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體溫的房子

陳曉霞

遷入新居的第二天，我從夢中忽然醒來。我是被一種沉默叫醒的，沉默來自小城東南邊那間尚未散盡我們體溫的房子。

此刻，它正呆在空寂的暗夜里，角角落落再聽不到一絲呼吸。曾經的熱鬧已經走遠，溫度和氣味也越來越淡，它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空寂里，等一場正式告別。所有的結束都有一個最終說法，誰都不希望有一個意義不明的人生。

我承認我舍不得它們。我指的是那些瓶罐、碗碟、來自內蒙古的彎刀，以及那套六樓頂層的房間。我常常幾天不出門而絲毫不覺寂寞，就是因為有它們陪在身邊。

總的來說，它們比人可靠——通達內斂，寬厚包容。

它們知道沉默的金貴。更重要的是，它們不是木訥的“啞木頭”，懂得享受和回報。

我讓它們快樂的方法之一，就是燒上幾盆水，把孤寂多日的杯盤請進去，從頭到腳清洗它們。它們在熱氣里笑鬧、尖叫，相互碰撞，叮當亂響。我趁大伙兒高興的工夫，把廚房、客廳、陽臺也擦拭一遍。很快，家里就到處彌漫著一種喜氣。這時你敲擊碗碟，聽到的是悅耳的脆響；撫摸床鋪，感受到的是棉布的熨帖。這就是它們的好，從不白白領受關愛，而是用加倍的殷勤，讓一座房子越來越像一個家。我相信是我們的誠懇焐熱了對方。

唯一的不快發生在搬家前一個月。我和家人隨口商量了一下離開的日期，第二天一早，水管就滴滴答答地漏了起來，接著是墻皮，牡丹花似地翻卷，然后晾衣架突然斷了線——這是我們一家入住的第八年，八年來我們一直相安無事，而且，一套八年的居室應該還算年輕。但是，在得知我們去意已定后，它忽然就不干了，撂挑子了，滿懷幽怨地跟我鬧起了別扭。

東二單元602室，這個平日里溫和大度、比一位母親還要寬容的房子，在那幾天連珠炮般地發泄不滿。我忽然找不到剪刀，三個人的泳衣只剩兩件，護眼燈里的一節燈棍突然“失明”，一把水果刀神秘地不知去向……而我們每次裝飾新居歸來，它的臉色都要暗下一成。它的惱火有它的道理，早飯后我沒把桌椅擺放整齊，幾只紙箱隨意放在客廳一角，好好一個家，因此就有了潦草的感覺。不僅如此，我們還當著它的面多次討論新家的裝飾。當我們肆無忌憚地規劃著未來，它一定痛苦地覺得，自己就要被拋棄了。

直到搬家前一日，它才和我重歸于好——我打開一只塵封的盒子，意外看到一批磁帶，里面錄著一家人舊日的歌聲，還有我大段的青春獨白。我還找到幾件柔軟小衫，那是兒子嬰兒時期的貼身物。還有一條瑪瑙項鏈，是戀愛時他送我的第一件禮物。我在匆匆歲月里無意間丟落的東西，它都一一替我保存。這樣的事，除了母親，還不曾有誰為我做過。

我在暗夜里默默懷想那間房子——陶片拼成的電視墻，改裝過的博古架，架子旁的茶幾，還有茶幾后面的藝術貼片。隔著遙遠的距離，我將它們一一撫過。我的沉默里盛著千言萬語，相信它們全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