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思敬
從東海到雪域,從錢塘江到怒江源,一路向上、向上,向西、向西,陳人杰為自己選擇了一條艱難的不斷攀登之路,這是他的人生之路,也是他的詩之路。2012年7月,陳人杰奉調赴西藏那曲,在平均海拔4700米的藏北腹地參加援藏工作,此后,他兩度要求延長援藏時間,到最終留在西藏工作。從東海之濱的青山綠水,到西藏大地的雪嶺荒原,從淺吟低唱的江南謠曲,到沉郁雄壯的號角悲鳴,正是在援藏的生活中,他認識了西藏,認識了西藏人民。猶如苦行者被先知引領,登山者找到了向導,他的精神坐標也從一己的私人空間獲得了巨大的提升。援藏期間,陳人杰利用自己的資源,多方籌集資金,在申扎縣建起了世界上海拔最高的8所村級幼兒園,為申扎縣教育局籌措了3500套桌椅板凳,組織八宿縣林卡鄉葉巴村75戶貧困戶整體搬遷至縣城西巴村……有一張照片真實地顯示了陳人杰工作環境的艱苦:在下鄉返回的路上,必經的橋面被洪水沖壞,他只能爬行通過。他說:“我始終相信‘人在做天在看,所以越是艱苦的地方就越走在前面。我始終覺得為貧窮老人帶去慰問金,給孩子帶去新書包,給身患重病的牧民掏點錢,這一切都是我的福分,因為錢還能用到刀刃上!”
胡風談詩有所謂“第一義的詩人”之說:“一個為人類的自由幸福的戰斗者,一個為億萬生靈的災難的苦行者,一個善良的心靈的所有者,即令他自己沒有寫過一行字,我們也能夠毫不躊躇地稱他為詩人。……有志于做詩人者須得同時有志于做一個真正的人。無愧于是一個人的人,才有可能在人字上面加上‘詩這個形容性的字。”對照胡風關于“人與詩”的論述,可以看出,陳人杰內心向往的是“第一義的詩人”,他意識到要做詩人,首先要做一個真正的人,他所走的路是人與詩合一的路。從前些年出版的《西藏書》到近期推出的《山海間》,我們看到了他在西藏走過的那條艱難的路,看到了他掏給藏族同胞的一顆赤誠的心。
胡適所談的“第一義的詩人”,是從詩人稱號所賦予的內涵而言的,強調的是詩人的高尚品格對寫出好詩的決定性作用。不過,再光輝的思想、再美好的形象、再真摯的感情,也只有通過一定的藝術手段,用文字書寫下來,才能成為通常意義上的詩。因此要做一個詩人,除去首先要成為一個大寫的人之外,還需要有對詩歌獨特的把握世界方式的深刻理解,有深厚的藝術修養和詩學根基,有強烈的創新意識,才能把自己的血液與文字融為一體,讓詩情得以燃燒,讓生命得以升華。
陳人杰是有這種能力的。多年來他沉浸在詩歌的世界中,遠在赴西藏之前,就為自己的故鄉、親人寫出了諸如《在底層》這樣充滿疼痛和悲憫情懷的詩篇,2009年就曾以其第一本詩集《回家》獲第二屆中國(海寧)徐志摩詩歌獎。援藏生活更是開拓了他的胸襟,啟迪了他的智慧,他最新推出的詩集《山海間》無論在思想的深度還是藝術的構思上都有了新的突破。
一般外地人寫西藏,多是以他者的身份、以獵奇的眼光看待西藏,雖不乏新鮮的感受,但畢竟與西藏的內在精神隔了一層。陳人杰則不同,長期的援藏生活,使他在西藏真正扎下根來,對藏族同胞懷有一種骨肉般的深情。2019年,陳人杰到葉巴村作駐村干部,帶領75戶貧困戶整體搬遷,這是翻天覆地的變化,面對蜿蜒的山路、白浪翻滾的怒江,聯想到在藏北羌塘援藏的七年歲月,詩人深有感觸,一種血濃于水的真情,油然而生:“葉巴村,親愛的骨肉/找到你,需要一個被黃葉安排的秋天/也需要貫穿周身的血管/牽動一顆正在撞擊的心臟”(《山海間》)。
這樣的詩句,真摯地表現了陳人杰對藏族兄弟深切的愛,對西藏大地濃濃的感恩。正是這種深入骨髓的愛,使他能從雪山流云中辨認原生態的靜謐,能在與雪豹為伍中感受到一種慈悲,能在高冷、孤絕、自省中拓寬內心的精神疆域,能從亂石驚濤中尋找神性的源頭,這也正印證了他在全書的“序詩”中所說的:“只有西藏被喚作故鄉,故鄉之上還有故鄉”。
但他畢竟出生在錢塘江畔,成長于江南文化之中,當他踏上茶馬古道,來到怒江源的時候,他卻從川藏線上的駝鈴聲中聽出了錢塘江的潮聲,從一頭牦牛的呼叫中聽出了他的乳名,從搖晃的格桑花中看出了江南春的影子,這充分顯示了他對漢藏文化雙重認同的身份。在他的詩歌中,烙印在他心靈深處的江南文化與雄奇的藏族文化經過碰撞、對接,最終融為一體。“哦,我在無限地靠近/又怕未能真正地抵達/凌亂荒野里的靈魂圖譜/交織著一顆牛羊的心//我的卑微是所有人的,葳蕤也是/當潔白的哈達,為我盤托酥油奶茶/沉甸甸的囑托里/我是客,又是漢藏之和” (《山海間》)。
在陳人杰的歌詠西藏的詩歌中,我們還看到了他對外人難于理解的西藏獨特文化做了詩意的解讀。比如西藏同胞利用天葬后人的頭骨砌成的“骷髏墻”,一般人會感到迷惑難解,甚至可怕,詩人卻從中發現了植根于佛教哲學的藏族同胞的生死觀:“——是非、榮辱皆骷髏/山巒起伏,一個人/終需漸漸放平/既沒有存在,也沒有消失//此時一群禿鷲/夾雜著含混不清的言辭歸來/誰在食物鏈的一端/直到沉重的肉身/變成更高的飛翔,誰在自己的巢穴/建造證悟的墻,走進輪迴與遠方?”
生從何來?死往何去?歷來是人們最關心的重大問題。西藏流行天葬,是由于藏民相信靈魂不滅和輪回往復,死亡只是不滅的靈魂與陳舊的軀體的分離,用“皮囊”來喂食胡兀鷲,是最尊貴的布施,體現了大乘佛教的最高境界——舍身布施。因此,面對骷髏墻,詩人沒有恐怖、悲觀,而是依稀看到了風吹金頂、母牦牛部落與雪域周圍的芳草萋萋,“骷髏墻砌來了星光”,這是一種超越了生死的達觀的人生情懷。
給人帶來強烈震撼的還有這首《最后的雷聲擊痛了我的淚水》,寫的是詩人在塔爾瑪高原,選了一頭叫“康瑪薩”的矮腳牦牛制作標本。在詩中,這頭被制作成標本的矮腳牦牛已不再是一頭普通的牦牛,而成了藏族民族精神的象征。“這氏族的角/無數次將太陽從頭頂挑落”,“當你倒下,蹄子仍保持著奔跑的姿態”,“生死一念/你甚至連叫都不叫一聲/只讓眼睛溫柔地淌著天光”。當牦牛倒下的時候,詩人寫道:“多少牛知道你的使命榮光?/多少人舔著你的血豪情痛飲?/但你管不了這些也別無選擇/你這一生只給大地帶來安慰/為冷漠送去一顆金子的心//當暮色帶走羌塘草原的身體/我的心隨著你的魂魄去了遠方/你不會在標本里復活/卻注定奔騰在格薩爾王英雄史詩里”。
在這里,詩人借一頭牦牛由生而死,再由死而獲得永生的過程,唱出了一曲藏族民族精神的頌歌,悲愴,沉郁,達觀,余蘊無窮。
《山海間》的抒情以西藏為背景,視野闊大,意境雄奇,具有濃厚的西藏文化氛圍,但作者受江南文化滋潤多年,因此詩歌中不經意間仍然流露出江南文化的靈秀俊美,或者說詩人創造了一種江南文化與西藏文化自然圓融的美學意境。諸如:
“九戶人家,九支謠曲/九個良宵,九座雪峰是快樂的孩子/大經輪葉片轉動/九個星座是感恩的泉涌//春風吹開雪蓮花的時候/我給你寫信/信封像雪一樣白/上面蓋著月亮的郵戳”(《月亮郵戳》)
“金銀灘,金子是太陽/銀子是羊群/云朵安詳,大地蓄滿淚水/天堂和草原都閃著光/沒有歷史的歲月長存其中”(《金銀灘草原》)
“小時候/只要看見/慈覺林上空的那朵黑云/阿媽就會喊我進屋//如今她不在了/那朵黑云會回來/會長久地停留在慈覺林上空/而我的阿媽已不在了”(《慈覺林》)
在這些詩歌中,明顯地看出,江南的謠曲風格與西藏的獨特意象融合在一起,既有聽覺的美,耐讀,又有視覺的畫面,耐看,從而構建了作者獨特的藝術天地。
在這部詩集的扉頁上,作者特別標出了“——獻給妻子徐穎蕾、女兒陳一天、兒子陳在今”一行字。這不只表示了對親人的深情,更表示了他對理解、支持他援藏工作的家人的感恩。這種心情集中地反映在《與妻書》這首長詩中。有別于某些愛情詩的纏綿悱惻,這首愛情詩的風格是深沉的、俊朗的,集中反映了詩人愧對妻子的心理:“在高處,所得的月光更多/卻無一縷送你/請原諒,這白銀的皎潔/由風雪煉制,讓你承受凋零//在高處,思念靠月光救贖/月亮只有天空一個家/你依傍著/為我漫游的影子所傷”。
開頭的兩個小節,奠定了全詩的基調,那就是由愛生愧。因為自“舍家進藏,分飛各天涯”以來,詩人與妻子離多聚少,“我只能從留有你長發的床單上想象你的體溫”,孩子的成長,繁重的家務,全都圧在妻子的肩上,因此詩人對妻子除去濃濃的思念之外,還有深深的感恩:“在所有的命運中/我感恩和你相遇/雖然轉眼被高山大川所隔//在所有煎熬中/我感恩相知的煎熬/縱使天空缺了一角/愛仍在彼此心間”。
這就把一個為了藏族兄弟的福祉與家人遠隔萬水千山,從而舍小家為大家的援藏人員的高潔心態充分表達出來了。
從2012年起,十多年了,陳人杰像牦牛一樣行走在西藏大地,像格桑花一樣扎根在雪域高原,他的血液融入了西藏的土地,他的人生提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他在西藏高原寫出了一個大寫的“人”字。扎根大地,俯身為民,胸懷大愛,關注心靈,堅信要寫詩,先做人,這是他能寫出好詩的根本原因,也是他的創作道路給新時代詩人的啟示。
責任編輯:子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