微弱的呼吸。她就躺在那,在病床上,嘴巴和鼻子被氧氣罩蓋住,左手手背打著吊針。氧氣罩上端是一根半透明的軟管,軟管穿過病床垂到地面,與幾米外的氧氣瓶相連。灰色、笨重的金屬瓶立在地上,里面的氣體使細長的軟管有了生息。母親的胸部在白色的被子下一起一伏,一絲絲的氧氣正流進她的體內。那一刻,不敢拉她的右手——毫無血色的手,可以活動的空有自由的手,但還是握住了它,握住它說:“媽媽,我來了!”她慢慢睜開眼,眼里滿是笑意。不敢同她對看,不敢。只好低下頭跪在床邊,淚流滿面……
有誰愿意伸過來她的手?德尼絲,可愿伸過來你的手?母親的容顏和朝氣就是那樣被病痛奪走了,她像斷水的植物,在垂死之時衰老展露無遺。母親不在意那些膚淺的東西,但它們和她的生命自始至終不可分割,在它們被抽離的瞬間,公牛被推向了遭切割的境地。
突然,母親氣喘吁吁,急切地說:“小明,是媽媽不好!”不知她哪來的力氣扯下氧氣罩。痛,心里驚痛。想立即給她戴上氧氣罩,她說:“讓我說完!媽媽對不起你,你這些年寄的錢都用光了,沒能給你留下。你是不是借錢了?”“怎么會!”當然不可能,絕對沒有。即便有,也不能讓她知道。
忘不了。無法忘記。如果還有誰能明白,也許就是德尼絲。
等,飄忽的夜,來來去去的風。等德尼絲。
四
再見面時,她還是遠遠就伸出手。手在孤獨的海里穿行,抵達彼岸,握住一只無助的手。
“這一次,郭先生,讓我們談談你的母親。”她的聲音溫暖而柔軟,如何能抵抗?也不想抵抗。好,自然好,但她為何不喊“明”?
“你可以喊我‘明’嗎?”
她似乎一愣: “我認為你對你母親的死感到內疚。我需要問你一些會使你痛苦的問題,可以嗎?”
“嗯。”
“好吧,明。”她笑了,好看。她有一張姣好的臉。一張悲憫的臉。
“好的。”
她開始問:“明,你母親哪年去世的?她得的什么病?”
“三年前,肺癌。”
“真抱歉!是你照顧她的?”
“是。”
“你父親呢?”
“他不在。”
“他在哪?”
在×城,和他的女人在一起。母親讓兒子去找他。她不是真的要兒子去找他。她拉著兒子的手,目光閃亂,吃力地囈語著說老郭,老郭你來了。一個多月里,母親有幾次神志不清。藥物損害她的身體,疼痛損傷她的心智。白天不是白天,黑夜不是黑夜,母親不再是她自己。一次次同她握手的,是死亡本身。死一次已足夠,母親卻遭受極刑,死過去又活過來。每天,每一天,心向泥土靠得更近,無法解脫。
“明,你父親呢?”德尼絲又問。
既不想抗拒,自然該和盤托出,也該把一切告訴她了。畢竟一份關系需要有人開始。也許可以得到她的允許拉她的手?
沒辦法對母親說不,還是為她去了一趟×城。那個被稱作“父親”的男人打開保險柜,取出三疊紙幣扔到桌上,他說,“哼,你的來意我懂,你把錢拿去,告訴你媽我祝福她。”他終究不愿看望母親,他的女人在客廳等著他。客廳角落的大花瓶看起來足夠重,事情以花瓶飛向他,他躲開了告終。
關于那個男人,就此畫上了句號。母親呢?醫生給她換了固定的呼吸機,她再也無力扯脫。病房中,只有母親和兒子,只有母子兩個,就像從來就只有母子兩個。他小的時候她為他做的,現在反過來,他為她做。她好的時候,兒子給她讀書,給她講故事。她不好的時候,兒子替她擦汗,握緊她的手。她看著兒子,專注地看他,眼里又是歡喜又是求懇。她的意思,他懂。為母親做某件她想要做的事,是一份罪惡。是的,軟管和氧氣瓶延續著母親的生命,把它們切斷,砸碎,把它們徹底摧毀,親手殺死自己的母親!他高興。他悲傷。他痛恨。他不敢想。他做夢。他做了好些奇怪的夢,夢見金屬瓶里的氧氣耗盡,夢見連接它的軟管破裂。母子兩個耗著,終于到了那個夜晚,那個給他噩夢的夜晚。
一周三四個晚上,他在醫院陪床,白天抽空回家沖澡,吃東西。家里的中藥味已淡了許多,有一天會完全消逝。以后呢?那晚,聞著母親身上的怪味,他坐在母親的病床邊陪她,她睡著了,眉頭緊皺。也許是過度疲倦,也許是眼睛花了,他看到一張陌生的臉,一張痛楚的臉,渴求解脫的臉。那張臉上,遍布的皺紋正在裂開,血淋淋的傷口正靜靜翻涌,一道接著一道。他就那樣看著,像夢游一般,直到他的椅子壓住那根軟管,直到他順勢枕在床上睡去。半夜里,查夜的護士推醒他,連喊你媽死了你知道嗎,你知道嗎。一個兒子就是那樣殺死了自己的母親。他,自己,自我,他沒法在敘述中稱自己“我”。他是殺人犯。
現在,有誰可以救他,救這個殺人犯?殯儀館的工人給母親的遺體抹了很多防腐劑。防腐劑的味道連同她的中藥味最終消散殆盡。天地間什么都沒有了,有的只是夢。但是德尼絲——那個長大的麗莎,她會明白嗎?
那根軟管的確是被椅子壓住了。他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想了三年,想不清楚。靜寂,又感到了公牛的痛,來吧,切割吧,該來的終究會來,在兩個人的房間里,等待命運對被告的裁決。
“明,”過了幾秒鐘,德尼絲終于開了口,“如果你睡著時移動了椅子,根本不能怪你。如果是睡著前移動的,你仔細想想,是不是無意中壓住軟管自己卻不知道?另外,你母親很可能是因為呼吸衰竭而死。”
德尼絲是在給被告“benefit of the doubt”(“假定我無過失”)。他的眼底開始潮潤,她的確是像麗莎一樣維護自己。但兇手還是兇手。
兇手喊道:“在護士推我,在我還沒聽清楚她的話之前,我已經知道母親死了!”
“我這樣問吧。你馬上哭了嗎?”
“應該是。”
“你馬上就被悲傷填滿了,還是悲傷中夾雜著很多混亂的情感?”
“我不知道。不知道。”
絕望,瀕于狂亂,公牛氣息奄奄。德尼絲,快,快啊!不要等,立刻說出來!
她像是聽見了,眼睛一亮,提高了聲音:“那么你的悲傷是壓倒其他情感的。請仔細聽我說,我可以判定,你母親的死根本同你沒關系。護士一推醒你,你就知道她死了,那不是你的認知,而是你心理本能的反應。你事先已有預期,預知你母親會去世,所以你一被叫醒,這個預期就立即浮現。你明白了嗎,明?”
真的嗎?但愿是真的!腦子里嗡嗡響。可事實是,壓住軟管,割破軟管,自己的確想過。罪惡的事不是自己干的,誰能斷定,有何憑據?
“你必須相信我,明!”德尼絲堅定地說,“即使你想過要幫你母親解脫,在那樣的情形下,也并不是罪惡。由于復雜的根源,人們偶爾會有惡毒的想法。想沒想過并不是判斷好人壞人的標準。想過,沒有做,但是發生了悲劇的事情,不等于你的想法造成了悲劇,兩者沒有關聯。你懂了嗎?聽明白了嗎?你要學著接受自己。明……”
明,明怎么了。她說“明”,喊著“明”的名字。難道這還不夠嗎?三年來,有人第一次明白自己,也許明白了我,是的,我。是“我”。這是一種不同的感受。我咳嗽起來,身體發抖,德尼絲輕拍著我的背。我又學會了哭。我開始痛哭,沉悶地抽搐似地哭。我捂著腹部,疼痛感正從那里向四處放射,從里面一個帶血的肌體放射,流遍全身。是我允許一切負面的情感內化的,我就是允許這個肌體生長的人。但是現在,這個帶血的肌體正從里面被生生地剝離。痛,感到了剝離的切膚之痛,也經歷著失去和成長的撕裂的痛。痛像是毛毛蟲,每一節肢體長期被撐開到最大限度,被針刺到每個細微的間隙,猛然間掙脫,萬痛齊發。這個新我漸漸軟倒在地,幾乎暈厥。
“明,好些了嗎?”不知過了多久,也許一兩分鐘,也許一個世紀,給我自由的人說。
冷天,大風,天色暗沉沉,遠處的地道口透進了亮光。有人逆光而來,女人,女巫,還是德尼絲?
回家時在電梯里碰到了路易斯,我避開了。心里的跳蚤已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