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惲
黃鸝還是黃牛?在金松岑看來,這是個問題。
一
1928年12月初,由吳縣拆分出來的蘇州市成立了。新的蘇州市市長陸權(字侔遜)任命金松岑為兩個市政府參事之一。市政府參事大略相當于如今的副市長兼市政府秘書長。
金松岑(約 1874—1947),原名懋基,又名天翮、天羽,號壯游、鶴望,筆名金一、愛自由者,自署天放樓主人,吳江同里鎮人。此前,他出任過吳江教育局局長和太湖水利局局長。
金松岑做吳江教育局局長時,思想意識上比較保守,禁止白話文教育,禁止話劇、歌劇表演,他在講演中痛詆革命,得罪了很多當地思想進步的教職員。當五省聯帥孫傳芳失勢下臺后,金松岑成了吳江知識界的“眾矢之的”。他們暗中串通了縣屬七區教育會,臚列了金松岑的“罪狀”,把他告到了省里的主管部門。眼看無法再在吳江立足,他連忙辭了職務,搬到蘇州城里。
金松岑學識淵博,國學湛深,精通水利,還酷嗜考據。當東山再起,成為市政府參事之后,這些長處有了施展的平臺,他連續發表了《整理蘇城河道之商榷》《整理玄妙觀一部之我見》等很有見地的文章,提出了自己對蘇州未來的規劃和建議。當蘇州市準備開通景德路時,原議定把路分成東西兩段,東邊叫郡珠申路(包括郡城隍廟前、珠明寺前和申衙前三條小巷拉直合并),西邊叫黃鸝坊路(包括黃鸝坊橋以西及葫蘆營,葫蘆營這個地名已經完全消失了),后來又經金松岑自己提議,把這條路分成三段(郡珠申一段改稱日華路,黃鸝坊以西至金門名黃鸝坊,以東至郡廟前稱景德路),最終因金松岑考證了景德寺的歷史,把全路段稱為景德路。
二
金松岑還對景德路上正在重建的黃鸝坊橋作了一番考證,寫了《黃鸝坊橋之正訛》一文,指出如今的黃鸝坊橋,原名黃牛坊橋,應該及時恢復原名。
不妨一起來看看金松岑的考據,據1929年9月2日《蘇州明報》報道:
黃鸝坊橋之正訛
新閶門內黃鸝坊橋,現在改建中。茲經市政府參事金松岑君,考證志乘,知該橋原名黃牛,訛名黃鸝,爰特上書陸市長,商請改正。陸市長據函后,昨已令敕工務局柳士英遵照辦理。茲錄金君原函如下:
日來小有感冒,閑翻志乘,忽憶現在改建之黃鸝坊橋,實為黃牛坊橋。白香山詩:黃鸝巷口鶯欲語,唐時固有黃鸝巷,然宋《平江城坊圖》已失所在。別有黃牛坊,祥符《圖經·吳址》記《吳郡志》《姑蘇志》均著錄,宋葉石林居此,其地蓋今申衙前。石林《避暑錄話》:朱伯原居在黃牛坊第之前,園宅幽勝,號樂圃。其地則今慕家花園是也。石林之第,明宣德中,為徐武功所有,嘉靖初,武功外甥祝京兆宦粵歸,復價得之。見京兆《懷星堂記》。且曰:“黃牛之稱,不知其故”,與王文恪《姑蘇志》語相同。如此地即古黃鸝巷,則石林諸賢,豈有不考古而訂正之哉!康熙《府志》尚稱黃牛,至孫淵如《寰宇訪碑錄》始稱黃鸝坊橋,而俗呼黃泥坊橋。泥牛雙聲,復因泥而誤鸝,以附和于香山之詩。今當改建之際,宜正名曰黃牛坊橋,并撰小記,而由公為之題柱,以與志乘相符,是否有當,尚祈裁奪。
這里先作點說明,俾讀者理解上文:祥符《圖經·吳址》指宋代大中祥符年間李宗諤(昌武)的《蘇州圖經》一書,后來朱長文又作了《吳郡圖經續記》一書。葉石林即宋代學者、詞人,蘇州人石林居士葉夢得。徐武功,即明代中葉蘇州人徐有貞,封武功伯,外甥祝京兆即大家熟知的祝枝山。王文恪即明代東山人大學士王鏊,孫淵如即清代學問家孫星衍。
金松岑的意思,簡單來說:如今所謂的黃鸝坊,自宋代以來,應該叫黃牛坊,而橋也只可能是黃牛坊橋。只有到了清代乾隆年間,孫星衍的《寰宇訪碑記》才出現黃鸝坊橋這個名稱。究其原因,很可能是“牛”誤為“泥”,“泥”再訛為“鸝”。因此金松岑上書陸市長,希望乘改建黃鸝坊橋這個時機,把顛倒的歷史再顛倒過來,為黃牛坊橋正名。
三
金松岑這篇文章甫一問世,即遭到蘇州媒體人士的不滿,給他題了綽號,叫“黃牛參事”或者“牛參議”。這樣的綽號并不友好,既是戲謔,更是譏諷。
我們現在有一個常設機構叫地名委員會辦公室,簡稱地名辦,專門負責地名的厘定和命名。地名的命名,是一門學問,有著文化與傳統上的價值。是恢復最古的稱呼,還是根據當下的叫法?是從俗還是從雅?是正訛還是干脆起用新名?很難有一個標準答案。回到這個橋名:是應該叫黃牛坊橋,還是叫黃鸝坊橋呢?據報道,金松岑是持恢復舊名的,陸市長也多少傾向于他的意見。
蘇州媒體界卻有著不同看法。
1929年9月7日,《大光明》刊發了一篇署名逸名的文章《金松岑之黃牛坊橋》。不妨看看當時的人們是如何看待金松岑的這個根據考證而來的建議的。
金松岑之黃牛坊橋(逸名)
今日考證一塊碑碣,明天考證一方破石,后天又考證……在淺薄的后生小子看來,不能不嘆金先生的淵博,一肚皮的古色古香。然而,恕我不敬,金先生的窮搜遠紹的精神,雖然值得我們佩服,可惜他下的考證工夫,對于人類、國家、社會、甚至一地方沒有什么影響,也談不到什么貢獻。他的復古色彩反因此而益加鮮明。這真未免太可惜了。
最近金先生又把黃鸝坊橋,考證為黃牛坊橋之訛傳,上書市政府恢復古名。金先生的考證越來越熱心了。我們現在有幾個問題要解決:一、恢復古名到底有沒有意義?二、今名與古名究以何者為適宜?三、改變今名有沒有影響到人們的便利?
第一個問題毋庸解釋。因為金先生從考證所得“黃牛”之名,不知何故。恢復古名,當然沒有什么意義了。(這種意義是指歷史上的價值而言。)
第二個問題也容易判別。黃牛二字不見得比黃鸝二字高雅,而且從孫淵如的《寰宇訪碑錄》至于今,即稱黃鸝而不稱黃牛,那么,黃鸝之名,當然有它的適宜性。

⊙ 金松岑任參事時提出的建議
蘇州之復古空氣,濃厚極了。在這濃厚的復古空氣中,金松岑先生當然是最得力的一份子。第三個問題更顯而易見,除了考據家像金先生方能感到黃牛二字的古色古香的深趣,一般平凡的俗人到底不能同金先生相提并論。一聞黃牛,不免要瞠目而視。金先生真何苦來呢?何況“黃牛之名”也“不知何故”呢。
總之,金先生藉此以炫耀其考證學之淵博則可,若欲強人以同其考證癖則大可不必。何況黃牛二字又一無歷史上的價值。
我希望金先生不要空耗精神于毫無意義的考證上,當擇其大者要者而從之。
這是質疑金松岑考證的“莊論”,還有譏諷金松岑的“謔調”。
9月10日,也就是接下來一期的《大光明》,用“牛”為由作起了“吳下化子調”,題目叫《牛調》。所謂“化子調”即指一類憑借唱小曲作為乞討手段的乞丐所用的調門,蘇州人往往稱為“癩皮調”。這個《牛調》說了些什么呢?
《牛調》的作者署名炎炎,對時任蘇州市政府參事的金松岑調侃備至,其中頗能看出當年蘇州新聞界對金松岑的觀感。
姑全文引錄如下:
昨日唱狗調,今日玩牛調。牛調何由起,起自橋改造。
吳江才子八斗高,沖天之翮意氣豪。
痛惜三吳文物日沉淪,繞室徘徊盡把頭顱搔。
恨無魯陽戈,拉回時代跑。
男子不剪婦人發,拆除月城雙腳跳。
理發匠,該倒糟。張士誠,陰間笑。
兩件不朽功業剛做了,接連工務局又要改建黃鸝坊橋。
忙得才子跑回家,去翻出書束細細找。
原來黃牛向被黃鸝誤,四只腳的變做了腿兩條。
大眾牲變做了小小鳥,不知何故費推敲。
但是黃牛總比黃鸝早,黃鸝不及黃牛老。
黃牛之用不算小,其皮可吹其耳可執其毛可拔其溲還可做藥料。
而況吳牛喘月本地風光好,牛字筆畫又比鸝字少。
應請市長快把古名保。
古名保,有稽考。
誰說此事參得不周到!
噫嘻,湯公德政在蘇州,羊裘御史馨香禱。
而今有個媲美者,黃牛參事金松老。
市民莫再相驚訝,且聽吳下化子調。
炎炎的《牛調》開宗明義,寫此小曲“起自橋改造”,即是指黃鸝坊橋拓寬改造,金松岑提議要恢復古名,稱黃牛坊橋。作者認為,金松岑此舉等于是想用“魯陽戈”,開歷史的倒車。魯陽是古代傳奇人物,出自《淮南子》。這個神話講魯陽公為了時日已晚,將近日暮,就揮戈把太陽拉回去,人為地延遲了太遠落山的時間。隨后,作者又舉了金松岑主張的兩件往事:“男子不剪婦人發,拆除月城雙腳跳。理發匠,該倒糟。張士誠,陰間笑。”這兩件事值得說明一下,歌謠中乃交叉言之,這原是詩歌的一種作法,不知道的人可能看不明白。應該是這樣:男子不剪婦人發,理發匠,該倒糟。拆除月城雙腳跳,張士誠,陰間笑。先說第一件,上世紀20年代初,女子剪發成為潮流,金松岑曾提議,男理發師不宜為婦女剃發,以免授受不親,有傷風化。他這個提議,如果實施,產生的后果必然會使理發匠少了生意,所以說“該倒糟”;第二件講1927年底,金松岑反對拆除閶門月城,這個月城乃是張士誠吳王時期建造的。在當年,很有一派激進者,不但要拆月城,還想拆除城墻,以及玄妙觀的大照壁,觀前街的牌坊等等,金松岑則是古代文物的堅定守護者,希望蘇州這個古老的城市,人與古物能和諧共存,保住古色古香的氛圍。因此,在激進人士眼中,金松岑是個頑固守舊的人士,是破舊立新的絆腳石,應該批判。
現在看來,金松岑在有些方面是一個有前瞻性眼光的人,而那些時代新人則未免短視和缺乏文化,在文化領域,有時候魯陽戈也不妨一揮。然而在當年,金松岑卻因此備受誤解和攻擊。
《牛調》之下半,乃是作者炎炎就金松岑提議要改黃鸝坊橋為黃牛坊橋的理由作了譏嘲與調侃式地復述,說金松岑想以此輔佐陸權成就政績。
蘇州媒界對金松岑的不滿自也難免,也不排除原來吳江的對頭,移居蘇州城里,宿怨難泯,藉機發難。把這種不滿表面化,與金松岑當參事有關,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其實,金松岑考證的價值不該抹殺,一座橋的名稱改不改變可以從長計議,好好商量。說到底,金松岑不過向市長提個建議,而參事的職權不就是如此么?
黃鸝坊橋最終沒有改名。
四
近些日子,常去北塔公園打卡,北寺塔的正式名稱是報恩寺塔,所以寺廟該叫報恩寺,蘇州人混籠統概稱北寺塔,指塔,指寺,也指北塔公園。北寺塔處于古城中軸線的正北,一直是蘇州地標性的存在。散步其中,可以浸入歷史,沐浴古風。
這里有塊巨碑,被一個亭不像亭、閣不似閣的建筑罩著,蘇州人一直稱為石街堂。石街堂是過去蘇州的一種民間叫法,指的是雕刻著歷史場景或佛教故事等的,裝置在祠堂里的石雕大件。
20世紀30年代初,金松岑考證了這塊巨碑,其考證成果甚至被翻譯成英文,介紹到了西方,那就是我們現在在北塔公園可見的張士誠紀功碑。金松岑的考證為蘇州大眾解答了一個不解之謎。
這塊巨碑上面鐫滿圖案,顯得非常另類,這塊碑的來歷,也人云亦云,一直莫衷一是,沒有定論。當年,在蘇州傳教,并成為晏成中學校長的美國麥嘉晏博士,對蘇州古物深感興趣,他也曾對此石碑做過一番研究,但得不到結果。金松岑洋洋兩千余字的考證問世了,它明確告訴大家,這塊碑是元代所遺,是張士誠用來為自己表功的石碑,因為不易解讀,因此躲過了明初朱元璋的殘毀,保留至今。此文甫出,真是喜煞了麥嘉晏博士,馬上把文字譯成英文,一面投寄上海《大陸報》(西文),一面拍了照片,一同寄往美國發表。
不幾天,上海《大陸報》就全文刊出了麥博士的譯文,記者注意到,原碑文中的“夷服蠻獷者三四人”一句,被麥博士譯成:“菲律賓土人三四,頂盤陳肉,進獻于吳王陛下”云云。而碑記原文,其實是講“非中土服飾之異邦人士三四人,頭頂盛肉的盤子,向吳王進獻”,因為文字中有夷、蠻字,明顯對漢族以外的民族含有侮辱意味,且麥博士正是所謂“夷服蠻獷者”,不免遲疑猶豫,就換成了想當然的菲律賓人,這樣翻譯失之穿鑿附會,也太坐實了。記者“拾得”就寫了一篇《石街堂故事拾趣》刊了出來。
在蘇州的歷史上,吳王張士誠是個相當重要的人物,除了留下皇廢基、金姬墩等這樣那樣的地名外,張士誠甚至影響到蘇州人的風俗習慣,譬如每年要燒的“狗屎香”(為張九四燒的香,訛成吳音的狗屎香)。張士誠的統治,還直接、間接地帶來了蘇州人在明朝沉重的賦稅,以及詩人高啟的死等等,此不贅述。由于元末明初的這場爭奪天下的戰爭在蘇州相當慘烈,所以張士誠統治時期留下的實物相當稀罕,這塊碑就顯得非常珍貴,而金松岑的考釋等于為張士誠還原了一段歷史。
金松岑考證石街堂時,已經卸任參事之職,蘇州市也取消了,媒體對他這個考證不吝贊美,認為給國人爭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