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湘綺
詩的奧秘在語言,語言的奧秘在意象。陳人杰三本詩集最大的特點是密集的原始意象。一些似曾相識的人、物和事構成不同的物象和事象。比如:父親、母親、草鞋、前山、塵埃、梯子、臺階、老屋、回家、送別、赴宴、刮痧……這些物象和事象被詩人創(chuàng)造成獨特意象,觸發(fā)讀者諸多聯(lián)想。語生象,象生境。意境是“象外之象”“景外之景”“韻外之韻”,耐人尋味。讀詩即通過作者創(chuàng)造的“象”,揭示其“意”——作者獨特的發(fā)現(xiàn)和體驗,闡釋其文學價值,照亮現(xiàn)實,這是詩的功德。
一、走進身體的故鄉(xiāng),發(fā)現(xiàn)自我
意象是表意之象,用來表達人的詩性生命體驗。表名物和事的詞語可能產生自然物象和社會事象,而自然物象和社會事象的關聯(lián)與組合有可能形成某種張力。這種張力可以使詩性生命的感受在一定程度上顯示出來,通過在場喚起不在場,通過有限喚起無限的宇宙、歷史、人生感懷。“身體的某個角落”難以名狀,發(fā)人深省。《在我身體的某個角落》“吱呀一聲”把讀者從現(xiàn)實帶入某種意境。詩人不是平面書寫,而是垂直進入靈魂。繪聲繪色,瞬間劈開經驗,進入懵懂的“身體”,身體是自我認識的入口。
在我身體的某個角落①/在我身體的某個角落/有個冰冷的房間/當我睡著的時候,我不知道它的門和窗/是否吱呀一聲打開過//多少年了,我習慣從總體上把握自己/卻無法進入自己的局部/我不了解自己的秘密/無意中,我一直做著懵懂的人//也許,我注定是個沉睡者/在我的身體里,只有一個冰冷的房間醒著/我?guī)е嶔?就像命運帶著我在世上顛簸//視覺和幻覺,活著的和死去的/都與這冰冷的房間無關/——像某個古老的遺址,它的門環(huán)和油漆/都是寂寞的。
“冰冷的房間、門、窗、門環(huán)、油漆”一系列物象構成了一個封閉的“空間”,是你我身體都有的某個“角落”。“我習慣從總體上把握自己卻無法進入自己的局部,我不了解自己的秘密”。“自己的秘密”是什么?詩人后續(xù)作品中也寫到“我的左眼看不見我的右眼”②。蘇軾把這叫“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尼采把這叫做“當你凝視深淵,深淵也凝視你”。 “廬山”“深淵”隱藏著“自我”之謎。察覺身體里有一個“冰冷的房間醒著”,沉睡者開始探尋這個局部,開始了解自我的秘密。這是詩歌發(fā)生的原點。“剪不斷,理還亂”“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江月何年初照人?江畔何人初見月?”“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所有的詩都為“自我”勞神。詩人為什么寫詩?實質是為了自我認識。“自我意識”是個外來詞,生活在宗法倫理中的中國人數千年來鮮有問津,“無意中,我一直做著懵懂的人”。只有少數敏感、不放過自己的人才會來叩“自我”之門——“冰冷的房間”。海子曾經蔑視“自我原諒”的抒情詩,他贊賞魯迅對待社會、世人“一個也不原諒”的態(tài)度,“捫心自食”,追根究底。在抒懷遣興、淺吟低唱的文人趣味中,自我“像某個古老的遺址,它的門環(huán)和油漆都是寂寞的”。“自己的秘密”是存在之問——我是誰?自我一誕生,離開自然母體。孤懸人間,莫名的孤獨、焦慮、漂泊、無所適從的“異鄉(xiāng)感”是人類永恒的鄉(xiāng)愁。帶著“自我”這個未解之謎,詩人一路行吟。“我?guī)е嶔ぞ拖衩\帶著我在世上顛簸”,一路求解,踏上了“西西弗斯”的征途。“西西弗斯”隱喻每個人的命運,無端被拋到世上,艱難推動生、老、病、死的巨石。詩人開始了他從張思西村到《山海間》的萬里顛簸。一個村莊,多少代悄無聲息繁衍。只到詩人誕生,他像“跌跌撞撞的燈,從街巷里跑過”,村莊的一切被照亮、被描述、被懷念、被命名。
張思西村③
一個普通的村莊,因為有我而走遍中國/就像隨身攜帶的行李,有體積和疼痛的重量/我的足跡到哪兒,哪兒就有它披霜的月亮/它的名字不為人知,恍惚中,又被反復呼喚/它的前方,仿佛就是一列火車的前方/它的流浪,仿佛就像一顆心臟在流浪//一個普通的村莊,總被回憶和思念覆蓋/瓦片像緊咬的嘴唇,炊煙像古老的方言/而在屋檐下,一個個親人沿著那條山路奔走/這么多年,塵埃飛舞,血液流淌成泥濘的歲月/細雨中的呼喊,送來了金子,和遙遠的昨日/眼淚,卻再也回不到曾經年輕的眼眶//一個普通的村莊,懸浮在郵戳和信封中/堅守多年的秘密,因為有我而重回大地/總有割不完的草,在風中波動,堅韌生長/總有人仰望,把紙船放進波瀾之里/總有再也不會回頭的人,跨過村前的山梁/總有人咽下它的炊煙、暮色,卻把骨頭埋在遠方。
一個普通的村莊,因為“詩人”而與眾不同。“悲涼依然大于歡樂,這是最初最后的村莊”④。成為審美對象的張思西村,留下農耕文明的夕照,一如它誕生之初:千年不變的瓦片、炊煙、屋檐、門檻、山路、塵埃,暮色中一代又一代親人來去匆匆。“它的名字不為人知,恍惚中,又被反復呼喚”,無聲無息地走了“這么多年,塵埃飛舞,血液流淌成泥濘的歲月”。時光載著村莊駛向未來,流浪在大地,“它的前方,仿佛就是一列火車的前方”。因為詩人,“一個普通的村莊總被回憶和思念覆蓋”。“瓦片像緊咬的嘴唇,炊煙像古老的方言”,沉默的村莊以自己的方式繁衍生息。 “古老的方言,堅守多年的秘密”都懸浮“郵戳和信封中”,無法寄出,更無人收到。“而在屋檐下,一個個親人沿著那條山路奔走”,消失在“前山”,悄無聲息。村莊的一切等待有人揭秘。“有些地方我四叔從前來過,但與致命的記憶相比,這已無關緊要”⑤,致命的記憶藏在詩人的身體里。所謂的基因,無非是這致命的身體記憶。“我已越來越像你,不像從前你拋棄在世上的那個孩子”⑥,詩人一次次吟哦、訴說自己輪回在村莊的經歷。祖祖輩輩的血脈都汩汩流淌在詩人身上,“就像隨身攜帶的行李,有體積和疼痛的重量”。那些“把紙船放進波瀾之里”的人,是我;那些“跨過村前的山梁”的人,是我;那些“咽下它的炊煙、暮色,卻把骨頭埋在遠方”的人,是我。“堅守多年的秘密,因為有我而重回大地”,抽絲剝繭,詩人揭開了“我是誰”的自我認識之旅。
“自我”在古希臘神話中被稱為斯芬克斯之謎,詩和這永恒之謎對峙幾千年。每一首詩,都是一個新謎。人們以謎解謎,淪陷在這里,也崛起在這里。在自我中淪陷的人,是非成敗轉頭空,只有身體的故鄉(xiāng);在自我中去崛起的人,走向人類精神的故鄉(xiāng),向文明貢獻了理想自我,豐富了人的精神性和可能性。這個看不見、摸不著,剪不斷、理還亂的抽象境界,就是人性。人性是一切藝術之根,誕生在自我認識、自我建構中。陳人杰從淪陷到崛起,一路西行,貢獻了《回家》《西藏書》《山海間》。
大自然億萬年沉默,只到詩人誕生。開始為一條河、一座山、一棵樹命名,山川日月,萬物活了起來。詩人的情感在被自然物化為意象的過程中,肉身不知不覺自然化了。從“有我”到“無我”,自我皈依自然。有限的生命皈依無限,而獲得了永恒和自由,這就是每個人都渴望的“詩與遠方”。眺望中,《前山》把死亡這一無可回避的問題推到眼前,怎么活?
前 山
西風起了,前山白了/一夜間,湖泊的藍牙咬緊病骨//埋葬:多少訣別、悲涼/緘默:只剩下落葉——無數難以分揀的散箋/只剩下落款、地址、郵戳、日期……/多少綠色的大郵筒,空了//什么時候? 輪到我……/送與被送,皆不能知曉、回頭/看看自己,像一個遺世者/看看前山,像一道古老的邀請留下的陰影//
前山是祖祖輩輩的終極歸宿,這是村里人的宿命。“埋葬:多少訣別、悲涼;緘默:只剩下落葉——無數難以分揀的散箋”,斷句殘章落葉般隨風飄散,多少心事夙愿無從說起。“只剩下落款、地址、郵戳、日期……多少綠色的大郵筒,空了”,沒有存在感,沒有回音的默片時代,怎么寄托這懵懂一生? “什么時候, 輪到我……皆不能知曉、回頭”,死亡喚醒了詩人的生命意識。“看看自己,像一個遺世者”,“我已經越來越像你,而不像你從前拋棄在世上的那個孩子……活過這個春天,我也就活過了你離開人世的那個年紀。”⑦不得不來,又不得不離開的人世間,短暫而無奈,一眼萬年。“前山,像一道古老的邀請留下的陰影”“那些曾經毀掉你的東西,現(xiàn)在正在傷害別人……曾經為你流的眼淚,現(xiàn)在仿佛為自己流淌……”⑧每個人隨時都可能被陰影吞沒。真正的英雄認清悲劇的宿命而承擔。從承受到承擔,宿命變成使命。“前山”和魯迅筆下的“墳”一樣,喚起“過客”的沉思。怎么辦?向死而生,向生命要意義,要價值,要夢想。詩人一躍而起,從身體的故鄉(xiāng)走進靈魂深處,“從九道魔窟的輪回者,再次射來青草的光線……我已經接近了河流的深處”,村莊的秘密即將揭開。
春天了,我必須說說你的所在⑨
春天了,我必須說說你的所在/從九道魔窟的輪回中/再次射來了青草的光線/那些曾經毀掉你的東西,現(xiàn)在/正傷害著別人/歲月仿佛又回到了波浪的表面/而你身后留下的不僅僅是空白/春天了,我必須撫摸你所經過的地方/曾經為你流的眼淚/現(xiàn)在仿佛在為自己流淌/我已越來越像你/而不像從前你拋棄在世上的那個孩子/綠葉隱蔽了所有的蹤跡/在春天,我總是茫然的/但我已接近河流的深處,活過這個春天/我也就活過了/你離開人世時的那個年紀//
青草、炊煙、山路、塵埃、月亮、草鞋、奔走、流浪這些原始物象、事象被創(chuàng)造成意象,極易觸發(fā)共鳴。“每一個原始意象中都有著人類精神和人類命運的一塊碎片,都有著我們祖先的歷史中重復了無數次的歡樂和悲哀的一點殘余,并且總的來說始終遵循同樣的路線。”{10}原始意象因為悠久的歷史沉淀,好比種子包含果實的一切可能性。
二、走進人類精神的故鄉(xiāng),認識自我
死亡意識的覺醒,是一個痛苦的覺醒。魯迅曾說:“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xiàn)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魯迅對“昏睡”的痛惜無以復加。魯迅是為數不多的,敢于自我解剖、具有自我懺悔精神的文化先驅。百年前貧窮積弱的舊中國,喚醒是一個糾結、矛盾,難以作答的時代命題。詩是時代泥土上最美的花,《前山》《春天了,我必須說說你的所在》誕生在公民社會、新時代,有充沛的時代氣血。這個語境,有助于我們從理解詩人的草根情懷不同于文人士大夫、精英對大眾的啟蒙。這是人的“自覺”,是大眾的覺醒。這是“從泥土爬上來的身份”{11},是一棵草對另一顆草的愛,是農人對草鞋、柴刀、稻子、谷場、田野的愛。“當咬血的舌尖在怒吼中嘶啞”,這些被歲月吞沒的血親因為詩而“存在起來”。作者用小時候被井繩磨爛的手寫字、寫公文,“在文字和數據中奔跑,像一個筆記本被大時代夾在腋下”{12}。當然,還寫詩。他把父親、母親、姐姐、四叔、溪灘、老屋、落葉、村里難以忘懷的人和物都一一吟詠,讓“一雙草鞋細說萬物由來”,喚醒我們對古老家族的同胞之義,喚醒萬有相通的血脈親情。
草 鞋{13}
為礫石點一盞燈/白露滴落,晨霜送來蘇醒的枯枝/為草的柔軟,老樹的搖晃,以及柴刀上閃著的小型閃電/點一盞燈/在張思西村,迎西風于場邊,掛掃帚于南墻/當咬血的舌尖在怒吼中嘶啞/讓一雙草鞋細說萬物由來//一雙破損的草鞋/我要感謝它說出的古老家族的來路/說出分娩的秘密,以及仿佛來自前世的繚繞炊煙/它說過的,我還要請鳥兒、落日、星光、流水、種子/再說一遍/一直說到汗水流香,泉水冰涼//我曾握緊牛鞭,吹緊口哨守護著牛群歸欄/家鄉(xiāng)屋頂就像擺開的盛宴/但在這之下,我要感謝一雙草鞋,感謝/西山余暉灑落在鞋上的一縷縷金黃/在張思西村,一雙草鞋曾那么低,低到/草屑、泥水、塵埃里/現(xiàn)在,卻陪我走到了記憶高處//
從赤足奔跑,到穿上編織的草鞋,無人記得祖先們經歷了多少風刀霜劍、悲歡離合。直到詩人“點一盞燈”,指認萬物。礫石、白露、晨霜才有了自己的名字。小草、老樹、柴刀、枯枝都蘇醒了,擠擠挨挨地圍著西村南墻。從蒙昧到文明,世世代代奔波在大地。詩人借磨破的草鞋“說出分娩的秘密,以及仿佛來自前世的繚繞炊煙”,一切如夢初醒。炊煙是中國詩歌中最古老的意象之一,裊裊升起,無影無蹤。炊煙“綁架了肺腑的深情”,也溫暖了世世代代;“一生沉浮我仍是你干枯的柴”,燃燒一生的時間的還是炊煙。
炊 煙{14}
剪不斷/這綁架了肺腑的深情//一聲咳嗽,窗外/風雨傾斜/一生沉浮/我仍是你干枯的柴//
炊煙連著前世今生,連著形下和形上,連著現(xiàn)實和夢想。陳人杰詩歌中意象是互文的。一個詩人也只有持續(xù)創(chuàng)造意象,在前人和自己的創(chuàng)造的基礎上精耕細作,才能生成文學的審美增量。“自我”在炊煙、泥水、小草、老樹間若隱若現(xiàn),一點點露出面目。在《我曾長久地仰望藍天》一詩中,詩人確認“炊煙并沒有真的消失,它們肯定飄進了空中的殿堂”{15},“空中的殿堂”里有詩人的夢想,顯然這是后來才知道。“繚繞的炊煙”“落日、星光、流水、種子”都知道村莊的來龍去脈,卻啞口無言。“一聲咳嗽,窗外風雨傾斜”,詩人把自我當對象,觀察、反思,這就是自我意識的萌芽。“咬血的舌尖在怒吼中嘶啞”,從蒙昧中開口說出第一個詞。“存在”不再虛無縹緲。自我被語言拯救,開啟創(chuàng)造意義、價值、夢想的序幕。“我”旁觀古老家族的歷史,“我”看見“我曾握緊牛鞭,吹緊口哨守護著牛群歸欄”;“我”看見一雙草鞋走過世世代代的坎坷泥濘,道出了人與“草屑、泥水、塵埃”的血緣,這是“古老家族的來路”。一雙草鞋編織了時光,編織了往事,把西山余暉、西風南墻、柴刀上的小型閃電都織入腳下一條古老長路。“點一盞燈”,遮風避雨的老屋有了光明,“迎西風于場邊,掛掃帚于南墻”。數代綿延,老屋里子孫繁衍,都將老去。屋子、牛欄、井、谷場、種子,煙熏火燎的老屋最后擺脫不了悲劇的宿命。“老屋像人活到最后剩下的廢墟”{16},而自然“收留了無數的城市和廢墟,當它們被時間打敗,它把它們攬入懷中”{17}。此刻,“永遠的恒星在頭頂照耀”{18}。星光下,自我與萬物的間隙瞬間彌合。“風把大地吹了一遍”,輕輕撫摸了所有的生命。古老家族的孩子、草鞋、老屋、廢墟、塵埃都有生命,只要你聆聽自然,會發(fā)現(xiàn)自然界的萬物與你的心臟有一樣的律動。它們都在輪回流轉中誕生、消逝、循環(huán)往復,都是古老家族的一員。
塵? 埃{19}
塵埃建造著心臟/萬物睡眠/空曠的家園/風把大地吹了一遍//山巒、星芒、胸襟/都是塵埃//所以,我的快樂/和塵埃的快樂/是一樣的//微不足道的快樂/視而不見的快樂//
“我的快樂和塵埃的快樂是一樣的”,萬物與我為一。我和 “山巒、星芒、胸襟都是塵埃”,都將被自然收留。“一雙草鞋曾那么低,低到塵埃”,走過所有泥濘坎坷;“現(xiàn)在,卻陪我走到了記憶高處”,說出古老家族的來路和我的歸途。從“有我”到“無我”,詩人轉眼已走過了萬水千山。他掠過田野、谷倉、前山,忍不住一次又一次仰望藍天,“我曾在高處領受,悵望”,那里有理想的光芒。
我曾長久地仰望藍天{20}
那時候,我曾長久地仰望藍天/仿佛無限高處,真的藏著什么/仿佛仰望是有效的,透明中/延伸著神秘的階梯//大地上的河流、樹木、莊稼/它們以什么方式和天空聯(lián)系?/灶邊坐著母親,青稞釀成新酒/但炊煙并沒有真的消失/它們肯定飄進了空中的殿堂//天空,肯定收留了大地上的聲音/包括我的仰望/我看見藍天俯視著我/它的眼神越來越藍//那時候,我曾長久地仰望藍天/那時候我多么年輕、純潔,仿佛有用不完的/憧憬,和好時光/在最黑的夜里我也睜大過眼睛/我知道會有金色的星星出現(xiàn)/夢幻的舞臺搭在高處,那上邊/不可能是空的//
“藍天”是詩人珍愛的意象,每次出現(xiàn)都與形上、精神、靈魂、境界有關。意象是一系列自然物象和社會事象的神秘的締結,有限與無限、可見與不可見,由此都呈現(xiàn)在作品中。地上是河流、樹木、莊稼、母親、生米、熟飯瞬息萬變;天上是裊裊炊煙,“飄進了空中的殿堂”,殿堂里有什么?留白把人從大地引向形上之思。炊煙和星星作為“天”的隱喻,有無限誘惑。“仿佛無限高處,真的藏著什么……”“有金色的星星”“收留了大地上的聲音”。無限高處,有理想的光芒,那是境界。境界原本表示時空界限,在佛經中用來表示心靈覺解的程度,后來在中國傳統(tǒng)文論中被用來表示精神層次和人生狀態(tài)。意境和境界是兩個既有區(qū)別,又有聯(lián)系的范疇。意境是作品中理想自我的生存狀態(tài),境界是現(xiàn)實自我的生存狀態(tài)。意境保留著詩人創(chuàng)作時的人生狀態(tài),相當于“精神足跡”,境界相當于“精神歷程”。區(qū)分意境和境界,才能理解詩與現(xiàn)實,理想自我和現(xiàn)實自我的關系。從自我認識,走進社會、走向遠方,不斷登上更高的精神階梯,是作者認識自我、創(chuàng)造自我、實現(xiàn)理想自我的過程。作者堅信“仰望是有效的,透明中延伸著神秘的階梯”,這里是精神操練的舞臺;“在最黑的夜里我也睜大過眼睛,我知道會有金色的星星出現(xiàn)”,這里是夢想的起點;“那時候我多么年輕、純潔,仿佛有用不完的憧憬,和好時光”。這個起飛,積蓄了越過千難萬險的意志,“夢幻的舞臺搭在高處,那上邊不可能是空的”。后來的一系列選擇都是夢幻舞臺彩排的人生,境界照亮世界,夢想照亮現(xiàn)實,行動成就了未來。“我看見藍天俯視著我”,《藍天》中有理想自我和理想生活的光芒,藍天是胸懷、懷抱,是作者在精神操練中逐步建立“延伸著神秘的階梯”的境界。
藍? 天
……/我在自己的心里行走/仍能感受到你的無邊無際/萬里高空,我曾到過那里/我曾在高處領受,悵望/人世間,卻從無我曾出走的痕跡//
三、走進自然,創(chuàng)造理想自我
洞悉了“古老家族的來路”,眷戀、牽掛、卑微和苦難,一切都與詩人有了血緣。他長久地仰望藍天,“我曾在高處領受,悵望”,那是境界對世界的俯瞰和垂憐。“詩歌對我而言,就是宗教”{21},詩歌既是自我救贖的良藥,也是他以境界改造世界的武器,他把詩歌當作更主動的創(chuàng)造:“宗教是被動的,是儀式化和教條的,而詩歌是主動的,是心靈的創(chuàng)造,賦予生活以最高虛構,所以宗教不及詩歌那么令人全神貫注和動容。”{22}無中生有,“心中挖渠”是創(chuàng)造境界的隱喻。垂直內心的通道,遠遠大過外面的燈火繁華。向自我發(fā)難,這是一個人的戰(zhàn)爭,境界里有理想自我和理想生活。“梯子、臺階、階梯、石階”是關乎精神成長的意象,“意象營造意境生”{23}。意境保留了作者每一步的精神層次,見證了作者自我不斷進步的軌跡。
無 題{24}
溝渠越挖越深/心中的石頭露了出來/梯子越搭越高/腦袋里終于出現(xiàn)了臺階/你悄悄離去/我靜靜長大/長成了一個青春期事件/孤立出來的部分//
詩是馬克思所說的精神生產,是物質生產的內環(huán)節(jié)。馬克思說:“人們的意識,隨著人們的生活條件、人們的社會關系、人們的社會存在的改變而改變……精神生產伴隨著物質生產的改造。”{25} 詩中“境界”以精神的力量,通過“人生實踐”,間接影響“世界”。“心中的石頭露了出來”,是生命意識、生命意志,是境界的淬煉、成形的過程。強大的內心是實踐的動力,是從精神生產走向物質生產的頑強意志。詩是馬克思所說的精神生產,看不見刀光劍影卻驚心動魄。抒情言志關乎生命意志,是欲望和理性的較量。精神生產和物質生產構成了實踐,也構成了命途多舛的人生。“我摸過天堂的門,現(xiàn)在仿佛正路過刑場”{26} “詩歌讓我獲得了把苦釀成芬芳的力量”{27},承擔命運,向內心進發(fā)。內心有自我長長的通道,直抵人性之根,連著人類共同的精神家園。打通了自我和他人,有限的人生有了無限可能,詩人找到了更大的人生參照系。“溝渠越挖越深,梯子越搭越高,腦袋里終于出現(xiàn)了臺階”。詩人踏上“臺階”,找到了自我實現(xiàn)之路,人天合和。 “你悄悄離去,我靜靜長大”,“你”是“舊我”,“新我”是經歷“青春期事件”的掙扎與突圍,充滿激情、力量和勇氣的新的崛起。“新我”所做的一切,不是回憶過去而是創(chuàng)造未來。一步一個石階,古往今來詩人們在自我探索的這條路上前赴后繼。從屈原“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到毛澤東“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真正的詩人,身先士卒,行走在大地,向思想和心靈要出路。不僅是詩的出路,而且是“人”的出路。“孤立出來的部分”是“新我”,是前所未有的精神增量,是詩人創(chuàng)造的境界,也是詩的全部價值所在。腦袋里的“臺階”有時被作者稱為梯子、階梯,有時叫石階。
石 階
如果一個臺階是一千年/向上一階我會遇到李白/再向上一階我會遇見屈原//回頭向下,在某個臺階上/我將遇見談論我的人/他們很認真,但說的/都不是真的//
“他們很認真,但說的都不是真的” ,人們說的都是歷史。真正的詩人從歷史走向現(xiàn)實,創(chuàng)造未來。從張思西村到西藏,陳人杰筆下一路的風景,都與“古老家族”有關。“十四里,十四級梯子,順著它能走回嶺下村,也能登上未來的天空”{28}。臺階、階梯、梯子這些意象,每一次出現(xiàn),都是詩人對自我探索的進步,看似虛無縹緲的境界,由此更上層樓。梯子,向下連著“嶺下村”,連著現(xiàn)實世界;向上連著“未來的天空”,連著更多美好可能性。
在《珠穆朗瑪》中:“多少宗教枯萎,多少大海上升,而正飄落的,一朵雪花是涅槃的全部”{29}。詩人身體的邊界模糊了,精神變得無比遼闊,溢出自我。皈依于一朵雪花,一塊石頭,一片大海,小小肉體仿佛是全息的宇宙。從無到有,詩人“自我”的根須日益發(fā)達,在豐富的情感交流中盤根錯節(jié)伸向大地,與自然的律動呼應。物理學家霍金說:“自然是神的化身。”自然孕育萬物,有無限可能,的確是自由、萬能的化身。打通了自我和自然,詩人充滿力量,“我要將雷霆嵌進它的裂隙”“我要把松脂的芳香、蛐蛐的叫聲送進它的視網膜”“我要……”強烈的欲求,蓬勃而出,力拔千鈞的氣勢是理想自我的誓言,是創(chuàng)造大我的自然意志,是神的旨意。
高原早晨/……/啊,想象把世界重建/激情把骨頭熔煉/荒涼是視力的短暫淪陷/靈魂卻一片光明/我要把松脂的芳香蛐蛐的叫聲/送進它的視網膜/我要將雷霆嵌進它的裂隙/我要從一塊塊礫石中/取出它收藏的一個個/關乎黎明的傳說//
在金華、拉薩,在旅店、路上,在申扎、布達拉宮,在證券公司、股市,在可可西里、羌塘草原……他心疼那些舉步艱難的人,那些被社會歧視、遺忘的人,那些被饑寒、病痛肆虐的人,那些割舍不了的“古老的家族”的“舊親戚”{30}。比如,殘疾的次仁央宗,她“一生很輕,像一片隨時飄走的白云”。從遙遠的地方來,飄到遙遠的地方去。自古以來,“憤怒出詩人”“國家不幸詩家幸”,都是淺層的自我。中國古代文人有歸隱情結,憤怒、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都不是問題,缺乏強韌的意志,無法更深地創(chuàng)造理想自我、理想生活才是癥結。
五保戶次仁央宗{31}
……/一生很輕/像一片隨時飄走的白云/一生很重/比丘山重//一生/小于一瞬/給她眼淚吧/給她痛苦的遺產/保吃、保穿、保醫(yī)、保生、保葬/不及給她飛翔//
“觸事興詠,尤所鐘情” {32},詩歌都有“本事”。“給她眼淚吧,給她痛苦的遺產,保吃、保穿、保醫(yī)、保生、保葬,不及給她飛翔”。她“小于一瞬”的一生只此一回,“比丘山重”。詩人切入現(xiàn)實局限,欲有所為。“五保”保的是肉體、物質生活。哪怕讓她在痛苦中覺醒也比這樣活著好,她還有飛翔可能嗎?寫作對象都是詩人自我認識的參照物,有層次的、不斷螺旋式上升的自我站在更高境界上發(fā)問,不斷激發(fā)新的可能性。這就是詩的高格與日常規(guī)格的區(qū)別。
詩人“情動于衷”都有外在的具體事件,正是一路經歷的“人+事”,淬煉了境界,也構成詩人存在的意義和價值。文學是弱者的偉業(yè),文學的價值在于以境界影響世界,照亮現(xiàn)實。“佛啊,你有無數抖落的羽毛,我有滿懷憂傷的大雪”{33},世界局限處,正是境界的突圍處。“雪盲、唇腭裂、先天性心臟病,不把牧民的事當作自己的事/就沒有神跡”,完成這些事,人生才有意義。悲憫、體恤弱者是神的旨意。葉嘉瑩說“詞有弱德之美”,“這種美感所具含的,乃是在強大的外勢壓力下所表現(xiàn)的不得不采取約束和收斂的一種屬于隱曲之姿態(tài)的美”{34}。其實是詞文體突出了“弱德”,文學都有“弱德之美”。文學是黑暗處的微茫之光,是現(xiàn)實的局限處的突圍。
王國維在談及境界時說,“自然中之物,互相關系,互相限制。然其寫之于文學及其美術中也,必遺其關系、限制之處,故寫實家,亦理想家也。又雖如何虛構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構造,亦必從自然之法則。故雖理想家,亦寫實家也。”{35}世界和境界、現(xiàn)實和理想、虛構和寫實之間,發(fā)生了一場血雨腥風的靈魂之戰(zhàn)。比如,《遠方》寥寥數語,上天入地,現(xiàn)實自我和理想自我共同演繹了境界的誕生。
遠? 方{36}
我有一顆塵埃的性格/又渴望與日月交相輝映/當云朵變成了駿馬/心靈的悲苦就會充當馭手/創(chuàng)造光明和拯救//
一方面,“塵埃”一樣深深潛入現(xiàn)實,腳踏實地;另一方面,在想象中翱翔,“生活如果沒有想象,我們依靠這魂一樣的精靈做什么”(《鷹》)。詩人“在自己心里行走,在高處領受”(《藍天》)理想的光芒;他“渴望與日月交相輝映”,照亮現(xiàn)實的“裂隙”;想象是創(chuàng)造的前奏,是理想的翅膀;當想象把云朵變成駿馬,“我要從一塊塊礫石中,取出它收藏的一個個關于黎明的傳說”。“想象把世界重建……將雷霆嵌進它的裂隙……” “創(chuàng)造光明和拯救” “關于黎明的傳說”{37}都是詩人的虛構之境,雪域文明的星火點亮在詩中,照耀平均海拔四千六百多米的藏北。一個幼兒園,一張課桌、一個圖書室都曾是一朵雪域小野花的夢想,夢見“花冠上的鳥鳴像朗朗的讀書聲”。今天的現(xiàn)實,都曾是昨日詩中的夢想。
雪域小野花{38}
一朵小野花/因為一個草原而顫栗//它的小嘴唇似冰雪/它的小腳丫如火苗//我多想每一朵小野花/似奶味飄香的幼兒園……//一次次,風吹著花粉/從子宮將世界照亮//一次次,花冠上的鳥鳴/像朗朗的讀書聲……//
調研、駐村、座談、開會這些扶貧工作、生活作為審美對象進入詩,已不再是生活本身。“在泥濘中手捧陽光,在羊腸小道上躋身遼闊”(《結對子》),是生活的激情、哲思和淬煉,“我多想每一朵小野花,似奶味飄香的幼兒園”。夢想的渴望從心頭到大地,從一朵小野花到整個草原。他在《天上幼兒園》中寫道:“一雙雙被吹亮的眼睛/像星星被愛種出來的/剛開始了一顆,再后來繁星點點。”詩,不能改變現(xiàn)實,但詩可以改變創(chuàng)造現(xiàn)實的“人”。從援建第一個幼兒園,點亮一盞文明的燈火,到第七個、第八個……藏北腹地村級幼兒園、小學、中學一點點改變;從揭秘“古老家族的來路”到與藏地融為一體,詩人的肉身自然化了,他傾聽西藏的圣水、神山、湖泊、冰田、生靈的心聲,替目光所及之處的無名之物說出隱匿多年的心事……詩即命名,命名即創(chuàng)造,創(chuàng)造更美的自然。正如評論家霍俊明所言“這是一個凝神屏息者,一個仰慕者,一個朝拜者,一個高原的精神意義上的測量員……陳人杰正在這條叩拜的路上,更多是關于自我生命和意義的追問。他寫出的正是極地的真詩。”{39}
詩人鑿穿自我——自然——自由的通道,從而創(chuàng)造理想自我和美好生活的路徑,值得借鑒和反思。詩,不僅關乎文學,更關乎文化創(chuàng)新。在文化土壤上,詩歌才找到生生不息的動力和源泉;在文化土壤上,境界和世界相互作用,萬象更新。陳人杰詩歌在自我探索中,打通精神生產和物質生產,打通自我和自然,打通現(xiàn)實和理想。在詩歌行動中承擔使命,在建構理想自我的同時,建構理想人生和理想社會,成為扶貧攻堅、鑄牢中華民族命運共同體的一個文化標本。
注:
①陳人杰:回家,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9:74.
②陳人杰:譬如朝露,山海間。
③陳人杰:回家,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9:2.
④陳人杰:父親,回家,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9:8.
⑤陳人杰:你已成為另外的事物,回家,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9:75.
⑥陳人杰:春天了,我必須說說你的所在回家,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9:76.
⑦陳人杰:春天了,我必須說說你的所在,回家,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9:76.
⑧同上。
⑨陳人杰:春天了,我必須說說你的所在,回家,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9:76.
{10}榮格.心理學與文學.馮川,蘇克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12.
{11}陳人杰:廣告問題,回家,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9:166.
{12}陳人杰:總結,回家,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9:144.
{13}陳人杰:草鞋,回家,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9:2.
{14}陳人杰:草鞋,回家,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9:93.
{15}陳人杰:我長久地仰望藍天,西藏書.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2017:249.
{16}陳人杰:老屋,回家.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9:43.
{17}陳人杰:田野,回家.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9:44.
{18}同上。
{19}陳人杰:塵埃,西藏書.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2017:71.
{20}陳人杰:老屋,回家.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9:53.
{21}劉波VS陳人杰詩歌所抵達的真,才是永恒的真。
{22}同上。
{23}胡經之,意象營造意境生,中國文藝評論,2020:12.
{24}陳人杰:無題,回家.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9:58.
{25}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72.
{26}陳人杰:存在,回家.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9:155.
{27}劉波VS陳人杰詩歌所抵達的真,才是永恒的真。
{28}陳人杰:十四里,回家.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9:10.
{29}陳人杰:珠穆朗瑪,西藏書,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9:27.
{30}陳人杰:結對子,西藏書.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2017:156.
{31}陳人杰:五保戶次仁央宗,西藏書.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2017:175.
{32}孟棨.本事詩·序目 丁福保.歷代詩話續(xù)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
{33}陳人杰:,瑪尼堆,西藏書,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9:102.
{34}葉嘉瑩:論詞的弱德之美——石聲漢《荔尾詞 存》序,中華書局,1999:1.
{35}王國維:人間詞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7.
{36}陳人杰:瑪尼堆,西藏書,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9:86.
{37}陳人杰:鷹,西藏書,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9:55.
{38}陳人杰:雪域小野花,西藏書,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9:305.
{39}霍俊明:極地取景框與“真詩”的誕生——關于陳人杰的藏地抒寫。
責任編輯:索朗卓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