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國輝
手捧陳人杰的新詩集《山海間》,心里還在回憶讀他的上一部詩集《西藏書》時的情形。出版《西藏書》時,陳人杰在詩人之外,還是一名企業援藏干部,身負著那個身份所賦予他在經濟領域的使命任務。及《山海間》出版,他已經化身高原上的一名職業的文藝工作者,把他的全身心都投入到西藏的文藝事業之中,伏于這詩里行間。《山海間》的推出,似乎也是他個人這一切際遇轉寰的詩歌見證。
《山海間》是陳人杰的第二部高原詩作。我拿到書時,第一驚詫的倒是書的裝幀之精美和用心。一本書的裝幀設計,往往凝聚著作者于書的用情和用心,以及審美。顯然在《山海間》上,你能看到陳人杰所投入的全部,似乎他把自己對詩歌品質的要求,也延伸到了書籍這一更具象的物體上。
在文本上,與《西藏書》相比,《山海間》最大的不同是有了更多沉浸式的書寫。隨著作者連續三屆援藏并最后把工作關系留在西藏,這個過程不僅僅是他立身站位的變化,更展現了他在詩情詩意之中的變遷。身份是外在的,而內心潛在的游龍也已經蛻變成高原的山河湖草。在詩集里,所體會到的不再是一個外來者或初來者的心緒,而是詩人把血脈系于這片高原的由里而外的情感迸發。繼《西藏書》之后,西藏之于詩人似乎拓展出了另一個觀察和思考維度,引發了更蓬勃的情感和更細致的感懷。如果說在《西藏書》里,詩人關注的更多是人物和風景的意象,那在《山海間》中,他則更關注高原生活的細節和天地風物中所生發出的哲思,并能更巧妙地展現這片高原土地上神性與人性的交融。
詩集的編發本身也暗藏玄機。第一卷“世界屋脊的瓦片下”,充滿了浪漫色彩和空靈的想象。詩人把詩情擰成一股股繩索,或長或短,或疏或密,所扎緊的都是在高原上每一個生動的細節,或神山圣湖,或親密友人,或深澗或草木,它們都成為了詩歌的入口。而進入到詩的內部,又會發現,所有這些意象都被注入了詩人獨到的解讀,它們是沉迷的,是忘我而誠懇的,是隨性且未失去牽絆的。詩人的內心有多豐富,詩歌的內里就有多糾纏。它們從筆間流淌出來,仿佛不是為了僅僅被吟誦,而是為了把我們引入詩人的生活和視野,引入他無盡的想象。
從這個角度說,第一卷的書寫更加趨向內斂,更加愿意在詩歌里展示詩人內心的天馬行空和萬物共生。這組詩以短詩切入,卻字字珠璣,很快把情緒覆蓋到那片茫茫的原野之中,從《凍紅的石頭》到《云》再到《草》,從《陳塘溝》到《吉隆溝》到《慈覺林》,每一處能幻化的想象都是獨立的,卻又都在精神深處互為勾連。“相對于粗枝大葉的人間/我喜歡無助地搖晃/爬上過古老的星空,知道/偉大的軟肋在哪里/我的一生很短,但痛苦更動人”(《草》);“扎曲河經過故鄉/它流向哪里/哪里就是歲月的裂痕”(《扎曲河》),這些來自于高原風物的神性啟示,呼應著內在的情緒,但又都深深扎根于詩人對詩歌意象的敏銳抓取。
及至此卷的后一部分,隨著詩歌文本被逐漸加長,詩的意境呈現出更加多維和立體,情感表述的空間和深度都得到了進一步的拓展。對于高原上最不能回避的生命與死亡的問題,詩人也以他的詩性的包容和敏銳的思辨作出回應,于是有了“山巒起伏,一個人/終需漸漸放平/既沒有存在,也沒有消失”的喟嘆,有了“風吹金頂,母牦牛部落/人間的裂隙,嵌入/先行者的夕陽,慈悲的心咒/與雪域周遭的寂寞”(《骷髏墻砌來星光》)的頓悟。可以注意到,詩人的創作自始至終一直貫穿著非常強烈的生命自省意識,這既來源于對圣潔之地的自然反思,同樣也是高原在詩人內心世界的靈性燭照。
由第二卷“山海間”更多現實主義方向的書寫開始,詩集的風格峰回路轉,就像一只羽翼蓬張的兀鷲終落于一片水草豐美的土地。從這里,詩歌不再像空靈中的奏鳴,更像雪山上的流云和像掃過山間的微風,更像匍匐于土地上的堅硬的石頭和柔軟的河流。
脫貧攻堅和個人的情感關懷是這一卷的主題。脫貧攻堅賦予詩歌的現實主義力量首先在這里得到了充分地彰顯。兩首長組詩結構精巧,各有側重,詩風也回歸到更質樸的節奏中。它們既有對現實世界的關照,又有詩人情感的肆意發揮。詩人隨手抓取的事物,都來自于他在脫貧攻堅一線的所見所聞所歷,在那里,每一個細微之處都足以激發一片詩心。而每一個特定的事物都不簡單,都在詩人筆下煥發出支撐時代變化和生活變遷的光彩與力量。葉巴村是“親愛的骨肉”,怒江在“翻譯那曲雪浪”,村委會的招牌,張大人花,甚至將“將蘋果扣在啤酒杯上/苦樂的滋味與蒼蠅、螞蟻分享”這樣的小節入詩,生活況味交織,詩意便不斷沉入那片貧脊而充滿希望的山谷之中。
相比前兩首甚至之前所有的詩,《與妻書》則終于為我們呈現出一個脆弱而敏感的詩人形象。陳人杰曾經跟我提起過誘發他這組詩興的那個場景,那是在黃昏的拉薩河畔,他臥于湖濱長椅之上,仰望將黑的天空。淡淡的星辰下,河風輕拂,那一刻,他眼淚沽涌而出。在孤獨中掙扎,或許是詩人的常態,但我們所能從詩中看到的,卻是他于柔軟處隱藏的堅韌,于開闊之處的純粹。或念或思,或悔恨或執著,或沉靜或洶涌,都滲透在詩的每一個角落里。我以為,《與妻書》由此成為這本詩集最為精彩的情感注腳。
第三卷“饋贈與洶涌”,我則更愿稱之為“散章”。在這一部分,高原的意象不再是全部,詩集的節奏終于由一條擰緊的繩索揮散成飄逸的絲線。詩歌觸摸到了詩人高原生活更為細微的一部分,甚至是高原之外的另一部分,創作由此也不再被困囿在一種思維和想象的模式里,而帶來了更加多變的形態和更為廣闊的敘述空間。
從風格來說,第三部分的詩歌更加隨性曠達,與前兩部分產生了迥然的落差。從內容的角度說,我更愿意把它看作詩人對生活的日常檢視和自我梳理,發散性的詩歌主題是詩人創作的日常,但一旦歸于詩集之中時,它顯示的是詩人最豐富也最基礎的那部分情感。那是最不需要裝飾,也最無法隱藏的部分。而在其中,我再一次看到了詩人成長于江南靈秀之地內心所天生具備的細膩與敏銳、博愛與通達。
一部詩集,詩歌創作的來由關系和內在邏輯,關系到詩性的統一和審美的判定,也關系到詩歌閱讀的品評。在《山海間》里,可以看到陳人杰作為詩人創作的成熟,無論是意象的豐富還是遣詞的考究,無論是結構的搭建還是情緒的張馳,都展現出了他對詩歌純熟的把控力。同時,在他對詩歌的選取和詩集的架構中,又可以看到他自身于詩歌創作邏輯的一些特殊理解。這是屬于詩人的最理性的一部分。
當然,陳人杰于詩歌的激情從來都無可質疑,他的執著都袒露在詩作里,“我是一,也是萬千丘壑”(《桑丹康桑雪山》),“如果愛不能成為你的聲帶/大海就不會在高原體內低吟”(《黑頸鶴——贈韓書力》)。他的詩,每一首讀來似乎都會產生不同的回響,帶動不同的情緒。那也許就是高原賦予他的無數詩性飽滿的回聲。
《山海間》,從這個意義上說,確實詩如其名。
責任編輯:索朗卓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