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消失配得上永遠二字（九首）

黃沙子

月亮和月亮

一個月亮落下來，接著又一個月亮。

出于尊重，我們并沒有采取任何行動。

一個月亮落到草地上，

被葉子刺穿，流出金黃的液體。

一個月亮掛在樹梢，像它本來該在的樣子，

一個月亮落到水中，慢慢靠近它自己的影子。

我想要一個完整的月亮，

無牽無掛地懸在面前，當它暗淡的時候

我能夠看見里面的我漸漸消失。

而她想要月亮堆滿全身，

像一盞巨大的無影燈在照射，

那些舊了的身體上無用和

有害的器官被輕輕摘除，傷口

在月光的撫慰中很快愈合起來。

醫生和護士的每一個操作都讓人安心，

還帶著一絲絲清涼的香氣。

一個月亮接著一個月亮雨水一般落著。

我們靜靜地站立，畢竟我們

也曾這樣靜靜地迎接過黑夜來臨。

只有一種事物配得上永遠

只有一種事物配得上永遠二字，不是時間

時間是那種一成不變的東西，

與風一樣，看起來走過很多地方

實際上只是空氣移動，順便

改變一些事物的位置和溫度。

即使沒有風它們同樣也會改變。

只有消失配得上永遠二字，

它們消失得如此緩慢

就像不會消失似的，

他愛得如此深就像再也

沒有其他值得愛的事物。

但無論如何，愛和它們都會消失，

約等于時間的一小道裂縫，

它很快就會愈合像從來沒有痛苦過。

翻花繩

論起翻花繩，男孩永遠不能勝過女孩

實際上男孩永遠都不知道該如何

向還只有四歲的女孩講述關于

她突然之間沒有了母親的事實

他們在翻花繩，男孩從女孩織成的網中

怎么也抽不出一根合理的毛線

讓他懷疑是不是因為自己參與了密謀

他年紀小，也知道沒有什么事情的發生

不是深含隱秘的動機和謀劃

初春已經降臨，窗戶大敞大開

有那么一刻從南方歸來的燕子

飛進來歇在去年的巢里

女孩認出那是她的熟人，她確定

燕子口中傳出的聲音是她曾經唱過的歌

母親也唱過，因此女孩欣喜萬分地指認

而男孩沉浸在翻花繩的游戲中

恨不得能夠變成一只靈巧的猴子

兩種困難

救救我們。一棵烏桕樹

在我走過它身邊時聽到有人喊。

也許不能確定那是人發出的聲音。

但我聽到的就是這幾個字，救救我們。

周圍全是黑的，根據無數次

走過這個公園的經驗

以及對這個世界無可辯駁的認知，

不用任何判斷地了解走過的

就是長著烏桕樹的路。只有一棵烏桕樹。

我在秋天見過它紅得像寶石的葉子。

我不是拯救者，不是上帝，不是蠑螈。

能夠分辨出氣味的細微差別，將烏桕從

整個公園的樟樹中隔開需要本事。

我聽到有人在喊救救我們。

我有一些話要講，

這是我來到烏桕樹下的原因。

生 病

這里的夜晚比其他夜晚更難度過

病房里只有孩子和母親，父親在街上哭

每個人的痛苦都如此劇烈

不論是接受骨頭穿刺后的孩子

還是他躲在門后的母親

我們對此無能為力，仿佛老的傷口上

又增添了新的傷口，當我們經歷過

其他人的死亡之后不得不接受一個孩子

即將面對的命運，在這里，睡眠幾乎

就是犯罪，我們只能用等待向夜晚致敬

而孩子在等待下一次痛苦的間隙

和母親說起兩個月后的中考

那繁難的數學題至今沒有得到解答

以至于他將生病當做躲避敵人的藩籬

他說他有八種痛苦不能忍受但每次

說到第一種時，他就痛苦得不能繼續

他不得不硬著心腸再次從頭開始

這里的夜晚真的很安靜

沒有人舍得浪費街上的每一棵棗樹

捉迷藏

雜貨鋪的面積一天比一天擴大

堆放的貨物也一天比一天多

這給孩子們捉迷藏帶來了更多樂趣

他們可以躲在空箱子里等著被售賣

也可以裝作采購員尋找蠟燭

滿臉絡腮胡的搬運工像熊一樣壯實

有時候他會將其中一個孩子從貨架上

裝進拖車，渾身散發出劣質酒的氣味

父親在狹小的過道上來回走動

他也參與孩子們的游戲，他不動聲色的

面孔和輕柔的腳步盡可能保持著

秋天的平靜力量，仿佛一根粗壯的樹枝

正在努力找回那些掉落的葉子

而母親守在雜貨鋪的柜臺前

陽光漫過她脖子上的金色汗毛

一只白貓正在清理自己的身體

黃 昏

黃昏一定有些什么

是在為下雨做著準備的

蜻蜓知道這一點，所以它們飛得很低

我也知道一個中年人的生活

是在為即將到來的晚餐做著準備

擺在桌上的百合已經開始變黑

仿佛寂靜正滲透其中

我知道有一個涼爽，質樸的地方

埋著一頭被火車撞死的水牛

欒樹在閃電降落之后仍然固執地挺立

我知道貧窮的日子不外如是

我從未懷疑所有看到過的事物

相對于它們提供的善意

我的偏心顯然抵消了自己的部分生命

我不知道還能做些什么

才能在蜻蜓低飛時與它們的

翅膀扇動聲彼此呼應

睡前故事

孩子們的游戲時間過長

讓大人們無法按時正常入睡

大人找出書里的故事，講給孩子們聽

并保證他的故事不會影響到

孩子們第二天接著玩他們的游戲

大人講到秋天的一群鵝

和那些皮膚黝黑的紅發天使

隨著大人的講述，龐大幽暗的夜晚

終于擊敗奔騰不息的河流，它們混合著

帶來一陣呼吸的暖意，孩子們睡著了

大人走出房門后繼續往家門外走

他記得有一張床在某棵樹的枝椏上

樹下還有一匹馬在吃干草

無論那匹馬正在吃草還是已經

作好了出發的準備，他都要解開韁繩

去紅發天使消失的地方看個究竟

最好的生活正在向我靠近

有一個地方叫最好的地方

有一位牧牛人曾來過這里

青草和露珠讓他感到安心

飛鳥和夜晚總是交叉出現從不延遲

他期望一直擁有這一切

這棕色的水一樣的一切靜謐

而他放牧的牛在一天天老去

全部青草和露珠、飛鳥和夜晚中

只有他依舊是一個孩子

還有一個地方叫最好的河

是一條斷流很久接近廢棄的河

所有能夠證明的只是河床上

一艘不再用于航行的船只

那是候鳥和蜘蛛的家園

過路者也可以在上面暫居

一個運氣不佳的人被暴風雪困在那里

他除了睡覺就只能沉思

我感覺最好的生活正在向我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