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雪沛
(貴州大學 文學與傳媒學院,貴州 貴陽 550000)
黃國瑾,字再同,貴州貴筑人,“硬黃”黃輔辰為其祖父,貴州名儒黃彭年之子,幼承庭訓而勤學不廢,精于經學歷史,頗善輿地之學。光緒二年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散館授編修,后任國史館纂修。黃國瑾生平亦致力于文化教育,主講于天津問津書院,創北海學堂并首定規條。光緒十六年其父黃彭年卒,黃國瑾奔喪湖北,服喪之期卒于苫次。直隸總督李鴻章、湖廣總督張之洞、巡撫譚繼洵上疏于朝,上諭事跡并編入《孝友列傳》。據《國史孝友本傳》載其著有《夏小正集解》一卷、《段式說文假借釋例》二卷、《離騷草木疏纂》一卷、《訓真書屋集》八卷,另有在晚清文獻學家葉昌熾基礎上的補輯本《藏書紀事詩》十二卷,現藏于國家圖書館。
黃國瑾年末及艾,居父喪而毀卒合肥,生前詩文未及匯次,黃國瑾卒后其子厚成、本甫裒藏遺稿,遺憾的是曾為元和江建霞學使觀而佚其泰半。后光緒三十年黃國瑾夫人即傅壽彤次女傅寶瓊命本甫重為寫定,本甫遂加以詮次。光緒三十二年蘇輿復加詮次,得《訓真書屋雜存》若干卷,《訓真書屋詩存》兩卷,但僅《訓真書屋詩存》兩卷付之梨棗,即為貴州省圖書館所藏光緒丙午貴筑黃氏家塾刊藏本。民國三十一年,藏書家葉景葵收得《訓真書屋雜稿》四冊,寄副本于朱啟鈐,朱啟鈐考之應為常熟瞿氏所藏本,遂囑瞿宣穎校勘,并補錄瞿氏所藏黃國瑾所作詩數首與《紫江朱氏家乘》中黃國瑾為朱慶墉所作墓志銘一篇,以稍去枝蔓而疑者仍闕為準則,與《詩存》合為一編署曰《訓真書屋遺稿》,于民國三十二年初夏付紫江朱氏存素堂刊行。后收入《黔南叢書》別集之中,即為現貴州省圖書館所藏紫江朱氏存素堂刊本。黃國瑾以學行重于一時,善于經學考證,故常引經據典于詩文之中,體與東野魯直為近而無末俗剽浮習氣,呈現儒學與文學并重的色彩。
黃國瑾祖父為黃輔辰,在郭嵩燾為其所作墓表中,言其“日夜自砥于學,無所得書,故湖北布政使唐公樹義少與友善,時攜小童負書麓就公,公遂以博覽經史,周知古今事變,慨然有志經世之學”[1]579。其父為貴州名儒黃彭年,直隸總督李鴻章曾聘其修《畿輔通志》,成書三百卷,考證精確。黃國瑾幼承家學,有其祖、父之風,甚有時譽。
黃國瑾學問深博,對于經學與考證之學樂在其中且揮灑自如,《貴州通志·人物志》載其以古學課諸生,創北海學堂并示諸生以研經考古之法。其經學功底之深厚亦昭彰于詩文創作之中。
首先關于《詩經》,黃國瑾在詩文中較為頻繁地引用《詩經》中文詞,結合詩文以抒發情感。如《用劉公干〈贈五官中郎將〉元韻送彭端懷妹丈之官滇中四首》:“維縶陳款素,祖餞還開堂。”[2]2中“維縶”出于《詩·小雅·白駒》:“皎皎白駒,食我場苗。縶之維之,以永今朝。”[3]196既有對彭端懷賢良品格的贊美,又表達對其不舍之情(此詩為黃國瑾送別其妹丈彭端懷所作)。“元鬢白頭爭幾時,箕斗虛名良足恐。”[2]15中“箕斗”為《詩·小雅·大東》:“維南有箕,不可以簸揚。維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3]224與詩人不慕虛名的態度相呼應。“海國波濤不易潴,藎臣那合自求疏。”[2]31中“藎臣”出自《詩·大雅·文王》:“王之藎臣,無念爾祖。”[3]261“朔方兵氣君家事,棠棣歌兼杕杜情”[2]38中用《詩·小雅·常棣》與《詩·小雅·杕杜》來表達對前往吉林治兵的前輩的深情厚誼。除對于詩句的引用,黃國瑾另有《段先生論〈毛詩〉假借例》一文,論證《毛傳》、段說之中的假借,王曉衛先生言其文:“今日研究《詩經》及治訓詁之學者,罕及此文,當為一憾,誠應細加參考。”[4]188可見黃國瑾《詩經》考證功底之深厚。其次黃國瑾亦善于論禮,《〈儀禮〉雜記三則》對于禮制之探討亦有其嚴謹而獨到之處,如對“母拜受子拜送母又拜”一句,鄭注為:“婦人于丈夫雖其子猶俠拜。”黃國瑾引《禮記·冠義》孔疏與凌廷堪《禮經釋例·周禮九拜解》相關注解以證秦蕙田《五禮通考》中所闡述的觀點為誤,以《禮記·冠義》孔疏:“廟中冠子以酒脯,奠廟訖,子持所奠酒脯以見于母。拜其酒脯,重從尊者處來,故拜之非拜子也。”言明夫人拜子實為拜酒脯。除此三則專論禮外,黃國瑾亦有大量或以禮為論據,或立論于禮,或禮學思想濃厚的文章,如《三十而立解》《〈論語〉朱注箋證》《跋惠半農〈禮說〉》《上南皮司業書》等。
黃國瑾于《論語》《易》《孟子》等儒家經典亦有研究,如“八歲城南住,同懷喜盍簪”[2]49中“盍簪”典出《易·豫》:“勿疑,朋盍簪。”孔穎達疏謂為群朋合聚而疾來之意,此處指昔日同居一處。對于樂律,黃國瑾亦有涉及,如《論律二則》《跋趙文敏〈琴賦〉》《黃鐘為萬事根本賦》。小學類有文章《跋傅青馀先生〈古音類表〉》《跋河間紀遲叜先生〈唐韻考〉》。黃國瑾小學之功夫亦見于其對磚文造像的文字考證之中,多以詩歌形式得以流傳。
“漢學”于乾嘉時期鼎盛,之后流弊漸顯,今文經學隨之崛起,但今文經學的盛行并沒有導致古文經學的衰落。道、咸之后,貴州名家輩出,鄭珍、莫友芝、鄭知同、宦懋墉、傅壽彤等,其治學嚴密、考證嚴謹的態度,實事求是、反對空談附會的精神在黔貴得以延續。黃國瑾的窮經態度在其考證性質的文章和為經學著述所作的跋語中充分顯現。
如《三十而立解》就是一篇觀點新穎、論述翔實的禮學論文。孔子所言“三十而立”,究竟“立”于何,歷來學者見解不一。黃國瑾在舊有觀點的基礎上提出自身看法:“孔子之所謂立者,固不外立于禮也。”[2]69從“立”與“禮”字本義入手,并輔以文獻證明“三十而立,正孔子追憶學禮之余,所進之境如此”,[2]71將“立于禮”與“三十而立”相聯系證所立即“禮”。除鞭辟入里的論述之外,文章最后論述的儒者之禮、儒者之立更體現了作者的儒者胸襟:
儒者探禮之原,求居敬以直內;守禮之正,求執中以凝命。而又參考乎古今事勢之變,名物度數之繁,詳酌時宜,使一言一動皆有定則,免乎私曲偏倚之病。[2]71
濃厚的疑古惑經思想,于其《訓真書屋文存》中表現顯著。其論證多先將歷代與論題相關的論述羅列清楚,再提出自身或同或異的觀點,后輔以與論題相關的時事、歷史文獻、訓詁考證等加以證論,文章最后或加以作者肺腑之言以警醒世人,如《三十而立解》。黃國瑾文章所涉及的經學文獻廣博,更為難得的是不局限于只言片語的辯論而將文章視為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寄期于文以救時弊,其內蘊非一般晚清學者可比。
除考證性質的文章之外,《訓真書屋文存》中收錄了大量的跋語,其中與經學直接相關的跋語有六篇,最值得一讀的為其對于惠氏經學的辯說,持論中肯而直指精髓:
惠氏經學,于《易》《禮》為長,故為說多依此二經,兼收漢宋之長,而不泥門戶之見,非若宗朱、復古兩家專務低斥者。獨其說于止知其所上節,牽合艮象,謂艮三之知不如鳥,則未免囿于所一習而強為之說也。[2]94
惠氏之學,始于樸庵。一傳硯溪,著《詩說》;再傳半農,著《易說》《禮說》《春秋說》;三傳松崖,著作尤多,而《周易述》為最精粹。此《禮說》本為嘉慶丁巳蘭陔書屋重刊,阮文達公序稱其精博足補賈氏之所未及。[2]95
關于《子夏易傳》四個不同版本的論述,黃國瑾批評清朝張澍所輯的玉函山房輯佚書本為合古今偽書為一,且擇選未精;言清朝孫堂所輯本視張澍本為精,書中七十條與今本異,同時指出其所缺失遺漏的地方;論張惠言所輯易義別錄本,言張氏易學之所承,將版本注疏等內容尋其源流,并論張氏勝于張澍本、孫堂本之處為將偽傳所本漢儒之說一一摘擇而出,內容更為嚴謹。黃國瑾為不同經學文獻所作的跋語多考其源流發展,通篇少虛言而多實證,以理服人。
貴筑黃氏為貴陽一大藏書家族,黃彭年在主講關中書院、任湖北安襄鄖荊道、調陜西按察使時均廣置書籍,以盛學風。黃國瑾亦嗜學能文、藏書頗豐。
黃國瑾對詩文整理輯撰之事是十分推崇的,其在《過金陵謁莫子偲先生用山谷上子瞻二首韻》[2]4中盛贊莫友芝撰《黔詩紀略》之事:
狂飆發桑里,倏易荊棘場。
德齒半頹沒,資糧失瑤光。
春入文游臺,木石生幽香。
銘功在典籍,坐理猶朝廊。
眼看吳甓青,發映唐籍黃。
僦居江水邊,時飽鱸鱖嘗。
深情眷耆舊,風雅羅公旁。
千秋富詩卷,窮老庸何傷。
《黔詩紀略》為明代貴州詩歌選集,其將明代貴州籍作家孫應鰲、謝三秀、楊應龍、吳中蕃等二百余位詩歌作品薈萃成編,不僅具有寶貴的文獻價值,更因為其中所宣揚的忠孝節義的傳統儒家觀念而有其政教意義。故《黔詩紀略》方成之際,黃國瑾贊莫友芝此為銘功于典籍之舉,末句“千秋富詩卷,窮老庸何傷”注“著有《郘亭詩》”,本為稱贊莫友芝詩文的詩句,而在此形容《黔詩紀略》的撰成亦頗為恰當。黃國瑾不僅對于典籍輯撰校注工作頗為推崇,且其力行于此而研學不輟。如《〈論語〉朱注箋證》注朱子解《論語》與傳統解《論語》不同之處,《〈通鑒〉地名今釋》校《周紀》中地名之誤,《〈鮑照集〉校》結合歷代相關版本為鮑照賦中字句作校注等。尤值一提的是《擬興辦國史儒林文苑傳章程》對文獻搜輯所應有的前期準備工作條例清晰,足見其投入其中的熱忱以及對儒學的弘揚之志,章程對今日學者的研究與文學文獻的整理工作仍有所裨益。
除了對于傳統詩文典籍的關注,黃國瑾對黔中學問之發展亦尋根溯源:
貴州自牂柯盛覽問賦西京后,曠千百年尠聞學子。明初改衛設省,文獻稍有可采。嘉靖中先生謫龍場,始開學派。郭青螺輯《黔記》,深惜龍場問業,莫著姓名。馬心庵為龍場驛丞,及事先生,與李同野同學于蔣道林,而楚中王學流于黔。徐波石振王心齋之緒,黔儒得孫文恭、鄒忠介、衍鄧定宇之傳,黔士有艾松滋,陳見義,余德翥、吳金廷,而浙東江右王學亦流于黔,黔人為學,孰不以姚江為先路哉![2]101
其論述不局限于黔中學術之源流,而是論及黔貴之學與湖湘、浙東江右之間的王學交流以及他們對于黔學的影響,為清晰透徹之說。
清代為經學之復盛時代,今文經學、古文經學、宋學均在清代先后復興,各派呈既對壘而又融合之態。清末國家之憂患為士人所共睹,有識之士轉向經世實用之學,曾國藩更是直接提出義理、辭章、經濟、考據缺一不可之策以救當時文章空疏之弊。黃國瑾弘揚儒學的教化功用,詩文以考據為根底,將義理與經世相結合,增強文章的現實指向性而使文章具有社會意義。
黃國瑾服膺于儒學,對于儒家忠孝觀念十分尊崇。其至誠至性,以孝而聞,故其詩文對“孝”頗為推許。詩中歌頌母親養育之恩與孝子之行:“歸計欲娛親,時窮道未貧。吾宗純孝士,之子振奇人。至行思追古,清暉每眷春。泉塘蓮正茁,養品故應新。”[2]30家庭為子女教育之第一課堂,女性對于子女教育更有直接影響。“課子”與“孝親”乃清代文人學者熱情歌頌的主題,清代課子作品的盛行為我們再現了當時女性的美德。黃國瑾以課子為題材的詩歌中蘊含了對母教的贊揚和對女性堅毅真摯品行的謳歌:
林下風氣家園藏,到官似惜松菊荒。
先生昔靖烽炎場,拔釵沽作壯士觴。
脫險苦飽仙館漿,功臣言祿忽已忘。
離人詎屈牛衣傷,桃實千歲蕅千常。
神仙眷屬樂無疆,母教組紃意氣剛。
春春自祈馬頭娘,清貧強健皆家祥。[2]52
受儒家教育思想的影響,古人對于母親的言傳身教十分重視。詩中贊王太宜人有林下之風,能在牛衣對泣之時毅然挺身而出,甘于清貧且嚴于教子,堅守耕讀傳家的傳統,訓誨身教以求能夠育子成才,幼子成人之后亦以孝親侍養,為母慈子孝之典范。由此可見黃國瑾詩文中母教的內容不在于對婦女宜其室家品行的要求,更為重要的是對重學尚讀、孝道傳家的儒家傳統的強調。另外《訓真書屋詩存》中還有數首記述唐炯入獄之事,其中一首對唐炯之子唐公實孝心的描寫頗為感人。《送唐公實應試》[2]50中叮囑唐公實“斗間冤氣郁縱橫,要爾飛騰訴上清”,安慰其“文章家法能強健,危苦詞源出性情”,稱其孝行“蹤跡已齊蘇叔黨,木犀玉糝待調羹。”
社會風雨飄搖,衰末之際,黃國瑾對于“忠”也頗為強調。最為鮮明的是其詩文中對于岳飛的描述。因黃氏家族與貴筑傅氏家族為姻親,而黃國瑾外舅傅壽彤自咸豐三年至光緒四年任職于河南各地,黃國瑾在此期間入都途經河南時多居于外家,加上開封緊鄰交通要道,故其曾親自拜訪岳飛先塋與岳祠并作詩:
岳忠武王先塋[2]20
琴彈羑里感孤忠,靈氣遙分嵇侍中。
豈意九江悲旅櫬,竟教五顯抱殘筒。
墓瞻河朔心空返,缺補天南骨罔功。
六檜何能消熱血,廟旁無事鑄青銅。
朱仙鎮謁岳祠疊湯陰韻[2]21
巖峣雙闕拱雙忠,漢宋偏安定此中。
籌筆更誰操勝算?詔牌況復速郵筒。
當時艮岳應留憾,底事長城自壞功。
例得和戎丞相事,肯嫌面具冷韓銅。
詩中感慨岳飛孤忠之心,哀嘆朝廷的偏安一隅。論及岳飛北伐,數次大敗金軍進軍朱仙鎮時,宋高宗、秦檜以十二道連發的班師詔強令岳飛退兵之事,黃國瑾以“當時艮岳應留憾,底事長城自壞功”寫岳飛之悲憤,一片忠心卻終至十年功廢,青山留恨,熱血難消。與此同時兩首詩同樣映射出黃國瑾對當下社會“沿江盡殘壘,寒濤霜皚皚”[2]3的憂慮。
黃國瑾恪守儒家品格,舉目千里看到社會之憂患:“眼前且莫歌宜麥,澤國冰堅未已災。”[2]3欲成良才須生于憂患且歷經磨煉:“名工會來擇,煉金須在野。”[2]3慶幸不與世俗同流合污:“去矣復何語,素衣幸未緇。”[2]2有為圣明除衰弊之決心卻“奈何藩籬決,竟欲倡邪诐”[2]12。
對于社會之政事,黃國瑾像傳統士人一樣十分關切。援經議政在清朝為常見現象,政事與經學常常密不可分。《文存》中有三篇奏疏《為罪臣不宜減死吁請嚴飭中外大臣共維全局疏》《謹陳經權二策以備圣裁疏》《海防事宜疏》,均為晚清重要奏疏。《為罪臣不宜減死吁請嚴飭中外大臣共維全局疏》涉及清末大臣崇厚擅自簽訂《里瓦幾亞條約》,并許以多條喪權辱國的條約被捕入獄之事,黃國瑾奏請嚴飭罪臣,籌謀補救,字字激切。《謹陳經權二策以備圣裁疏》陳“守正”與“變通”二策。“正”為儒家傳統文化之一,蘊含于士人精神之中。《詩經·齊風·猗嗟》:“終日射侯,不出正兮。”[3]103《詩經·小雅·節南山》:“不懲其心,復怨其正。”[3]202《論語》中孔子對正亦有論述:“吾自衛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5]92“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5]151“升車,必立正,執綏。”[5]108“名不正,則言不順。”[5]133黃國瑾將儒學典籍中“正”之內涵運用于當下政治,力主治崇厚之罪行并抵制外國篡改條約之心,以正綱紀,以維護國家主權之獨立。而對于“變通”之策為若釋崇厚,則南北洋大臣立加嚴遣,赦此罰彼,亦為匡正之法,不失其守正之道。《變法論》陳時局以言變法,提倡擇善而從以守正。文章認為“人倫”“道”“三綱五常”為不可變,“人事”“法”為不得不變。故應“法者,所以治世之變,而法不變,未有能濟者也”。[2]122作者引易學論政,本“實用”與“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之準則,“何以守位,曰人;何以聚人,曰財”之思想,陳“得欲課儒生之實用,則莫變考試而開特科;欲責進賢之實效,則莫若破常資而停捐納;欲求理財之實效,則莫若除蠹耗而收利權”[2]124為一般腐儒所未見。黃國瑾亦常引禮論政,如《上南皮司業書》,為兩宮陳立嗣之計,“于兼祧中微寓區別”[2]128為全宗法之制亦無兩統貳父之嫌之策。
遺憾的是朱啟鈐從葉景葵處收得《訓真書屋雜稿》時已為殘卷,輾轉移錄之下有些許疑誤之處而白璧微瑕。但從中我們依舊可以看出黃國瑾深受儒家學說的影響,通經致用,對內以修身潔行對外以救世除弊。
黃國瑾治學以窮經為本,以儒學為修身之道,而其詩文創作,不免帶有濃厚的儒家色彩,力求厚實文章、教化國人。
“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情感為文學之內核,而“發乎情,止乎禮”為儒者修身之準則。黃國瑾詩文情感真摯,其詩歌內容與情感大多呈層遞模式,往往由事或物起興,后涉及或為事物背景或為相關人物或為作者自身的思想感情,最后落腳于社會現狀、家國情懷之中,筆鋒轉換之間情感層層深入,意蘊深沉。黃國瑾詩文多呈現感時傷懷、憂國憂民的色彩,敘述中有“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之感。如:
自靈光寺下游碧云臥佛諸寺歸而遇雨疊前韻[2]35
丈室宵短蓮漏微,棲枝露羽晨不飛。
老僧出定戛懸磬,遙天撼動金鴉肥。
出門策蹇過別嶺,穿峽十里人蹤稀。
赪廊碧殿恣幽討,香積分飫詩腸饑。
一佛暝臥忘夜旦,古木交讓青當扉。
我眼何為有青白?掏泉洗滌蛟珠霏。
人間去此猶未遠,憑欄但見黃塵圍。
緩尋舊路入舊寺,雨中遠望伽梨衣。
農田待澤苦未遍,誰令風駟口天鞿,
虹橋界斷云濤黑,半空咒缽龍潛歸。
詩中先寫山寺清幽寂靜,不識歲月,后轉入作者自身之行跡,山雨連綿中卻想到農田待澤,儒者憂民之心盡顯。
焦山[2]4
尋碑盛典勒云龕,想見升平雅化覃。
千載龍光原赫赫,十年虎視敢眈眈。
蒼茫煙雨江南草,磊落兵機紙上談。
宵旰經營方底定,鐃歌四面楚聲酣。
焦山碑林為江南第一大碑林,其中碑刻諸體皆備,風格迥異,匯千年古刻之精粹。道光二十二年英國發動揚子江侵略戰役,副都統海齡率領數千人鎮守焦山,抵抗英軍,“宵旰經營方底定,鐃歌四面楚聲酣”依稀可見當時戰事之緊張,危機四伏。孔子言:“有德者必有言。”[5]146孟子“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6]20后世將作者之品格與其詩文相聯系,韓愈提出:“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7]177寫好文章的根本是氣盛言宜,詩歌也一樣。因黃國瑾受儒學滋養且家學深厚,故其詩文創作風格明朗剛健:
出都寄湘翹三弟[2]1
阿閣鳳皇鳴,瑞應星云賡。
光彩自珍惜,振翼歸湘衡。
燕雀互啁唧,難與言同聲。
在陰有鶴雛,六翮猶未成。
何時假羽毛,一舉追鵬程。
桐花三萬里,長嘯寰宇傾。
黃國瑾處于社會動蕩變革之際,其詩歌反映了豐富的社會現實內容。如:《竹輿》描寫崎嶇山路上抬竹輿的窮苦底層人民的艱辛;《聞海南洲道西陲事賦志》寫邊塞戰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和朝廷在戰策上的失誤;《葵園十律呈外舅傅公》有傅壽彤與捻軍交戰的相關描寫;《送張孝達四丈巡撫陜西》《送黃漱蘭學士視學山東》等詩描寫當地的學風之盛與有識之士對于國事的憂心。“蝸角擾蠻觸,鳴鶴仍東飛”。[2]3影射滇中民族矛盾沖突的激烈;“六朝金粉地,狐鼠久窟穴”[2]5記述秦淮盛景與官員的茍且偷安;“西顧塞塵惡,東行海風疾”[2]6形容當時朝廷四面楚歌之危局。《穆宗毅皇帝國忌三周,隨赴隆福寺叩謁梓宮,禮成恭紀》[2]37其中兩首為同治皇帝去世之后關于繼位之事的相關討論,黃國瑾在詩文中有自己的回應,卻從另一面體現了皇帝更替之際的波濤暗涌:
其一:
圣啟殷憂踐位年,天弧遠懾應珠躔。
治循玉幾彌留訓,朝有金甌舊卜賢。
萬國職方千古盛,一編皇誥兩宮傳。
觚棱翠爵依琳宇,曾駐慈云結蔭圓。
其二:
夢齡襟祝兩無憑,當璧今看景命膺。
高帝子孫仍正統,晉王龍虎應祥征。
云山共仰重輪照,屏扆猶多顯烈承。
省識一人天顯意,未容朝拜寢光陵。
黃國瑾對于這個時間段的相關事件不僅在詩歌中提及,在文章中亦有論述。前文所論的《上南皮司業書》即是同時間段作品,文章中上諫于兩宮,立言需詳細謹慎以免小人撥弄其間,行事不可過激亦不能過緩,從中可看當時所處的艱危之局。
黃國瑾所存文章不多,但其中有不少重要史料。其曾任國史館纂修、會典館總纂,故文章中有關于清末纂修《會典》與國史的重要記錄。如《上總裁徐蔭軒座師書》論及會典館制度權責不分之弊,《上會典館總裁總纂書》為對纂修《會典》前期工作的紀實。除此之外,《訓真書屋文存》中《辟雍賦》有對國初以來道炳崇儒風氣的刻畫和當時學校私塾林立盛景的描寫。前文所陳的三篇奏疏為晚清重要奏疏,可窺光緒時期內政外交、軍事海防之貌。《變法論》則代表了士人求變務實之心,再現了清朝末年有識之士早已開眼看世界而封建統治集團卻仍舊腐朽落后的歷史事實。
黃國瑾勤于儒家典籍,崇尚儒家道義,對于經世致用思想更是身體力行。其詩文創作體現了以經術為治術、將儒家思想應用于時事政治與文學創作之中的晚清經學思潮,同時也是晚清時期文學創作中儒學思想濃厚的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