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書力
我的關于西藏主題的畫,陳人杰沒有見過,或很少見過。
他的詩作,在他調入文聯之前,那時我們相隔近千里,我也沒讀過。
近年間,陳人杰相繼出版了以西藏為表現詠嘆主題的兩部詩集,令我意外的是,這兩本厚重的詩集從封面設計到內裝插圖竟全都選自我幾十年來同樣主題的繪畫。這真有些怪,成書之前陳人杰只是向我打過一個招呼,直至我拿到了《西藏書》的樣書后,方知我的那些畫作竟被陳人杰及責編先生如此青睞。記得余友心先生翻閱完《西藏書》對我說的一句讀后感是:“作者(指詩人)和編者都看懂了你的畫啊!”作為一位學富五車,尤其是對西藏人文歷史有深厚素養的老學者,余先生的這句評語是否可看作是對文圖作者于西藏文化主題答卷的一種認可。
七年前的春天,不知是誰介紹了當時在藏北擔任縣委副書記的陳人杰,他拿著打印好的一疊詩稿,敲開了寒舍柴門,定睛看,標題“西藏書”下面還有兩行小字“獻給妻子,女兒,兒子,感恩他們在我‘緣藏期間仍選擇了堅強,并安寧快樂地擁有每一天。”記得一周后我才陸續讀完這部詩稿。作為畫畫的人,每天翻閱新書舊報的毛病是有的,但若要認真對一部在高海拔生命禁區里接連三屆援藏,在堅持本職工作的體能熱量外,仍堅持遙望寒窗夜空下的雪山,在一桌一椅一床的空間里蘸著淚水與墨水混合物,情透紙背地寫出簡簡詩集,除了敬畏,還是敬畏,我幾乎漠視了作者的詩人別才。總之是被這部未成書的《西藏書》征服了,也真是巧合,那一天正是“世界讀書日”的四月二十三日。今天為寫這篇發言,我翻檢出書稿,發現自己在打印稿上寫下了“陳人杰同志于2014年春來寒舍探訪,并贈此詩集。其詩寫得好,只因是用心靈來吟頌與詠嘆也。望有緣西藏諸友都讀一讀。”這便是我當時最寫實無誤的讀后感。
以我有限的視野和并非科學的理解,好的詩人大都是認死理、單細胞、一根筋的人,換句話也可以說是一些情商飽滿、智商欠缺的五光十色的庸俗社會學不及格者,這也算是某種能量守恒吧。聞一多先生曾說過“詩人的主要天賦是愛”。作為連續三屆的援藏干部,作為生長于富庶溫柔的東海之濱的陳人杰,被評為全國優秀援藏干部、2014年度中國全面小康十大杰出貢獻人物,《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人民文學》《詩刊》等,先后以大版面刊登其先進事跡和詩作,是黨和藏族同胞對其功業與創作才情的褒獎與認同,臨到第八期援藏干部交接時,陳人杰決心留在西藏,決心由援藏人變為在藏人,因為西藏需要他,而他更需要這片高天厚土。
記得陳人杰在縣里工作的多年間,曾以一己之力,即菩提心、厚臉皮、婆婆嘴、跑斷腿的不懈努力,創新性地構架起經濟、技術、教育、文化的立體援藏模式,開啟當地建設的新頁碼,農牧民的物質生活得到明顯的提升,被老百姓稱之為好“本部啦”“建幼兒園的牦牛”。他的司機扎頓同志一次無意間說起:“陳書記對藏北的一切都有真真的情感,哪個鄉的幼兒園還沒建好,哪個村的沙石路還是坑坑洼洼,哪家考上地區高中的孩子不想去報到,都能記掛于心,挺難得的。面對萬里羌塘草原上白云與羊群交融地平線的場景,面對海拔5000米荒原上長出的一片片地衣開出的小花,陳人杰都會凝視很久很久,并眼含熱淚……”真是“近朱者赤”,扎頓也快成詩人了。
扎頓的敘述,讓我深信不疑,我認為詩作者不如此“魔障似的愛西藏”,便很難讓陳人杰悟出、吟出、寫出“故鄉之上還有故鄉”“信封像雪一樣白,上面蓋著月亮的郵戳”“這世界,生存需要勇氣,理想也許另有脾氣,真理根本用不著氧氣,稀薄難求,為星辰辯護”“我愛她們,仿佛被時間過濾的人又被愛打濕,我將成為其中的一員,又不能只說出生活的鹽”這般令人難忘的煉句。
陳人杰調入西藏自治區文聯后,我們成了前后院近鄰,我也成了他不少新作的頭一撥讀者。我人老,眼還不花,他遞給我的手機上的詩,不待我看完一面,便又被他搶回,他一定要堅持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飽含深情地為我一個聽眾朗讀,但我只能聽懂其中的一多半內容,所以我又奪回手機,一面一面地認真看,“世界屋脊的瓦片,接受時間與露珠的撫摸,才知道你的牽掛比雨絲還多,輕輕呼吸,與誰的江南構成隱秘漫長的呼應……”綿長嚴酷的喜馬拉雅與溫柔秀美的江南故土真是無時無刻不在詩人心胸中糾結,情感中碰撞,只是他暫時獲得了難得的平衡而已,哪怕僅僅是在文字本身。
《山海間》是陳人杰進藏工作與生活十年間的第二本詩集,我的幾張畫作又榮幸地被責編用作插圖。其實,畫這些畫時,我與陳人杰尚不認識,因此,我覺得這些畫配詩的東西只能理解為面對西藏這個龐然博大而又神秘無限的表現主題,我們分別以文字句式或是線條色彩所傳達出的文化感受程度在某些層面的重疊而已。
記得福樓拜說過:“包法利夫人就是我,我就是包法利夫人。”當我讀畢《山海間》,掩卷回味良久。慢慢體味出陳人杰的《與妻書》是寫給自己夫人的,更是寫給自己的。他釋放了一個游子遠思長想的繾綣、歉然、擔當、希冀和近乎永無歸期的惆悵。我對此詩集的逆向解讀似乎是說山是作者,海是作者,相隔萬里之遙的富氧與缺氧的空氣是作者,倔犟生存于生命禁區的苔蘚地衣是作者,早已被務實忙碌的世俗與時間忘卻的清末守邊士卒們那低垂卻始終遙望東方的墓碑是作者。
常言道,詩書畫印,或詩詞歌賦都是高而雅的文化形式,用時尚語即小眾藝術,詩人的別才是等待有緣份的讀者辨識與接納的。詩不需要流行,詩人也不是人民幣,用不著人人喜歡。記得馬克思曾說過:“好的音樂是為能聽懂它的人而創作。”曾來過西藏訪問考察的美學家蔣勛也寫過一句,可與之對應的話:“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看見美”。
責任編輯:子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