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躍成


我只見過那些綠了一半的胡楊,
整棵綠的,印象里從未見過。
那些途經戈壁的河流,我也只見過
它們走完一半,便枯竭于
茫茫的沙土之中。我們舉著手機
在每個峰頂尋找信號,
最好的時候,也就剛剛達到一半。
大約這已是極限。大約這是戈壁灘
為我們提供的辯證法。大約
美好的事物,有時,真的只有一半。
就像我們相識,但沒有下文。
有人離家三年,他家里人是怎么過的?
有人離家十年,他家里人是怎么過的?
有人離家之后再無音信,他家里人是怎么過的?
有人死了,他年邁的父母
他的妻子、他剛會說話的孩子,是怎么過的?
我比他們幸運得多。半年之后
我又返回了原先的生活。仿佛時間女神
特別眷顧,只為我一人,按下了暫停鍵,
讓我一場大睡,居然逃掉了六個月的操勞。
妻子的頭發長了一些,女兒高了半寸。
牙刷,毛巾,拖鞋,電腦,它們還在原地,
又似乎稍有移動。它們既像從前,又不像從前。
一以貫之里有著逐漸的變化。
熟悉又新鮮。半年之后我重新打量眼前的世界,
仿佛一個逝者,看見了他的身后事。
她不說什么,但也不讓我掛斷。
只要確定我在身邊,就很好。
她知道,爸爸有份神奇的工作。
爸爸動不動就鉆進媽媽手機里去,
整整幾個月,抓也抓不著,
摳也摳不出。鈴聲每天準時響起
反復證明,他還躲在里面。
這時她就搶走媽媽的手機,
然后率領著它,做任何事。
她說爸爸去哪兒了,說的不是
我去哪兒了,而是手機找不著了。
她說爸爸,咱們一起蕩秋千吧。
可以想象,手機在空中飄來飄去。
她抱著手機去找媽媽,滑了一跤。
隔著聽筒,我聽見手機
摔在地上,像一個牌位摔在地上。
她喊爸爸!爸爸!
——哦,虛驚一場。手機沒壞,
爸爸的聲音還在。
她說沒事沒事,我已經爬起來了。
看來這次有事的,倒是手機。
里面那人,竟被摔得滿眼淚花。
我已經盡力了。
我給物業打了電話,找了售樓部,
還寫了市長信箱。但沒有用。
我甚至無數次,直接敲開了
正在打墻的鄰居的家門。
他們驚訝,一臉疑惑。
他們聽不懂我的邏輯。他們不明白
一個二十八樓的住戶,為什么
要干涉十五樓、三十二樓、六樓的裝修。
樓并沒有垮掉,這是不爭的事實。
那消防平臺,少說也有七八平方米,
你怎能讓精打細算的人們,不覺得浪費?
他們說得對。每層都有自己的平臺,
這一層的,他們不占,也輪不到我;
倒是我該學著理解,他們花光了
兩代人的積蓄,才終于擠了進來,
空間大點,對于他們,是多么必要。
作為大多數,他們和睦相處,將心比心,
與人為善;而我是整棟樓里唯一一個
拿大道理壓人的人。
下班回家,仰起頭,我看見那些平臺
一層層,裝好了窗戶,掛好了窗簾,
搖身一變,都成了臥室,
不禁想起前些天,新聞里說的
一家酒店,因為承重墻被打,瞬間倒塌,
壓死了幾十個人的事,猶豫著
要不要鉆到里面。
手機響起來了。妻子在樓上催促。
吸一口氣,咬咬牙,第一萬次
我沖進了電梯。
我們打電話,提及雞毛蒜皮,
我總是真理在握,窮追不舍,
以雄辯的語調,排山倒海的氣勢,
取得壓倒性的勝利。
而她不過是想找個人說說話。
多年以后,雞毛蒜皮灰飛煙滅。
誰還會對一句無心之言、
一次頭腦發熱,耿耿于懷?
但這一刻,我沒想那么多。
我盯著眼前的事物,死死不放。
一個滔滔不絕的人,機關槍一樣
掃射一個無力反駁的人。
總是在掛斷電話的一剎那
我才隱隱聽到她中彈之后
那略帶凄涼的,“啊”的一聲。
她突然回到了大學時代,剛十八歲。
她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她掐手臂,掐臉,問周遭的同學,
反復琢磨這是不是夢。
幾天下來,她終于確信
她成功穿越了——沒想到世間
真有這樣的事,沒想到這種幸運的事
居然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的頭上。
她覺得她肯定是睡糊涂了:
也許并沒有穿越,而是她本來
就十八歲呢?也許老去只是她的錯覺?
但是她醒了。但是她竟然
已經三十一歲。她想證明這是假的,
所以給我打了這個電話。
他們去買卷筆刀、橡皮擦、文具盒。
他們從來沒有這么闊氣過。
這兩個孩子,一個一年級,一個二年級。
哥哥撿了十塊錢,卻找不著失主。
說來慚愧,有多少人,也如那時的我
對“找不著失主”,暗暗期待?
我不得不說,這是兩個懂事的孩子。
那十塊錢,他們沒有亂花。
他們沒去買山楂餅、擦擦炮、玩具槍。
他們買的,都是學習用品。
他們用意外之財,做了本該由血汗錢
來做的事。
只是有些遺憾。
后來我知道,那十塊錢,其實不是
撿來的。或者說,哥哥是在
父母的衣櫥里撿到了它。為此他獨自
承受了父親的兩記耳光。
一左一右,多么清脆的兩記耳光。
作為同伙,我當時在哪兒?究竟在哪兒?
已經沒法重來了。我只記得
那個弟弟縮在墻腳,一直沒敢沖上去
替臉頰通紅的哥哥,分擔一記。
丈母娘不知道廣場上的領舞者
上班時間是干什么的,
就像我不知道單位里打掃廁所的清潔工
下班后是干什么的。
丈母娘不知道,也沒去問過,
她們只是越聚越多,在她身后翩翩起舞;
就像我不知道,但并不打算無緣無故
去關注一個清潔工的業余生活。
所以我總是滿足于我所見到的半個人,
并認為,那是完整的一個。
當然有時也有例外。比如今晚,我偶然
從母親們的行列中穿過,猛地發現
那個領舞者,跟單位里的清潔工
原來是同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