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曉虹
(寧波教育學院 學報編輯部,浙江 寧波 315016)
眾所周知,在千年商埠的寧波有一個高麗使館,古稱為“高麗使行館”或者“高麗行衙”,是“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文化遺存。但是,市民對高麗使館有很多誤讀,比如誤讀之一:高麗使館是當時高麗韓國人在中國設置的大使館;誤讀之二:高麗使館是當時寧波人接待高麗使者的地方;誤讀之三:高麗使館是宋朝最早接待高麗使者的驛站……其他的誤讀不一一枚舉,這些觀點涉及高麗使館的所有權、存在年代、功能、作用、性質等,本文試圖匡正誤讀。
寧波市月湖景區的東岸有塊“高麗使館遺址”碑,還有“明州與高麗交往史”陳列室,這是源于1999年的搶救性考古勘探發掘成績:清理出宋代的建筑基址和都酒務作坊酒瓶等大量宋朝以來的遺跡;出土了北宋時代典型越窯制品,以碗、盤為大宗物件;特別是“元豐通寶”錢幣,在柱礎基礎中發現鑄造于公元1111年的“政和通寶”錢幣,一些高麗制作的青瓷殘片等珍貴文物[1]。這些考古發現對研究古代中國與高麗的政治、經濟、文化交流提供了第一手實物資料。陳列館里標注著:熙寧七年(1074年)明州開始接待高麗使者;政和七年(1117年)在明州建造了高麗使館,供高麗使節居住。
《玉海》里關于高麗使館的文字,原汁原味都是引自《寶慶四明志》。宋真宗大中祥符七年(1014年),宋朝在山東登州設置館驛以接待高麗來使,類似于開封京都的“同文館”,各市舶司和各大重鎮一般都設置了“高麗亭”,規格不低,專門接待來宋朝的高麗使者。這個“亭”不是寧波話里的涼亭之意,而是館舍,如《陋室銘》中之“西蜀子云亭”,是“室”的意思。而《寶慶四明志》明確指出這個“亭”屬于“公宇”。
《寶慶四明志卷三》記載:“都酒務,美祿坊子,城西南一百一十步。皇朝天禧五年置。紹興五年以其地為通判南廳,務遷子城南平橋下街西高麗使行館。淳熙七年,有以其地賜相臣史浩。今寶奎精舍是也,務又遷于湖西觀音寺側。嘉定元年省罷,添差通判南廳,通判移治西廳。務乃復舊基比較瞻軍二務萃焉。扁曰三酒務其偏為藏春園,其外為慶豐樓。樓,嘉定十六年守趙師嵒所建也。寶慶三年,守胡榘重修。務屋凡費楮劵四千一百四十七緡有竒。”
所以,第一個誤讀:高麗使館是當時高麗韓國人在中國設置的大使館,顯然貽笑大方,高麗使館是宋朝的中國人建造的當時叫“高麗使行館”,也叫“高麗行衙”。那么,為什么要建造“高麗使行館”?跟皇帝很頭疼的一個問題相關。因為建造館舍、迎送高麗使節(面子)都要大量錢財,宋徽宗對此一籌莫展,而朝廷財政捉襟見肘(里子),直到一個人的出現解了徽宗之困。
熙寧七年(1074年),高麗國“遣其臣金良鑒來言,欲遠契丹乞改途由明州詣闕”。看來,為躲避遼契丹威脅,高麗請求改由明州登岸。當然,這個可憐巴巴的“乞求”得到宋朝廷準許,居然還下令嚴禁舶商自海道取北路航線往返高麗。明州,于是就成為赴高麗等國海外貿易的唯一合法的始發港,寧波海港地位陡然提高。
原來由于北方先后為遼、金所占據,傳統的通往朝鮮半島的官方航線受阻,宋神宗熙寧年后,為了抗擊遼國收復北方的失地,推行了“聯麗制遼”的外交政策。因此,明州,就成為國家定點的與高麗國唯一合法的官方往來港口,可以推測,就是通過明州,來實現宋朝與高麗的經濟、政治、文化等交流往來。徽欽朝期間,是繼神宗之后出現的又一輪奉使高麗的高潮。所以,隨著來往規模的持續擴大,后來宋徽宗順應民意,升格“高麗使”為“國信使”,在明州建造高麗使行館承辦高麗諸項事務,還派出宋朝歷史上規模最大的外交使團前往高麗國[3]。
高麗使行館的具體地址:1135年(紹興五年)是作為都酒務,1180年(淳熙七年)該地被賜給史浩丞相作府宅,寶奎精舍成為史府內的丞相建筑[2],所以,高麗使行館與都酒務、寶奎精舍三者在建設的選址上,有時間先后的迭代關系[4]。就在現在寧波市內的寶奎巷寶奎廟附近,至于多少建筑面積、到底地址是否重復、重復面積多少,學者見仁見智[2-6]。
《寶慶四明志卷六》載:“政和七年,郡人樓異除知隋州,陛辭建議:‘于明置高麗司,曰:來遠局。創二巨航,百畫舫,以應辦三韓歲使。且請墾州之廣德湖為田,收歲租以足用。’既對,改知明州,復請‘移溫之船場于明,以便工役’。創高麗使行館,今寶奎精舍,即其地也。”高麗使館的建筑主人是樓異,字試可,樓常之子,樓郁之孫,又是樓鑰之祖,都是甬上名人。樓異任郡守自政和七年(1117年)到宣和三年七月初三(1121年8月17日)。
關于樓異生平,文獻學家俞信芳查證:《鄞塘樓氏宗譜卷三》中《追遠行傳第七世》:“生于嘉祐七年壬寅正月十四日(1062年2月25日),出身元豐八年己丑登焦蹈榜進士。歷仕饒州、兗州教授,知河南登封縣,遷宗正丞,知泗州。四遷至朝奉大夫,吏部員外郎左司郎中,太府卿鴻臚卿知秀州、隋州,改知明州,加金紫,改龍圖閣徽猷閣直學士,典慶元路鄉郡,官至朝議大夫,贈通議大夫。封譙國、福國、齊國、楚國公,謚忠閩。王辟廣德湖田七萬七千余畝。其租糧贍軍士,勅封豐惠廟額,享祀春秋。卒于宣和六年正月十五日(1124年2月2日,按樓鑰《嵩岳圖跋》作“五年”)。”干道《四明圖經》載:“樓異徽猷閣待制,政和七年至宣和四年。”《寶慶四明志卷一》中《郡守國朝》:“徽猷閣待制政和七年(1117年)知,異明人也。任滿,命再。睦寇猖獗,蹂踐鄰郡。異備御有方,六邑無犯。”[2]明朝的盧熊撰《蘇州府志》卷十九《牧守題名》:“按《實錄》:樓異‘宣和三年七月乙丑(初三,1121年8月17日)徽猷閣待制自知明州徙平江府,乙酉(二十三日,1121年9月6日)升直學士。四年署衙作徽猷閣直學士,朝請大夫知平江軍府事,主管神霄玉清萬壽宮兼管內勸農事賜金魚袋,五年以疾丐祠,提舉崇福宮’。”
上文解讀為,樓異在1085年(元豐八年)中進士,初任汾州司理參軍,后調任永興軍虞幕府,又任東京文繡院監正,知大宗正丞。1099年(元符二年)任登封縣令。三年后,“遷度支員外郎,以養親求知泗水。后來為吏部右司員外郎、左司郎中、太府鴻臚卿,除直秘閣、知秀州”。1117年(政和七年),以館閣學士知隨州事。至此,主角樓異的人生轉機來了。《宋史》載“政和末,知隨州,入辭,請于明州置高麗一司,創百舟,應使者之須,以遵元豐舊制”。樓異很有個性,向皇帝辭別,明確不愿去隨州當官,而是請求回到故鄉明州。
既要面子也要里子的朝廷,正為財政拮據而左右為難,樓異胸有成竹破解這道難題。他大膽建言,奏請在明州設置“高麗一司”即明州高麗使行館,依照宋神宗元豐年間的舊制,說明原來就有的,只不過是重開宋朝與高麗的貿易;設置來遠局,廢填廣德湖為田,建造高麗使行館同時,造神舟巨舶和畫舫有一百艘之多,以提供給出使高麗及高麗使者來宋的時候使用。當時,低投入高回報率的建議受到徽宗的贊許與充分支持,竟支出皇帝“內帑錢”即私房錢六千萬,作為建海船的經費[4]。
明州鄞西部一直是依賴廣德湖的湖水灌溉,雖然曾經是有名的水利工程,極盛時可以灌溉2000頃田地;但后來湖面一部分,慢慢已被土豪侵占為田。樓異到任后,大手一揮下令“盡泄湖水,廢湖為田”。于是,墾辟湖田七萬二千余畝,每年居然可收租谷三萬六千石,收其田租以給國用,老百姓遭了殃,《寶慶四明志卷十二水》中有記載。
當然,宋徽宗對樓異的政績——其私房錢的投資快速高額回報很滿意,堙湖為田應該在1118年(政和八年),因為在《寶慶四明志卷十二》中《湖田》載:“明年湖田成,及高麗罷使,歲起發上供,自水軍駐扎定海、江東兩寨,朝廷科撥專充糧米。”于是,宋徽宗又給他加官來晉爵,命令樓異連任明州牧,加直龍圖閣秘閣修撰,又升至徽猷閣待制,在月湖松島建造宅院“書錦堂”。《宋會要輯稿·選舉三三》《特恩除職》上寫著:“宣和元年二月九日(1119年3月21日),詔‘知明州樓異職事修舉,應奉有勞,可特除秘閣修撰,令再任。’”所以,樓異先生不僅對其老板皇帝極端負責,而且對宋朝明州城的建設,功勞也很大。
以上史書文字,用寧波現存的“宋徽宗御筆碑”可為佐證,碑額為四字的“省降御筆”立于1118年(政和八年);碑額為二字“御筆”的立于1119年(政和九年),碑文記載了宋徽宗對明州通使高麗及打造貢船等事所做的批示[4]。看來,明州知州樓異很講究證據:將自己通使高麗及打造貢船等事上奏朝廷,宋徽宗對其所奏的親筆批示,自成一體的瘦金體宋徽宗御批,一一摹刻石碑,立于自己居所月湖的錦照堂。碑陰為1212年(嘉定五年)樓異之孫樓鑰所撰,是對該碑歷史沿革的具體說明。南宋初期此碑被移至鄞西豐惠廟收藏,現在集仕港廣德庵內。
“宋徽宗御筆碑”證明高麗使館是宋朝在地方政府體系中,唯一為他國外交往來設立的官職的官僚機構。所以,“高麗使館實際上是高麗使行館,即現代意義上的國賓館,是宋朝寧波專門建立后用于接待高麗使節的國賓館。”[4]因此,是宋徽宗同意并委派樓異建造了高麗使行館,高麗使行館所有權屬于宋朝廷,對于第二個誤讀:高麗使館是當時寧波人接待高麗使者的地方;這種理解也很難怪,里面有這么復雜的政治、經濟背景與典故。
1117年樓異到任明州知州后,置高麗司,親自掌管通麗事務,在月湖之濱創建高麗使行館,用于安置宋麗使節,新設的高麗司也設于高麗使行館內,以便于管理。樓異所建的高麗使行館,在其后時段與高麗交往中發揮了巨大作用。
雖然高麗使者不享有現代意義上的治外法權,與當今的“大使館”有著本質的不同,但宋朝廷接待中外使者、商團的館邑,作為中外文化往來和民族交往的迎賓館,也有重要的政治使命和經濟意義。考察高麗使行館作用:一是從高麗來的使者居住之地;二是簡單的禮儀性“國事”活動的承辦地,朝廷向高麗使節賜物或者宴請的主要場所;三是宋麗兩國等進行國際經濟貿易的主要地點。
宋朝廷和高麗國接見并宴請使臣,高興了互相交換些禮物,高麗獻“貢”,宋朝廷賞“賜”,貢品一般為麝香、人參等高麗特產,宋朝廷需要的高麗藥材、漆器以及金銀器,包括賜物等也自然放進高麗使館。除此以外,使團當然攜有一定數量貨物貿易也需要堆放。所以,第三個功能顯現:在館內貿易。起初,宋朝批準東京商人到同文館(高麗使臣駐地)交易;宋與西夏議和后,將“使至京時,就驛貿易”明確作為主要締結條款,后來這種“就驛貿易”方式流行。高麗使團來宋,公務之余,兼從事個人貿易。同樣,前往高麗時,宋使團也會置辦貨物隨船,據記載高麗首都“開城聚市,羅列百貨”,民間貿易也擋不住地繁榮,據統計宋明州與高麗有記載的貿易往來達120余次,累計人數多達百余人[3]。所以,作為迎賓館的高麗使館,當然是宋朝對外貿易的合法地點之一。
宋神宗熙寧年間,朝廷政府在明州與定海縣(現在鎮海)建有“樂賓館”和“航濟亭”接待高麗來使,這些才是后來樓異所建明州高麗使館的前身,即使不算柔遠亭。《寶慶四明志卷十八定海縣志》第一《公宇》里面記載:“航濟亭,縣東南四十步,元豐元年(1078年)建。為麗使往還賜燕之地。建炎兵毀,遂廢。”“柔遠亭,縣南五十步,舊名巨川。崇寧二年(1103年)令徐禋重建更名。建炎四年毀于兵。”考證可得:“航濟亭”遺址,就在今寧波市鎮海區城關招寶山街道南大街路與城河路交叉口鎮海百貨大樓附近,規模不大,主要功能只是為高麗使節往來舉行宴會的場所。
所以,最早的高麗使館并不在月湖景區遺址這里。誤讀之三:高麗使館是宋朝最早接待高麗使者的驛站,這個“最早的”的誤讀牽強附會,不能想當然,還要強調考證。
宋朝與高麗的兩國關系始終比較復雜,當時間隔著契丹等國,在北宋末期,積貧示弱的宋皇朝無法顯示出大氣的王國姿態,反而扮演著兒皇帝的角色,行事需要看契丹、金國的臉色,但是對于高麗又表現出防范的疑心病,害怕高麗勾結契丹等國,尷尬復雜的心態與行為徹底損害了兩國的正常交往,終結兩國曾經友好的關系[4]。
1129年(南宋建炎三年)八月赤日炎炎,金兵再次渡江南下,威逼臨安,懦弱的宋高宗攜群臣倉皇出逃,金兵一路乘勢追擊[5]。“火燒論”考證[2]:高麗使館存在的時間應該到1130年(建炎四年),是年正月天寒地凍,金帥完顏宗弼大破明州城,追擊宋高宗,一直追到昌國州;1130年2月退兵時,明州城被野蠻的金兵大火焚毀殆盡,僅剩下東南處的佛寺建筑與些許民居殘留。
南宋初年,“金國既盛,高麗使改而行金”,北宋“經營北方”的戰略目標,因勢力與利益的變化而宣告破滅,宋朝廷與高麗官方往來的“貢賜貿易”自然就迅速衰退;于是高麗使館的作用隨之減弱[6]。最后有記載是1164年,“宋孝宗隆興二年高麗遣使至明州”,是明州接待的最后一批高麗官方使者。
南宋與高麗使者官方來往慢慢斷絕,《宋史》載:“六年,高麗持牒官金稚圭至明州,賜銀帛,遣之,懼其為金間也。”宋朝廷在寧宗慶元間,更進一步“詔禁商人持銅錢入高麗,蓋絕之也”。當然,這是朝廷官方的禁令。無論如何,在整個南宋期間,除高宗紹興二年外,宋與高麗就無官方往來記載。在這種“詔禁”政治大背景下,被焚后的高麗使館,就斷不可能在明州重建。
朝廷政策之下有對策,兩國民間貿易不僅未斷絕,而且比北宋更繁榮,《寶慶四明志》記載了一份由高麗輸入的貨物單:“甲,細色:銀子、人參、麝香、紅花、茯苓,蠟。乙,粗色:大布、小布、毛絲布,油、松子、榛子、椎子、杏仁、松花、栗、棗肉、細辛、山茱萸,百附子、蕪荑、甘草、防風、牛滕、白術、遠志,姜黃、香油、紫菜、螺頭、螺鈿、皮角、翎毛、虎皮、漆、青器。”可見物品數量、質量、種類,吃穿用度一應俱全,中草藥、補品眾多,甚至還有貨幣,還分等級,如甲等,細色,相當于高檔品。
習總書記在“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的主旨演講中,第一次提到“活化石”的中外城市,列出第一個古港就是寧波,即“一帶一路”首發站!高麗使館,首先因為操辦宋朝與高麗各種事務而擴大了明州的造船、航運兩大事業規模;又基于海上航路、交往的長期延續,雙方貿易通過合法方式得到迅速發展;第二,高麗使館也使宋朝與高麗,特別是商人間有序合法往來,經濟交流空前繁榮,加上浙江幫、寧波幫商人的積極介入,有力促進兩地的經濟發展;第三,促進了明州與高麗的海上絲綢之路的進一步繁榮與發展,擴大了社會交流,使宗教方面的人員、典籍、宗派學說,科技方面的造船、航海、建筑、歷法、紡織、印刷、農業良種技術,文化方面的書籍、音樂、詩歌、雕版、中醫、制瓷、舞蹈等學術雙向、全方位交流[7];第四,還使遠離京畿的明州,成為與東亞交往的沿海唯一港口,顯著提高了寧波港城的政治與經濟地位。綜上所述,雖然容易被種種誤讀,雖然存在時間短暫,雖尚有疑問沒有答案,毋庸置疑,寧波高麗使館遺址,就是“一帶一路”的活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