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娜
詩人陳人杰在一次訪談中曾引用尼·斯特內(nèi)斯庫的話:“一首詩之所以能有普遍的感染力,一方面是因為它結(jié)合一定的空間和特殊的民族文化對人類的普遍狀況進行了探索,另一方面則在于它表現(xiàn)情感意境的獨創(chuàng)的和特殊的方式。”我認為這段話用以形容陳人杰自己的創(chuàng)作也頗為貼切,從陳人杰的第一本詩集《回家》到他專注于藏地的書寫《西藏書》,再到2021年新出版的詩集《山海間》,恰好反映了詩人在特定空間(浙江、西藏)探索了不同的民族文化后,呈現(xiàn)出的具有辨識性的創(chuàng)作。尤其是《山海間》這部詩集,記載了詩人生命的轉(zhuǎn)折,展露了他在詩藝和詩學(xué)理念上的新突破。
一、他者的西藏和故鄉(xiāng)之上的西藏
被稱為“世界第三極”的西藏擁有特殊而豐富的自然地理資源:連綿起伏的雪山和冰川、一望無垠的草灘和戈壁、原始雄奇的林海、河流和湖泊……藏族先民們世代在這里生活,他們以辛勤的勞作和詩性的情懷塑造了藏地獨特的民俗風(fēng)情和地緣文化。這片充滿詩意氣象的土地一直讓無數(shù)人神往,深厚的詩歌傳統(tǒng)也不斷地滋養(yǎng)著它。無論是豪情壯志的格薩爾史詩,還是睿智通俗的《薩迦格言》;無論是深沉低婉的《倉央嘉措情詩》,還是響徹山嶺河谷的藏地民間謠曲,西藏從古至今都沐浴著詩歌的光輝。
在當(dāng)代眾多關(guān)于西藏的詩歌書寫中,西藏往往以兩種面目出現(xiàn):一種是西藏作為“風(fēng)景”或“背景”存在,譬如“拉薩充滿了世紀的詩歌/是永生大喇嘛的神秘之都/豎立在世界屋脊上/由一種無法揭開的神秘面紗遮蓋”(沃德爾,《行軍日記》);“西藏,一塊孤獨的石頭坐滿整個天空/沒有任何夜晚能使我沉睡/沒有任何黎明能使我醒來”(海子,《西藏》)……這是“他者”的西藏,是外來者陌生目光的打量,他們的西藏充滿了神秘、孤寂的西域之魅,同時映照著他們內(nèi)心的天地。另一種則是西藏是骨血相連的故鄉(xiāng)、是可以用藏語傳唱的廣大疆域:“少女們帶著巨大的耳環(huán),仔細扎編的/發(fā)辮來回晃動,而老婦們/體型干癟臉膛發(fā)暗,完全配得上/冷峻的高山,和緘默的湖泊”(扎西才讓,《藏北:1900年7月》);“你看看我的掌紋/其中的一條線/越過了手背/這代表我這一生/會去一趟拉薩”(沙冒智化,《指路星》)……這是藏語的后裔在指認自己的故土,他們的西藏還散發(fā)著皮袍的暖意和牛羊的膻氣。而在詩人陳人杰這里,西藏越過了雪域的風(fēng)景線,也越過了故鄉(xiāng)般的眷戀,他在新詩集的序詩中毫不諱言,“籍貫上,沉淀的月光/但只有西藏被喚作故鄉(xiāng),故鄉(xiāng)之上還有故鄉(xiāng)。”這個“與雪豹為伍”的詩人,在西藏大地上行走了十年,從《西藏書》中對藏地風(fēng)俗細致的辨認,到今天的《山海間》,他終于大聲說出“故鄉(xiāng)之上還有故鄉(xiāng)”。
十年前,作為援藏干部的陳人杰,遠離自己的家鄉(xiāng)魚米豐美的江浙前往西藏那曲工作。在這氧氣稀薄而離蒼穹最近的地方,他的心被與秀美江南全然不同的氣象強烈撞擊著,生命涌出新的清泉,他的詩歌視界被激活了。他看到“南迦巴瓦朝人間張望/雅魯藏布為大海洋分泌膽汁”(《秘境》);他聽到“哀蟬在叢雁的回聲里//懸在半空的耳膜,傾聽”(《卓瑪朗措》)、“橫斷山脈的回聲”(《橫斷山脈》);他路過“溝壑,大山的小嘴唇”(《陳塘溝》)、“云朵安詳,大地蓄滿淚水”的金銀灘草原……這不是一個觀光客的西藏,也不是一個風(fēng)塵仆仆普通援藏人的西藏;這個人的心中懷有星辰和大海,在這里,他找到了詩歌的歸依。
詩集《山海間》扉頁上,陳人杰引用了康德的名句,“有兩樣?xùn)|西,越是經(jīng)常而持久地思考,它們,就越是會在心靈中注入新的和持續(xù)增長的敬仰和敬畏:它們就是我頭頂?shù)男强蘸臀倚闹械牡赖路▌t。”在這海拔四千多米的雪域之境,我們可以想象那頭頂?shù)膹V袤的星空和內(nèi)心的律令是如何震動著詩人,他說,“西藏幾億年的蠻荒雄奇,藏民堅韌達觀的信仰,生死一瞬,生生不息,無不震撼著我的靈魂”。當(dāng)然,不唯詩人,幾乎所有人都能被那些奇景和風(fēng)俗所震撼;幾乎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地域與地域之間的差異、風(fēng)景與風(fēng)景之間的分別;而只有“心靈天賦和語言達到平衡者——才是詩人。”(茨維塔耶娃語)。《山海間》以及陳人杰長期以來的寫作就為我們展示了這種心靈天賦和語言之間的平衡和求索,《山海間》是一部心靈之書,也是一部生命的行吟之書。且讓我們從詩人勾勒出的“詩歌地圖”中看看陳人杰在西藏大地上的行跡吧:玉麥、扎日神山、卓瑪拉山、崗巴、吉隆溝、雍澤綠措、嘎瑪溝、錯鄂湖、米堆冰川、扎曲河、麥地卡、慈覺林、桑丹康桑雪山、三巖、伊日大峽谷、孜珠山、丁果卡……這些地理空間在詩人那里不只是他用腳步丈量過的“風(fēng)景”,也不只是他生活所處的“背景”。可以想象,在這十年間陳人杰冒著風(fēng)霜雪露走了多少路,經(jīng)歷了多少與過往經(jīng)驗完全不同的事物。他體認到“溝壑,造就天堂心象”(《三巖》),而“世界賜我以近乎窒息的吶喊”(《伊日大峽谷》)。當(dāng)他看到西藏當(dāng)?shù)氐牟孛瘢氨骋粋€孩子/挎一個孩子/拉一個孩子//放牧/也放自己”(《西藏書》)時,深切感受到了牧民的艱辛。他在援藏生涯中親身體會到藏區(qū)的學(xué)校不夠普及,小學(xué)、幼兒園遠離牧區(qū),遠在幾十公里、上百公里的鎮(zhèn)上;牧民們完全沒有能力把孩子們都送到鎮(zhèn)上的學(xué)校去接受教育。陳人杰及其所屬單位在考察調(diào)研后,立即決定在當(dāng)?shù)卦ò怂變簣@。這是一個援藏干部的大愛和抉擇,更是一個詩人主動融入西藏大地的一次試煉——陳人杰自愿選擇留下,在西藏長期工作。這便是《西藏書》后,《山海間》的山、海能夠不斷擴張、豐盈的緣由,此時的陳人杰,與藏族人民長期在一起生活,他將自己腳下這片土地視為自己的故鄉(xiāng)之上的故鄉(xiāng)。正是這種主動投入,讓詩人的寫作進入了一個文學(xué)自覺的新境界。
眼前是世界屋脊的壯麗山川和古海,而江南的瓦片還滴落著幼時的雨水,東海時時在夢鄉(xiāng)中澎湃。“鼓我原鄉(xiāng)之旅,供星辰傾聽/圣火接大光明/冰峰,剝?nèi)〈饶羔樉€/格桑花多像春天的胎記/總能在牛羊的贈品中,喊我乳名”(《故鄉(xiāng)之上還有故鄉(xiāng)》);“當(dāng)我回眸,時光的瓦片/像浸潤的唇,緊咬細密的語境”(《世界屋脊的瓦片下》);“是母系的秘密牽引我這朵東海浪花/是浪花與雪花的感應(yīng)/蘊含著天地的循環(huán)、香息/把苦辛化作乳汁的甜蜜”(《山海間》)。兩個故鄉(xiāng),萬千情愫,在陳人杰的心中終于被詩歌所勾連、所彌合。故鄉(xiāng)之上還有故鄉(xiāng),詩歌的大光明永無止境,這是一個詩人飽含慈悲的追索,也是一個詩人的福報。
二、風(fēng)景之外的山海
世界上恐怕再也沒有比中國人這樣熱愛山水的民族了。千百年來我們看山觀水、游山玩水、寫山畫水。山水賦予我們的筆墨、詩行;我們又回饋了山水不朽的筆墨和詩行,代代相承,流傳于世。美國藝術(shù)史學(xué)家高居翰曾在《圖說中國繪畫史》一書中曾盛贊宋代山水畫之美:“在他們的作品中,自然與藝術(shù)取得了完美的平衡。他們使用奇異的技巧,以達到恰當(dāng)?shù)睦L畫效果,但是他們從不純以奇技感人;一種古典的自制力掌握了整個表現(xiàn),不容流于濫情。藝術(shù)家好像生平第一次接觸到了自然,以驚嘆而敬畏的心情來回應(yīng)自然。他們視界之清新,了解之深厚,是后世無可比擬的。”我之所以不厭其煩地引述他的這段話,是想說在中國文人的山水世界中,似乎每個人都像第一次接觸到自然那樣充滿了新奇、撫慰、驚嘆和敬畏。然而,山水給予我們的教養(yǎng)又是如此克制、平衡,人們珍愛這樣的心緒,不流于濫情。陳人杰的《西藏書》如是,《山海間》亦如是。他在西藏大地的莽莽山脈和蒼蒼古海中行走,他目之所及、耳之所聞,無不充滿了驚嘆和敬畏。“鷹的馬匹/將大山脈旋得吱吱作響”(《夢回羌塘》);“圣象湖,珠峰玉筆/一顆顆倒映似鉆的名字/萬千條朝著光明奔赴的幻影/飛馳的螢火洪流”(《吉隆溝》),“石頭的羽毛孵化利爪/俯沖下來,從其力量的喙子/將帕巴拉朗湖銜進天庭的疆域”(《丁果卡》),類似這樣充滿奇崛想象力的書寫在《山海間》中比比皆是,仿佛西藏的物象排山倒海向詩人涌來,而他以一個詩人的驚奇和襟懷敞開了心胸,將它們?nèi)拷蛹{、逐一倒影。于是,在詩人陳人杰這里,山水不僅是外部的風(fēng)景,更是自我的精神鏡像。他賡續(xù)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山水的美學(xué)體驗,但又不囿于傳統(tǒng)的尺度。在這片萬物有靈的土地上,他找到一種嶄新的“格物”范式。
中國人“格物”的精神是一個人心性的體現(xiàn)。關(guān)于 “格物致知”古人自有諸多不同闡述,說到底“格物致知”就是人們“觀物”“安心”的方法論。格物,意味著懷著內(nèi)心的情意體味事物的每一個細節(jié),領(lǐng)悟周遭世界給予我們的教養(yǎng)。在古人的筆墨中,我們曾深沉地感受到這一點,就如前文說到的宋人山水,借助著后世的觀摩、親近、熱愛和反復(fù)闡述,成為中國人精神雋永的映照。中國人的風(fēng)景,不僅是看山是山,而是將“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思想情志融匯于風(fēng)景之中,并試圖理解山水的本質(zhì)。這種理解,可視為是對人心本身的探尋和對宇宙本體的求索。山水不僅是外部的風(fēng)景,山水背后的秩序更是人安身立命、安養(yǎng)生息的涵養(yǎng)所在。陳人杰以他的“格物”方式將西藏風(fēng)物推向了另一個高度,“吉隆溝,一道冰涼水墨/青藏之光從穹窿之頂傾瀉而下”(《吉隆溝》);“豐收的謎底,等待你袒露胸扉/賦予種子以冰原光澤”(《青稞紅了》);“苔蘚還原時間的地表/還我心中的荒蠻/孑立拉薩之肺/野徑,探出思想的蘆葦”(《拉魯濕地》)……在詩人陳人杰這里,物象不是單純的觀看、描述和體驗,而是一種心靈的燃燒,是生命的境界之光。在一次次身體力行的生命實踐和投入中,萬物從天地之間躥上他的心頭,每一種熟稔或陌生的事物從未如此清晰地顯現(xiàn)。他的五官被山海洗濯,他感受到它們的波瀾壯闊,也能洞察它們的細微末節(jié)、變幻游離。像觀察一朵格桑花如何在早晨開啟花瓣,又如何在暮色中間垂攏花葉;青稞在雨水中如何彎腰,又在微風(fēng)中如何搖擺、成熟。這種格物的情志,是生命得以持續(xù)更新的大道,也是將自我精神世界與山海融為一體的詩學(xué)實踐。
作家王安憶曾說過,一個作家的處女作代表了他對世界的困惑,而一個作家的代表作則代表了他對世界的穩(wěn)定看法。如果說在《西藏書》中陳人杰還是一個對西藏風(fēng)物人情懷有迷惑、茫然的外鄉(xiāng)人,那到了《山海間》,他對西藏的一切已經(jīng)有了穩(wěn)定的觀察方法和相處方式。他已經(jīng)“以一個西藏人的心態(tài),將自己和土地上的萬物融合在一起,從容書寫對現(xiàn)實的思索、對自然的贊頌,以及對生命的終極理解”(吉狄馬加語)。“命運的溝壑之謎,水系和星座的秘密”(《雪山鯨魚》);“巖漿升華后對大地的重新致敬/正在掘開雪山之子修持證悟的高度”(《牧歌在日夜采集青銅》);“所有詰問,一開始是聲音/最后是花朵,穿過/世界的茫然的,是留白”(《唐卡》)……詩人的語調(diào)逐漸變得清晰、確定、寬廣,仿佛得到了西藏山海的加持,也得到了江南故地不間斷的回饋。這雙重“山海”經(jīng)驗的重疊,使陳人杰的詩歌顯出獨特的質(zhì)地,仿佛水墨中妙手偶得的篇章,這也必然也使《山海間》獲得了兩種水墨氤氳聚合而產(chǎn)生獨特的美學(xué)經(jīng)驗。陳人杰的書寫早已超越了客觀實在的山海,更是抽象出了一個充滿了想象力和生長性的精神存在。
在全球化的當(dāng)下世界,區(qū)域地理往往被認為是“去根性”的,意即在不同地域生活的人,由于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shù)等深度介入,他們的生存經(jīng)驗也可能是趨同的,并不存在差異性。“同質(zhì)化”也是當(dāng)代寫作中亟待克服的傾向。在這樣一個地理概念模糊的時代中寫作,詩人“精神地理”的確認就顯得至關(guān)重要,一個詩人必須從自己的生存場域出發(fā),與自己的精神地理形成“同構(gòu)、共生”的關(guān)系,才有可能獲得獨創(chuàng)性和持續(xù)的創(chuàng)造力。正如陳人杰詩中所寫 “車輪碾過的呻吟,替一行/迷途的句子尋找棲息地”(《比如》)。如何找到一個詩人精神的棲息地在這個日趨“扁平化”的世界顯得如此迫切,這無時無刻不考驗著一個詩人對地理文化的深度思考。陳人杰的《山海間》的出現(xiàn)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可能性,他將山海風(fēng)格化、精神化,“仿佛思想的腳步賦予空谷回響”(《桑丹康桑雪山》);“詞語失去的,在山水中找回”(《麥地卡》);“以蹈虛對抗沉淪/屏海水于體內(nèi)咆哮”(《布托湖》)……在這樣充滿了生命之思、存在之思的跋涉中,詩歌便有了筋脈和氣血,就像白雪覆蓋的喜馬拉雅并沒有一成不變,它還在不斷向上隆起。
三、詩人如何完成時代的賦予
美國自然文學(xué)代表作家約翰·巴勒斯傾其一生探討著自然和人的關(guān)系,他曾說,“屬于自己一個人的風(fēng)景,終究會成為某種本人的外在部分;他已經(jīng)把自己像種子似的播撒在這片土地上,而它將反映出他自己的心境和感情,他與這整片的土地息息相關(guān):砍那些樹,他會流血;損壞那些山,他會痛苦。”陳人杰有一首詩就叫《喊疼的樹》“在羌塘,冰雪推敲著那些新栽的樹/西風(fēng)中喊疼的樹/像浪子,被故鄉(xiāng)那巨大的吊瓶維系”,這些在羌塘新栽的樹讓陳人杰心疼,也讓他意識到自己與腳下的土地緊緊相連。讀陳人杰的《山海間》也會讓人感到他像種子似的把自己播撒在西藏大地上,“天地靜謐/我是一,也是萬千丘壑/仿佛置馬匹于萬世云外/一株邊瑪草葉片上的秋色/停浮山頂之輕/胸襟蒙受物語的呢喃和恩寵”(《桑丹康桑雪山》);“仿佛這片高地/不是缺氧和蠻荒的聯(lián)姻/也不是藏風(fēng)淫雨的修辭學(xué)/而是崩裂的血管找尋生根的母語”(《黑頸鶴》)。在這里,他確認著自己的來歷,也辨認著自己的方向。他沒有忘記最初的使命:援建邊疆。詩歌也片段地記錄了他的援藏歲月,“村寨安放在高原深處/冰雪之光/像時代對高原的又一次提問”(《山海間》),“濤聲回答著命運的提問”(《光的譜系》)。這不是時代對高原的提問,也不是命運對濤聲的提問,而是時代對詩人的提問:如何才能完成時代賦予詩人的使命?
在詩集同名長詩《山海間》《光的譜系》及《與妻書》等詩篇中,詩人陳人杰階段性地回答了這個問題。面對三十年如一日的送菜給哨所的藏族老阿媽(《亞東》)“像螺絲釘,嵌入道路的意志”的高原養(yǎng)路人(《高原養(yǎng)路人》)、“繾綣著貧窮的邏輯”的村落(《山海間》)、失學(xué)的孩童,陳人杰感到了自己的重負:“我要重新研究潛藏在物象里的性格地理學(xué)/一群世代蟄居的/單向度的人/如何夢幻般脫去貧窮、封閉/成為城市新人?”(《山海間》)“也許你我這朵東海的浪花/只有化身為雪域的羽毛/才能置身絕頂/安頓好肉身的家”(《看望牦牛》)。援藏的經(jīng)歷加速了陳人杰對自我和他者生命的重新認知,他要完成時代的賦予,就要“容忍著永不相見的兩面/既不選擇離開又不選擇留下/隱忍的鋒刃在歲月里枯卷”(《與妻書》)。為了愛更多的人,便要請求一個人原諒“這白銀的皎潔/由風(fēng)雪煉制,讓你承受凋零”。我以為《與妻書》是陳人杰《山海間》中最動人的篇章,包括他在詩集題贈中寫下的“獻給妻子徐穎蕾、女兒陳一天、兒子陳在今”,這一封長長的“家書”中浸透著“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的離情別緒,也深埋著面對深明大義的家人那些難以言明的愧疚和感激,“一個為詩歌牽著頭顱的男人/被并不詩意的領(lǐng)帶揪住了心”。是“風(fēng)把我吹向世界之巔”,這風(fēng)是時代之風(fēng),也是人類共同命運之風(fēng)。在割舍和憐取之間,在小我和大我之間,人性的洶涌宕開了藝術(shù)的張力,《山海間》不僅是在地表沸騰的山海,更是人心中的潮汐與深壑。“谷粒一樣的少年,仍在夢中/用一縷縷斜向故土的溫存”,這溫存也激勵著詩人走向另一種重逢:“誰唱起了故土的歌謠/其實我屬于龐大的祖國/這山河,哪里不是家”(《中秋》)。
陳人杰的人生際遇和抉擇是具有高度識別性的,他的進藏、留藏之路可以說牢牢鑲嵌在中國社會發(fā)展的歷史進程當(dāng)中。當(dāng)時代把命題交到一個詩人的手中,他領(lǐng)受這“洶涌與饋贈”,他要“用更多的藍,為你我接過剩下的光陰”(《七夕·玉龍雪山》)。因為江南瓦片下的囑托,走上世界屋脊,這種不同于常人生活半徑的道路勢必影響和改變陳人杰看待世界的眼光和格局,也影響了他對于生命和未來的思考。他者的痛苦提醒著他,“柔軟人間,怎可沒有貧病者的幸福?”(《天臺烏藥》);“那被刪掉的數(shù)字/可能就是我被忽視的命運”告訴他要“在局限中/學(xué)會接納、寬恕”(《電梯》);“眾生所渡的生命之河/推送著正在來臨的浪花”(《通天河》)讓他的眼眶蓄滿悲憫的淚水;“是暴風(fēng)雪粗暴熱情/將磨難置于絕頂”的一次次尋訪中,讓陳人杰“載高原于一紙仙鶴”(《雪》)。詩集《山海間》可以說是一個人終于認領(lǐng)了自己的身份:一個努力回應(yīng)時代賦予的詩人。
波蘭詩人米沃什曾說“不管怎樣,我不希望生活在19世紀,因為如此一來我就會有那種我至今依然無法說清楚的意識,而那意識卻把全人類作為一個整體、作為一個單元、作為宿命論包括在其中”。然而,正是這種把全人類視為一個整體的意識是一個詩人真正完成自我超越、獲得深厚歷史感的重要品質(zhì)和必然路徑。我相信高原上的行者、山海間的歌者陳人杰正在以自己的方式完成著自我的使命。
結(jié)語
從《西藏書》到《山海間》,陳人杰構(gòu)建起自己的“西藏地理”,隨著自我生命經(jīng)驗的深掘,他的詩歌力量在不斷增長。他已經(jīng)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詩歌意象——“雪山鯨魚”,“在砯崖轉(zhuǎn)石間飛湍著惶惑的激情/一次次涌上絕頂,自成峰谷”。我想這是陳人杰心目中精神的象征物:圣潔的雪山和龐大而敏銳的鯨魚。據(jù)我所知,鯨類是現(xiàn)代哺乳動物中最能適應(yīng)水中生活的動物,當(dāng)它從陸生向水生轉(zhuǎn)變的歷程中,演化出近似魚類的外形并將體毛、汗腺和皮脂腺等完全退化以適應(yīng)海水。這就像詩人的一次次蛻變,他終于獲得了崇山深海中的聲吶,他必將走在更廣大的天地中,書寫令人心醉神迷的山海、“讓歷史的歲月長存其中”的詩篇。
朱良志先生曾說,美學(xué)之根本,是給人帶來一種自由的精神,一生得大自在的自由。我想詩人陳人杰正通往這樣的“大自在”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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