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晨
(陜西理工大學 文學院,陜西 漢中 723000)
《酉陽雜俎》,共30卷,是唐代重要的筆記小說集,每卷依內容立目,涉獵廣泛,作者自言:“固役不恥者,抑志怪小說之書也。”[1]1內容之廣,不限于“志怪小說”一類,包羅萬象,明代李云鴿言:“無所不有,無所不奇。”[1]4“奇”是該小說最顯著特征之一。魯迅先生的《中國小說史略》、李劍國主編的《中國小說通史》等均對《酉陽雜俎》進行客觀研究,對其中的怪奇特點進行探討。縱觀小說之奇:在內容上表現為具有豐富駁雜的奇異故事;敘事上是為亦真亦奇的風格,奇幻的故事與現實息息相關;在審美趣味上,強調“及怪及戲”的怪奇滋味,充滿豐富的情感,極具感染力。本文欲以上三個方面略論小說之奇。
《酉陽雜俎》所載內容豐富駁雜,鬼怪、神仙、奇聞、動植物、習俗等各類題材皆在其中,一部分是傳統志怪傳奇類作品,如《天咫》《壺史》《盜俠》《諾皋》等,另外一些作品記載中外珍異事物,如《酒食》《廣動植》《壽寺塔》等,涉及古今中外。張仲裁評:“方內方外,細大不捐,故而面目極為駁雜,宜乎其有‘百科全書’之稱。”[1]5記載鬼怪之事時盡顯奇異本色,其他類型故事亦充滿奇幻色彩,可謂“無所不奇”。《廣動植》各篇,記載現實世界中的動植物,毛篇、羽篇、鱗介篇、蟲篇、木篇、草篇等。有些動植物極為罕見或者流于傳聞中,尚未有人見證其真實面目,這些事物的共同點是皆未以真實面目面世。如收魂魄的鬼車鳥、伯奇所化的伯勞鳥以及龍、兩頭鹿、百足蟹等,皆怪異十足。《廣動植·毛篇》一則描繪了“狽”這一傳聞中的動物:“狽前足絕短,每行常駕兩狼,失狼則不能動。”[1]650將“狼狽為奸”一詞的由來以奇異故事的形式闡明。另外有一些常見事物,在作者的妙筆創作下,具有強烈的奇幻色彩意味,如《廣動植·木篇》記相國寺的幾株普通槐樹被金某按照紋理鋸解,最后竟然在所鋸木片上獲得天王像:“乃別理解之,每片一天王,塔戟成就焉。”[1]699再如《廣動植·毛篇》對老虎的刻畫:“虎殺人,能令尸起自解衣,方食之。”[1]639老虎殺人后命令尸體解衣,令人驚嘆:將尋常之物刻畫得怪味十足。《諾皋記》網羅各地奇事,變幻莫測,有史秀才撿紅葉化為龍,有郭代公寫字驅怪,記載傳聞軼事,極盡變化。魯迅稱其“或錄秘書,或敘異事,仙佛人鬼,至以動植,彌不畢載,以類相聚,有如類書”。[2]69如《貝編》《壺史》《尸穸》分別記載佛書、道術、喪葬等非典型志怪題材,陳振孫評價題目:“所記故多譎怪,其標目亦奇詭。”[1]699《寺塔記》記述長安佛寺的建筑、壁畫,篇目命名奇詭怪譎,內容分類而述,種類之多,奇異之感令人震驚。
魯迅先生認為該書屬雜俎體,后李劍國先生稱其為“志怪傳奇雜事集”[3]749,定位準確。段成式與各個階層的人士交往,將所得奇聞逸事,納入《酉陽雜姐》中,無所不包且怪奇,確為傳奇雜事集。不過它有自己的選錄原則,即:“駁雜面目之下,《酉陽雜俎》有個一以貫之的理念,那就是‘志怪’,不怪不奇者,不能入段氏法眼。”[1]5作為志怪小說,《酉陽雜俎》創作題材多樣,內容豐富駁雜,作者不將奇幻色彩限于鬼怪仙佛之類,更將人世間尋常之物如文化藝術、風俗民情、動植貨殖等刻畫得奇特無比,故豐富駁雜的怪異故事是該小說內容之奇。
小說中豐富駁雜的奇異故事并非憑空而設,它們往往具有真實之感,揭示真理,“段成式在記載這些奇聞逸聞時,還要進行必要的考察,也使得《酉陽雜俎》的‘奇’具有比較濃厚的現實味道”。[4]與其他志怪作品相比,它于志怪中反映真實社會、道理、情感,作者獨特的創作手法與思想使得這兩種矛盾色彩在書中上演著和諧的變奏曲。
《酉陽雜俎》的真與奇表現在段成式在對奇聞怪事進行加工時,以真實的原則與客觀的語言進行創作,一般會將文中主人公身世、事件發生時間、地點等交代清楚。《忠志》二十條,記載唐朝皇帝的奇聞異事,高祖射八十人、肅宗見女媧神、代宗登基現五彩云等怪異事情的經歷者都是真實的帝王,具有確鑿的時間點,張仲裁將“忠志”一詞解釋為“如實記錄”,稱其“具有一定的史料價值”[1]4,可見其創作具有實錄色彩。如段成式將海外的灰姑娘故事熔爐再煉,創造本土化的灰姑娘“葉限”:“女飼母行遠,亦住,衣翠紡上衣,躡金履。”[1]795“洞人遂貨其履于陀汗國,國主得知,命其左右履之,足小者,履減一寸。乃令一國婦人履之,竟無一相稱者。”[1]796這正是今天我們所熟知的西方童話中的灰姑娘形象,將域外的人物、國家進行藝術加工,本土化意味增強,結尾交代故事來源:“成式舊家人李士元所說。士元本邕州洞中人,多記得南中怪事。”[1]796故事有跡可循,真實意味大大增強。古代小說敘事絕非完全虛構,而是依托于現實進行敘事,這種敘事規律多見于中國古代小說中:“即便是在藝術虛構下的敘事,述者也常常將敘事內容假托到歷史人物或事件的名下,意在抹除文本真實與歷史真實的界限,從而達成作者與讀者之間的一種內在默契:它具有事實的附憑,它真實可信。”[5]9段成式秉持這一觀念,傾向于“實錄”的記載。《金剛經·鳩異》記梁崇義鎮守襄陽時,小將孫咸的離奇經歷:“夢中所滴處成瘡,終身不差。”[1]1051還有元和年間陳昭、董進朝等人的奇遇,都有具體的時間、地點及確切的人物,頗具歷史敘事的意味,這種創作特點的形成與社會影響不無聯系,具有實用價值。“此書雖是錄異志怪小說,但與《獨異志》《宣室志》等語多荒怪者不同,實有可用的史料。”[6]157史料價值的體現是對小說真實一面的充分肯定。
亦真亦奇的敘事特點同樣體現在思想情感表達上。作者力圖在怪奇的故事中反映真實的社會情況,表達真情實感。《支諾皋上》第一條:“其弟請筑糠三版。三日饑困不成,求哀于鬼,乃拔其鼻,鼻如象而歸。國人怪而圍觀之,慘恚而卒。”新羅國人不講情義的弟弟因為不顧及親情與貪婪嫉妒,受到了懲罰后羞愧而死,通過這個故事勸人們向善。再如《支諾皋上》中講述惡少李和子重金收買鬼差以延長壽命。李和子經常偷貓狗食用,被鬼差尋到為貓狗償命,驚恐之下,以錢財賄賂冥界以換取三年壽命,卻在三日之后死去,原是冥界三年,人間為三日,這是對現實官場的諷刺,冥官受賄、濫用職權的行為是真實的現實社會腐敗官員映現。通過鬼怪之類的事以反映現實的道理與社會生活,與段成式當時所處的時代有關,“安史之亂”后至中晚唐,國勢日漸衰微,繁華之時一去不復返,“唐代文人懷念貞觀之治、開元盛世的繁華,又感傷于現實的無奈,在這種苦悶中無法解脫,只能想借助自己的想象來創造一個完美的世界,也使得唐代文人之間普遍存在‘好奇’的現象。”[7]20以奇異故事表達真實體會,《冥跡》有一則常見的志怪題材,即書生與女鬼互相愛慕,故事一反常態,沒有因郎才女貌而相愛的浪漫情節,崔羅什因路遇女鬼之后沉迷美色,斷送了自己的前程乃至性命。作者借此告誡人們不要因為外在的誘惑迷失自己。“百姓們在這種動蕩的社會中無法解脫,渴望能有法力無邊之人來幫助自己。在這樣的情況下,產生了大量有著奇異內容的志怪傳奇。”[1]20段成式正是通過奇異故事以勸誡世人。
從敘事特點來看,《酉陽雜俎》亦真亦奇,在豐富的奇異故事中,真實性并存,這種敘事受到儒家思想的影響,孔子“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8]92。孔子這一重人事遠鬼神的觀點影響了段成式對極具奇幻色彩的故事素材進行主題意蘊上的塑造,受到傳統敘事觀念的影響,“中國古代小說,從總體上說形成了以崇真斥偽為本位觀念的敘事傳統”[5]9。揭示真理、勸誡世人、顯示才華,在眾多怪異故事中蘊藏著社會和作者的真實一面,求真與求奇和諧共存,正是《酉陽雜俎》的敘事之奇。
《酉陽雜俎》之奇表現在審美趣味上是筆涉怪誕與戲謔,充滿滋味,打動人心。開篇序言:“固服逢掖者,肆筆之余,及怪及戲,無侵于儒。無若《詩》《書》之味大羮。史為折俎,子為醯醢也。炙鸮羞鱉,豈容下箸乎?”作者在思想上堅持正統的儒家思想但又強調該作與傳統經史書的滋味不同,李劍國評:“成式首倡‘志怪小說’一詞,以為五經子史乃大羹折俎,味之正者,而志怪小說乃‘炙鸮羞鱉’,野味也。正人君子或對之不肯下箸,成式乃以為自有佳味。”[3]749對段成式于序言中所談滋味解釋恰到好處,滋味于詩歌指向形象性特征,在小說中,目的在于“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3]750。小說語言雕琢精細,情節巧妙,極具感染力。
段成式強調滋味,同其他志怪小說相比,《酉陽雜俎》中的豐富駁雜的故事更重趣味性,不刻意追求情節完整或結構完善,著重將筆力放在整篇的怪奇基調上,精雕細琢。《諾皋記》諸多篇目,想象奇特,如長須國奇遇一事的刻畫,以士人的視角寫出他遭遇蝦精的奇遇。士人偶然進入一國,所有人包括公主在內皆具有長長的胡須,審美極怪:“花無蕊不妍,女無須亦丑。”[1]545這番大膽的言論令人唏噓不已,全篇并未對國家來歷、士人如何到達此國、士人如何成為長須國駙馬作出過多的描寫,轉而將筆墨用于長須國奇景奇人奇言上,矛盾沖突激烈,轉眼十幾年,“忽一日,其君臣憂戚。士人怪,問之。王泣曰:‘吾國有難,禍在旦夕,非駙馬不能救’”。懸念設置巧妙、氣氛轉而緊張,后士人尋龍王救國王,幾經波折后發現長須國的國王、公主只皆是一群蝦精,一切謎團豁然開朗,結局令人啼笑皆非,設置極為巧妙。李劍國評:“《諾皋》之記,皆以瑰麗警冗之筆述天地之奇,篇幅雖大都不及玄怪錄,然巧為幻設,工事藻繪。”[3]750情節設置巧妙、奇幻。結尾“士人不覺悲從中來,流淚哭泣”。[3]750作者對節奏巧妙把控,對怪奇要素以精心刻畫的語言巧妙組織,怪奇、戲謔意味十足。
怪奇、戲謔的滋味又表現在怪奇的語言中涌動著細膩深厚的情感,具有感染力,深入人心。有不少短篇故事中的怪味與深厚情感,作者于短篇中憑借高超的語言藝術展現出來,如《藝絕》中一則言成都寶相寺里的菩提像,“偏院小殿中有菩提像,其塵不集,如新塑者”[1]274。普通的一尊菩提像,在巧妙語言之下,具有了神圣的色彩,充分調動讀者的好奇心與想象力。又如《廣動植之三》兩篇關于葡萄的描寫:“津液奇勝,芬芳減之”[1]712“長高數仞,蔭地幅員十丈,仰視若帷蓋焉”[1]712字字珠璣,將葡萄的味道以八字繪聲繪色描繪,從高這一特點寫開,給葡萄這一種類的植物披上奇幻外衣。《事感》敘眾人為來府君送行,遇一烏鴉引至飲水處,欲思水而不可得:“烏起,見一石,方五六寸,以鞭撥之,清泉涌出,因盛以銀瓶。瓶滿,水立竭。”[1]367唯有來府君和品德美好的崔恕可以喝,屬實怪異,聯系到個人品德又合情合理,充滿趣味。這些“怪奇”故事無論寫人還是寫物,讀來都有一種親切之感和奇幻之味,正是憑著對植物的喜愛,對人間美好事物的向往,才能將萬物的怪奇展現得自然流暢,引起讀者的共鳴。段成式仔細雕琢四面八方搜羅所得的素材,融匯自己的真實情感于其中,以簡潔的語言將怪奇的滋味展現得淋漓盡致。
在及怪及戲的觀點下,《酉陽雜俎》富有怪奇的滋味,正如李劍國先生評:“正人君子或對之不肯下箸,成式乃以為自有佳味。味之為何?奇也,異也,幻也,怪也。”[3]750語言經過一番雕琢,渲染怪奇的氛圍,小說更有味道,故事具有較強的感染力,又蘊含深厚的情感,正是及怪及戲的怪奇滋味表現。
《酉陽雜俎》一書之奇于內容上是具有豐富駁雜的奇異故事,在敘事風格上表現為亦真亦奇,奇異的故事中有真實社會與道理,在審美方面為及怪及戲的怪奇審美,故事極具感染力與情感,志怪寫作水平較高。明代胡應麟評:“志怪一書,自《神異》之下、《洞冥》之下,無慮數百家,而獨唐段氏《酉陽雜俎》最為迥出。”[9]599目前對這部“最為迥出”的志怪之作研究尚有欠缺,本文研究從怪奇特點入手窺探其在內容、敘事、審美方面的奇,創新性地從多個角度研究這部小說的怪奇特點,從而深入揭示這部雜俎小說的深層含義與內在情感,可為后來者的深入研究提供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