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子
童 年
我的童年在從冷家界
到硯山小學的那段時光里
在赤腳走著的那條崎嶇的山路上
在被尖銳的小石子劃破腳板鮮血滲進泥土染成的
暗紅色的黃昏里
我的童年在鄉野的晨曦里
那是一種只有一絲魚肚白的晨曦
那是一種鳥兒還沒有醒來
還沒有來得及啁啾,萬物的表面
還氤氳著潮濕的霧嵐的晨曦
那是母親熬著血紅的雙眼還在與太陽較勁,與月亮賽跑的晨曦
那是白天與黑夜相互糾纏相互推搡互不相讓爭先恐后的晨曦
我的童年在豆莢的爆裂聲里
在玉米小麥不斷的拔節聲里
在洋芋蛋蛋滾出泥土的欣喜和驚叫聲里
在蛐蛐兒反復吟誦的悶熱的仲夏夜里
在金黃的狗尾巴草反復搖曳的高高的秋天里
我的童年被父親綁在牛尾巴上
啪? 一鞭子下去
童年早已逃得無影無蹤
秋 思
葡萄藤的觸須在哪一刻伸出來撩撥我的思緒
紅嘴鳥一批一批地飛過我的窗前啄破我的窗紙
許多事情忘了又想起想起再扔下
一張舊報紙反反復復地讀讀來讀去居然讀成一篇傳奇
屋很小很冷很空曠很寂寞是一座孤島
長發飄飄揚揚瀟瀟灑灑散不去厚重的憂郁
陽光依舊明燦依舊熾烈輻射秋天
陽臺很孤獨
幽藍的花開在山谷山太高擋住了呼喚
海太遙遠太平靜太溫柔太純情只有三兩點白帆
火紅的楓葉如夢如歌燃不起一絲眷戀
時間汩汩流來流去流去流來流成一條透明的河
誰在山那邊喊
喊我的名字喊你的名字喊我們的名字
總有一些莫名的悸動莫名的惆悵躁動在秋天
秋天秋天喲太成熟太憂郁最怕說從前
南飛的大雁在高高的天空揮灑綠意
一個少年吟一首小詩成三月杜鵑的哀鳴
有一種刻骨銘心的痛苦只能在暗夜里對影子訴說
有一條蛇太冰冷蜷縮在冬天莫要說明年
葡萄藤的觸須在哪一刻伸出來撩撥我的思緒
紅嘴鳥一批一批地飛過我的窗前啄破我的窗紙
啊? 什么叫相思
時間之傷
時間被誰射了一箭
在那里哭泣
許多枝條伸過來
帶雨的枝條? 從暗夜里生長的枝條
在這多雨的城市哭泣
時間之河上飄浮著一些松針
腐敗的松針? 像一些
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桃花的面孔? 李花的面孔
玫瑰的面孔? 牡丹的臉孔一樣
肥碩而靜美
一些羽毛脫去生長新的羽毛
一些葉子老去生長新的葉子
一些嘆息逝去生長新的嘆息
一些微笑死去生長新的微笑
一些臉孔永遠比一些臉孔
感傷且優美
時間之傷是一種暗傷
你的傷在明處? 而我
在暗處
暗 夜
花朵? 與死亡無關
在暗夜? 花朵只是一個曖昧的詞
誰? 正好在這個時候醒來
拖著疲憊的身子
黑色的秀發宛如瀑布掠過幽藍的湖面
黑色的禮服上綴著一顆火一樣鮮紅的
閃閃發光的寶石
時間? 伸出一萬只手
要掐滅掉這暗夜? 這死亡? 這游絲般
孱弱? 而又急促的呼吸
夜在移動? 花朵在移動
犬吠聲在移動? 貓翻動瓦片的聲音在移動
月亮翻過老墻的影子在移動
唯一沒有移動的
是這花香
持久? 濃郁而熱烈
石 頭
看著這些石頭
就像看著我的父親
趕著村里的羊群
在白云下跑
在黔北高原
在黔北高原的務川
在務川的硯山,在冷家界
這些石頭,就是奔跑的羊群
這里沒有草原
只有草山草坡
但這并不妨礙野花的芳香
并不妨礙羊兒在藍天下奔跑
只要白云在天上跑
這些石頭瞬間就會活起來
這滿山滿嶺的石頭
就幻化成滿山滿嶺雪白的羊群
如果父親把這些羊群
統統趕進羊圈,那就是鳥和炊煙
歸巢的時刻
與風有關
與風有關? 那是絕對的
沒有風? 桃花不會紅? 杏花不會粉? 梨花
不會白? 枯草不會轉綠? 山下的河流不會蠢蠢欲動
與風有關? 那是絕對的
沒有風? 泥土不會松動? 種子
不會發芽? 犁耙和老牛不會和顏悅色
牽牛花不會翻過鄰家的院墻
與風有關? 那是絕對的
沒有風? 就不會有草船借箭
就不會有火燒赤壁? 就不會有
那么多朝代的興亡更替? 就不會有那么多
羽扇綸巾的翩翩少年
春風又綠江南岸啊? 風能能生萬物? 風
可以生百代繁華? 也可一夜間
生累累白骨? 那么? 請允許我
埋葬所有的思念? 仇恨? 淚水和祝福
春風又吹
年年歲歲? 歲歲年年
我想把時光剝開
我想把時光剝開
看看它的內核
是黑還是白
居然有那么多白骨埋在時光里
居然有那么多瓷器藏在時光里
居然有那么多美人遲暮在時光里
烽火硝煙? 碎裂的瓷片
女人唇上一抹胭紅
鳥飛翔的翅膀
線裝書抖落的塵埃
西門慶的浪笑? 亦或
司馬遷的一聲嘆息
我想剝開時光
看大江東去
看羽扇綸巾
看曉風殘月
看獨上西樓
看念去去? 千里煙波
暮靄沉沉楚天闊
我想剝開時光
看我的前世今生
看我和你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