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騰飛
也許是因為暑期沒有回家的緣故,很長一段時間來我都有點兒失魂落魄,不知所措。從夏天開始到現在,夜里做夢的次數越來越多,做夢的內容說不上是噩夢還是美夢,因為大多都是關于疏勒河的人和事,不過我還是愿意把關于夢回疏勒河的事情當成美夢來對待。有些夢反反復復,有時候第二天睡覺還能接著做,剛開始覺得很奇怪,但一細想,可能是游子思鄉的癥狀,所以斷斷續續地做著同樣的夢。有時候會夢見奶奶,夢見疏勒河的親人和鄰居們在說話,但在夢中我從來沒有和他們對話,只能在旁邊默默看著他們,不知怎么地,在夢中我實在是張不開嘴,只能聽,只能看。不過我發現我有一個不一般的能力,那就是在夢中可以聞得到味道,特別是關于奶奶做的美食的味道,那樣鮮活與熟悉,樸素和溫暖。我記得作家阿城寫過一篇文章叫作《思鄉與蛋白酶》,蠻有趣,他說,“思鄉這個東西,就是思飲食,思飲食的過程,思飲食的氣氛,為什么會思這些?因為蛋白酶?!蔽冶容^認同他的說法,從小吃著奶奶做的飯,那些看似樸素的食物以及食物的味道也許早就形成了我的味覺記憶,并且永遠不會被代替與遺忘,早已變成了一種刻骨銘心的生命經驗,比如奶奶做的漿水面,奶奶做的西紅柿醬和辣椒醬,奶奶和爺爺搭配腌的花樣繁多的一壇壇咸菜和酸菜,奶奶炒的茄辣西,奶奶做的雜菜湯,奶奶用木頭蒸籠蒸的大饅頭等,寫到這里我咽了一下口水,此刻真想喝一碗奶奶熗好的漿水啊。而關于奶奶的味道,特別是那些美食,恐怕說一天都是說不盡的。
前年八月,奶奶永遠地離開了,我一直不敢認認真真地回想與琢磨這件事情,仿佛到今天我還沒有反應過來。自從十八歲出門求學,每逢假期我必然是一放假就回家,但是最近兩年情況變了,每次假期我總能找到不回去的理由,我也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如今我回家的愿望不再強烈了,但卻在夢中一次次重返疏勒河,這真是一件令人傷心的事,我只有在夢中聽她念叨疏勒河的流言與笑談,聽她談論她生養的七個兒女。我時而看見這個天水女人在河西走廊最西端的一個村莊里奔走,并任意發揮著她的想象力,每每將那些原始的食材加工成一道道家常的美味,并滿臉溫柔地盯著她的男人和兒孫們吃飯,這該是她一天中為數不多的愜意時刻吧。在疏勒河,會做漿水的人并不多,做得好的人更是少之又少,疏勒河的漿水大多是天水人帶過去的。上世紀七十年代,爺爺和奶奶拖家帶口地從天水秦安的王鋪鄉搬到了千里之外的疏勒河,可以說是白手起家,扎下了根。對于疏勒河來說,爺爺奶奶也帶來了天水秦安的飲食技藝和文化傳統,漿水面就是最鮮明的一個例子。奶奶家的漿水從春天到秋天一直都沒斷過,特別是夏天最熱的時候,喝一碗酸甜的漿水或者吃一碗熗過的漿水面,你會覺得整個人都清爽了。做漿水的過程看著簡單,但其實也有一些講究,比如盛漿水的壇子里不能有一點葷腥,否則就會容易壞。做漿水最好用下過面條的面湯,同時最適合做漿水的蔬菜是小芹菜和水蘿卜。做漿水的引子也很重要,最好是用老漿水,沒有老漿水才用白醋。印象中常有左鄰右舍來奶奶家要漿水吃。現在這個季節的疏勒河,家家戶戶還要做一些西紅柿醬,這是可以一直吃到來年春天的,奶奶在的時候每年都要做,炒菜和下飯都離不開它。以前奶奶蒸饃饃用的是爺爺親手做的一個木頭蒸籠,我記得用這種木頭蒸籠蒸出來的饃饃格外好吃,不像買的,一點也不瓷實,沒有質感。每當深夜睡不著的時候,我總能想起奶奶做的食物,于我而言那是最獨特最樸素也最好吃的食物,是只屬于疏勒河的生活味道,就這么想著想著,我就又在夢中和奶奶相見了。
我試圖想象過奶奶年輕時候的樣子,但怎么都想象不到,因為我從未介入過她生命段落里的青春美麗時光,我只熟悉她蒼老的樣子。我一直覺得奶奶有一種奇女子的風范,按道理她每天都那樣忙,除了務農還要伺候一大家人,但她經常顯露出一種不出門遍知天下事的本領。當然,她的天下就只是疏勒河而已。我剛上大學那會參加了學校的一個鄉村口述史項目,我采訪了爺爺和奶奶,當我故意問到奶奶,你叫什么名字時,時間突然停滯了,她好像陷入了深不見底的回憶。我沒有再給她機會,其實我早就看過她的身份證,我說你叫牛月調,牛是牛車的牛,月是月亮的月,調是調料的調,說完她哈哈笑了。我上初二那年奶奶到玉門的農墾醫院做了膽結石的手術,興許是打過麻藥有了后遺癥,她說話開始有點語無倫次了,有時候會指東道西的,在孫子孫女們在場的時候,她一著急會挨個叫我們的小名,直至喊出她想要叫的那個名字。在最后幾年,奶奶的高血壓越來越嚴重,同時心臟也不好,窗臺上永遠放著好幾瓶速效救心丸,裝救心丸的小瓶子是淡黃色的小葫蘆瓶子,可以說是我見過最好看的藥瓶子。奶奶最后一次住院是因為突然昏倒,爺爺說那會他正和五叔在后院收拾木頭,要是他當時在奶奶身邊,可能就可以及時把奶奶扶起來,不至于讓奶奶在地上躺好久,我聽出了爺爺的愧疚甚至懊悔之意。住院沒多久,奶奶就回來了,但自此奶奶就只有上半身可以活動,爺爺便全身心開始照顧奶奶。我從蘭州趕回家后,奶奶握著我的手流眼淚,她更加語無倫次了,她斷斷續續地說她跌倒后眼前都黑了,弄得滿身都是土,我心里很不好受,偷偷出去在外面哭了一會。再也沒有人在我面前滔滔不絕地講述那些疏勒河的故事了,那些新鮮的、異質的、鬼魅精靈的、陳舊的、庸常的、雞毛蒜皮的一個個有結局沒結局的村莊故事,她以前經常在我面前說,我從小聽到了大,而她現在卻很安詳,很平靜,我知道,她的故事講完了。四叔買了輪椅,我推她出去曬太陽,我們彼此不說話,我強忍著傷心,把淚水流到肚子里。
有一段時間我夢到對門楊家的張明花奶奶,我家左邊鄰居閆波家的劉桂英奶奶,還有陳家金豆子的奶奶,她們當年和奶奶的關系不錯,但她們近些年也相繼離開了。我初中的時候自己學著做飯,劉奶奶給我偷摸著送過菜。對門的明花奶奶在瓜州縣城里去世了,因為早些年她和老伴去城里養老了,但她們感情也出現過一次重大危機,七十多了還鬧著離婚,想來也是覺得再平淡的生活里也有風浪,不過他們的離婚沒能如愿,因為這不是疏勒河的人可以接受的事情。奶奶走后,爺爺說地方變寬敞了,我覺得爺爺也有一點自嘲精神。他在奶奶躺在炕上的日子里悉心照顧她,讓村里的其他老奶奶們嘖嘖稱贊,甚至表露出一絲嫉妒的意思。疏勒河的男人們一般都活不過女人們,或許是女性的生命力更頑強吧,但我爺爺是個例外,我猜這也是因為家族里帶有長壽基因的結果。爺爺早就不種地了,每天騎著他新買的酒紅色電動三輪車去疏勒河鎮上下棋,鎮上的姑父有一次背著爺爺對我們說有幾個老漢幾次玩牌“騙”了爺爺的錢,我們都哈哈笑了。我每次回家都能和村里的馬家奶奶說幾句話,馬家奶奶身體不錯,如今也是孤身一人。馬家以前也屬于大家族,有一次我看見她讓爺爺幫她磨鐮刀,還有一次是她家門前的樹梢太長了,讓爺爺幫忙去砍掉。我在旁邊偷偷笑著,他們也不管我,我甚至有個大膽的想法,就是他們也可以在一起互相照顧彼此啊!我被我冒出來的這個想法嚇到了,并沒有不敬的意思,我就是一想到疏勒河的老人們都孤孤單單的,心里難過。
人的情感反射弧有長有短,我想這和人的性格有關系,我的反射弧會長一點,這是最近幾年才發現的事實。我有時候會翻出有人在奶奶葬禮上拍的視頻看看,我看著視頻里的我雙手扶著引魂幡,一臉沉默,好像也沒有顯示出悲痛,連眼淚都沒有。我實在想不起我當時在思考什么,好像耳鳴了,又好像分不清那是現實還是夢境。我有時甚至覺得我的記憶出現了錯亂。在那次告別的儀式上,我好像并沒有多么悲傷,如果悲傷就是流眼淚的話,慌亂代替了悲傷,也許慌亂才是那段時間我內心的秩序。我嘗試用“喜喪”的說法安慰自己,就像我曾那樣安慰過別人,但我知道這種安慰其實是短暫的逃避,逃避自己的沉溺與無奈。我逐漸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個靈魂的消逝并不是“此刻”可以接受并理解的,消逝的過程伴隨著一種延遲,延遲的情感回溯與追憶。我一直在想,漫長的情感反射弧于我而言可能是好事情,這讓我慢慢去感知一種失去親人的痛苦。我或許還會意識到今天的記憶和夢境都是整個家族史上不得不面臨的經驗積累,這是萬物生靈在輪回中的殘留。我也為人類可以做夢這件事情感到幸運,我得以一次次看見有著一層溫暖光圈的奶奶,有一回我曾夢見奶奶像個孩子般的被我抱在懷里,她是那樣脆弱,使得我小心翼翼的,還有一次是她不能走路后,我夢見她將一籠饅頭從灶上端了下來,笑盈盈地讓我吃饅頭,廚房里滿是蒸汽,熱騰騰的。
在這座不太熟悉的城市里想念與追憶我的奶奶,就像是站在故鄉的反方向望故鄉,那逝去的靈魂恰如遙遙長路上的背影,任你百般追尋,終究是無果的。暖暖的愛,來若花火,燦爛永恒,去若流星,沉寂無明。提起逝去的親人,我們多半是傷心的,但若在將來人生困頓或得意之時多想想他們,或許能撫慰我們的心靈,讓人精神上有所依靠,有所寄托,也不至于在茫茫人海中感到孤獨。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