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鈺冰
摘要: 作為典型的后現代文本,諷刺小說《唐人街內部》圍繞著亞裔龍套演員威利斯·吳與刻板印象斗爭的演藝生涯展開敘述,綜合運用了元戲劇、反諷、戲仿等多種后現代創作技法,書寫橫跨記憶、現實與戲劇的威利斯人生劇本。在聚焦美國主流社會族裔他者的基礎上,小說以元戲劇形式混淆真實與虛構的界限,解構文本中心,明確種族權威的操縱性與表演性;用反諷內容挑破美化的種族假象,洞察種族權力話語的生成與運作機制;最后借戲仿扭轉他者失語的劣勢,開辟他者發聲的舞臺,為他者在族裔身份塑造上重新贏得主體性。小說在文本形式與內容上都共同表現出尊重差異、包容他者的后現代倫理關懷。
關鍵詞:后現代倫理;《唐人街內部》;他者;游朝凱
中圖分類號:I106.4 ? ? 文獻標志碼:A ? ? ?文章編號:1008-4657(2021)04-0024-06
2020年出版的《唐人街內部》(Interior Chinatown, 2020)書寫了亞裔演員威利斯·吳(Willis Wu)在演藝圈種族歧視的桎梏下曲折尋夢的經歷。小說是美國亞裔作家游朝凱(Charles Yu, 1972-)在種族身份領域經數年不懈的累積與探索后給讀者的答案。在《三等超級英雄》(Third-Class Superhero,2006)、《宇宙生存指南》(How to Live Safely in a Science Fictional Universe,2011)等科幻小說陸續問世之后,游朝凱決意潛心沉淀,書寫種族話題。而前述小說中對弱勢群體的關注,也奠定了他撰寫《唐人街內部》時以他者為書寫中心的倫理基礎。小說昭示著游朝凱對自特朗普當選總統后惡化的美國種族話語的審視、反省與批判,其中“交織的心碎與幽默”使《唐人街內部》脫穎而出,榮獲2020年美國國家圖書獎的最佳長篇小說獎,成為后疫情時代探討種族關系的一面鮮明旗幟。在小說中,游朝凱試圖將關注的焦點轉移至舞臺之外,為讀者呈現了種族話語高壓下亞裔龍套演員的艱難謀生現狀,探析亞裔群體的生存空間與身份訴求。
小說重新凝練的亞裔龍套演員這一美國主流社會的他者群體,正是后現代倫理關系探討的關鍵對象。他者“由于各種歷史和現實的原因被邊緣化、屬下化、失去話語權”[ 1 ] 127,成為生活在主流社會的邊緣人。后現代倫理展現了對現代性道德弊端的批判與超越,倡導以他者為本位,試圖埋葬經久不衰的自我中心神話,扭轉現代性下排擠、約束與忽略他者的消極態度。它希冀依靠“他者的脆弱喚醒了隱藏在自我身上的道德自我”[ 2 ] 104,并重新建立一種“新的牢固的道德關系”[ 3 ] 88。為凸顯《唐人街內部》在族裔空間內表現出的后現代倫理價值,小說將目光鎖定亞裔龍套演員這一代表性的他者群體。游朝凱將文本形式與內容結合,肩負起承擔他者無限責任的任務,逐層深入地探索如何將他者推向舞臺中心。作者借助元戲劇形式首先解構既定的種族框架,把劇本的主動權交給主角,還令書中的真實人物與劇本人物相互影響,彼此命運交織,共同表達了亞裔種族身份的表演屬性;在反諷修辭的觀照下,促使社會形成矛盾種族觀的動因得以揭露,即他者為求生存,被動形塑種族身份;高潮時以戲仿形式讓他者發聲,與歷史形成互文性,力圖證明種族歧視深根固柢,不受時空嬗變影響。作者使用的后現代創作技法服務于消解權威、尊重他者的后現代倫理思想,關注亞裔群體在美國主流社會成為隱形他者的表征與動機,不僅揭露了粉飾的美國當代種族話語,也呼喚著邊緣化亞裔群體的聲音。
一、解構種族權威:混淆真實與虛構的元戲劇表征
“元戲劇”(Meta-theater/drama)在1963年萊昂納爾·阿爾比(Lionel Abel)的著作《元戲劇:戲劇形式的新看法》(Metatheater: A New View of Dramatic Form)中被首次提出[ 4 ]。阿爾比用莎士比亞等著名劇作家的重要戲劇作為典例,將他們從傳統意義上的悲劇重新劃歸為元戲劇,強調其注重表現自我意識的屬性,“提醒觀眾其表演性質”[ 5 ] 27。在他之后,1968年理查德·霍恩(Richard Hornby)在著作《戲劇、元戲劇與感知》(Drama, Metadrama and Perception)中對元戲劇概念進行了系統性的分類與總結。其中,元戲劇分為戲中戲(Aplay within a play)、戲中儀典(The ceremony within a play)、角色表演(Role play within a role),自我指涉(Self-reference)、混淆真實與虛構(Literary and real-life reference within the role)五種表現形式[ 6 ]。前四種間接地讓讀者/觀眾感知到自己處在戲劇表演當中,第五種則直接地模糊真實與虛構之間的界限。《唐人街內部》的元戲劇特征主要表現為戲中戲與混淆真實與虛構這兩個方面。
雖然《唐人街內部》并非是純舞臺戲劇,但卻是以好萊塢劇本形式創作而成的小說。整本小說從一開始就采用了劇本撰寫的形式,為后續嵌套戲中戲的結構提供了充分的書寫空間。在劇本的大框架下,小說的章節名也分為七幕,時空不斷地流動與轉化。第一幕主要探索了威利斯功夫高手夢想的形成原因,概括了主角威利斯的人生軌跡;第四幕將時間撥回從前,重點回溯了美國一代移民威利斯父母如何來到美國、扎根、從事演員職業及相遇相識的一系列故事;而第七幕的時間又恢復到當下,空間從唐人街轉移到了法庭之上;剩余數幕則著墨表現威利斯在片場表演過程與真實生活的經歷,在虛構與真實間來回搖擺。在警匪片《黑與白》(Black and White)拍攝的過程中,文本經常跟隨威利斯的個人思緒,穿插著對亞裔聚居區的環境描寫與住客刻繪、威利斯在SRO公寓度過的童年記錄,及兩個功夫高手典范的介紹與評價等。除時空變化之外,文本的人稱在第二與第三人稱之間根據敘事內容不斷變化。這些拼貼式的插敘干擾了主線發展,構建了非線性敘事的模式。小說以這些碎片化、分散化的材料暗示種族身份同樣具備情境性、建構性與流動性的特征,消除了種族身份的既定建構。與此同時,空間的隨意切換與混合證明整個故事并非是經過精心組織的敘事材料,而是如實記錄威利斯的人生劇本。元戲劇形式消解了文本與作者的中心地位,解構作者的敘事權威,將最大的表現張力賦予威利斯這個不停穿梭在劇本內外的他者。
經過重新整理,所有的章節可概括為兩條主線。一條順應著威利斯在片場中扮演的角色,記載了他與劇組演員警探特納(Turner)與莎拉(Sarah)拍攝警匪片《黑與白》劇集的過程。這條線以尋找“失蹤的亞裔美國人”作為推動劇集線索,支撐演員一行人深入唐人街進行拍攝活動。即元戲劇中的“內戲”,而“外戲”則描述了威利斯在真實世界中的演藝生活,記錄了威利斯作為亞裔演員為何沉湎于功夫高手的夢想,又如何從籍籍無名的龍套角色通過打拼上升到客串明星,接著在片場邂逅心動女孩凱倫并結婚生子,卻又被功夫高手的夢想驅使選擇放棄家庭的現實生活,直到最后幡然醒悟。
兩條線無規律地交叉進行。但隨著故事的發展,原本存在于《黑與白》劇集中的線索逐漸滲透到了真實生活中,搜尋的“失蹤的亞裔美國人”也從支撐劇情發展的一個搜查對象,鏈接到現實世界中整個亞裔群體的隱形與消失,進而變成了小說重要的創作主題。最后整個群體在法庭上通過威利斯的發聲得到了關注,問題才隨之解決。此時,內戲與外戲錯綜復雜地交織在一起,主次難分。
因此,《唐人街內部》給予讀者最直觀的印象就是模糊并消解了戲內外空間的界限。有評論說:“劇本的形式真真假假,實在理不清到底人物是個什么關系。”在故事的結尾,作者也借主角威利斯之口解釋道:“徹底內化了角色,從而無法分清現實與表演的界限”[ 7 ] 185,直接挑明了讀者可能存在的閱讀障礙。在最后的高潮法庭戲中,閱讀者也存在同樣的困惑,究竟是劇本主創人物有意為之合演的一部戲,還是威利斯在現實生活中自我覺醒,對種族身份大膽宣告。或許刻意的區分與定義并不重要,因為無論何時何地,種族歧視都如影隨形。小說故意制造混亂感,讓演員游走在真實與虛構的邊界,正是為了證明無論身處哪個時空當中,依然無法逃脫種族話語遮天蔽日的魔掌。
另外,“戲中戲”的設計讓小說中經常涌現出演員們的自我意識。在拍攝過程當中,演員們反復重拍鏡頭,頻繁地跳出角色,有時候互相嗔怪是因對方的臺詞神色不到位而導致重新走戲,有時候又互相探討要如何處理這段情節。當劇組進入唐人街以后,意料不到的突發狀況就變得更多了:拍攝過程中經常無端出現闖入者,譬如威利斯的父親吳明誠(Ming Chen Wu)就屢次出現在表演場景當中,需要威利斯摘下角色的面具,換上方言,重新恢復亞裔身份,與父親進行交涉對話。這些都提醒觀眾,小說角色處在表演的過程當中,是虛構之虛構。而在情節推進的過程當中,威利斯也被卷入表演的漩渦當中,產生了身份認知障礙。在日常約會時,心儀女生凱倫提醒威利斯不再需要表演與偽裝,但剝去演員面具的他卻不知該如何自處。除此之外,作者也在畫外音中放置了威利斯的內心獨白,令讀者不斷聆聽到威利斯作為表演者的心理活動,引發讀者思考:角色是通過表演塑造的,那么種族身份是否也僅僅是一種面向社會表演的范式呢?
在元戲劇形式的幫助下,《唐人街內部》成功地將文本形式的主體性讓渡給了他者,給予他者重見天日的舞臺空間。從一方面來說,小說的元戲劇特征不斷動搖著讀者,讓讀者無法分辨眼前所見究竟是真實人物還是虛構角色,順應了開篇引用美國社會學家歐文·戈夫曼(Irving Goffman)的表演日常化概念,也暗合莎翁筆下“塵世舞臺”(World Theatre)的隱喻,從另一方面來說,表演舞臺的無邊界性暗示了戲劇虛構的特點,挑戰種族固化的本質,也揭露了種族身份的表演性與虛構性。
二、直陳表里矛盾:揭露美化種族觀的反諷修辭
《唐人街內部》精妙絕倫的反諷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反諷來源于希臘文eironeia,被古希臘修辭學家形容為“字面意義同實指意義不同或相反”[ 8 ] 206。布魯克斯在《反諷,一種結構原則》中將反諷定義為“語境對一個陳述語的明顯的歪曲”[ 9 ] 335。反諷有多種類型與多重表達方式,其中重要核心即是矛盾。“矛盾是反諷的絕對必要條件,是它的靈魂、來源和原則。”[ 8 ] 207小說反映了種族話語表象與內里的矛盾,觀照在種族話語影響下唐人街內部的亞裔演員實際生活狀況,以此體現主流社會面向少數族裔的虛偽態度。
在小說中,反諷語境的構造基于美國主流社會長期對少數族裔的偏見,直接抨擊美國當代種族現狀,即主流社會面向少數族裔標榜話語與實質相去甚遠。盡管步入21世紀,美國歷史上限制亞裔的諸如《排華法案》(Exclusion Act)等臭名昭著的一系列明文法令早已被廢除,美國社會也將自我精心包裝為“民族大熔爐”(Melting pot)與遍地機遇的移民天堂,讓亞裔群體擺脫了政客炮制的“黃禍論”(Yellow peril)無差別攻擊。但實際上,主流意識形態與社會規范下的種族思想依然陰魂不散,僅更換為一種更為隱匿的方式植根于國民的思想意識形態當中,即面向少數族裔的刻板印象。
演藝圈是大眾文化傳播視閾下反映意識形態的窗口,向來是刻板印象泛濫的重災區。在刻繪亞裔人物時,好萊塢超級英雄電影曾秉承了19世紀誕生于歐洲恐華狂潮中的“傅滿洲”形象(Fu Manchu),塑造了經典的反派角色。在此之后,主流社會致力于粉飾美化種族現狀,宣揚種族平等的觀念。通過將亞裔、非裔等少數族裔選中進入《黑與白》劇集的拍攝,一方面為表現“政治正確”,掩蓋種族歧視的真相,另一方面為了拉攏少數族裔族群,吹噓種族融合的神話。劇集制作人動用非裔演員作為電視劇的主角,并設置洋溢著濃厚東方風情的唐人街背景舞臺,將劇集包裝成種族平等的烏托邦,以此來吸引觀眾,彰顯主流意識形態向往并容納種族平等的決心。但正像《黑與白》的標題以符號反諷透露出的暗示一般,亞裔黃皮膚作為第三種顏色,他們的存在被隱藏在灰色地帶當中。與此同時,戲外亞裔演員的真實生活條件也被一并隱藏。作者刻意引導觀眾視線進入他者生存空間,目睹亞裔群體艱難求存的生活現狀。以金宮為代表的唐人街看似形成了包容、多元、充滿活力的少數族裔文化社區,但穩定繁榮的聚居區背后,是經濟之間的巨大鴻溝。當觀眾的視線開始走向唐人街內部當中,讀者才能發覺金碧輝煌的宮殿背后亞裔居民艱難的生存境況。演員的居住環境充斥著擁擠、高溫、潮濕與黑暗。無論男女老幼都需共享同一間浴室。傳統觀念中演藝圈光鮮亮麗、日進斗金的奢靡生活與他們不沾分毫。亞裔家庭的祖孫三代就像是拴在命運之繩上茍且的螻蟻,始終無法擺脫“二等公民”的他者宿命。
另一個意味深長的反諷體現在英語口音問題上。這個典型刻板印象的影響從威利斯的父輩一直延伸到主角威利斯的生活中,跨越半個多世紀卻沒有得到絲毫改善。威利斯的父親吳明誠因臺灣亂局離開故鄉,從美國大學畢業以后,與來自日本、菲律賓的亞裔合租在公寓中,原以為踏上了遍地黃金的機遇之地,結果依然蝸居在狹小的空間之內。吳明誠在大學兼職尋找工作屢次三番碰壁卻百思不得其解,終于在一次面試中被好心的面試官提點,是因為他流利地道的英語出了問題。吳明誠按照面試官的提醒換上有口音的亞裔英語,果然如愿以償地找到工作。在威利斯的身上,口音問題也有著相似的映照。對手戲的演員通過褒獎“您的英文說得真標準”,來暗示威利斯忘記操持亞裔口音,威利斯被提醒后趕緊更換說話方式,拍攝才得以順利地進行下去。口音問題背后隱藏的是社會運作荒誕的潛規則,也是種族話語綿延不絕的又一個花招。亞裔在美國社會始終無法動搖刻板印象,唯有借助自我貶損的方式順應刻板印象,不惜臉譜化自我原本的面孔,被動形塑族裔身份,才得以在社會中立足。
在小說中,“故事的講述者本人就是這個故事的參與者,但他缺乏觀察力。”反諷就以“局外人的身份取笑對象”,形成持續穩定的結構反諷(Structural irony)[ 9 ] 209。在種族不公的大背景下,讀者清晰地知曉主人公威利斯·吳的功夫高手夢想實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威利斯本人卻深信不疑。為此,他每日勤學苦練,甚至不惜削減陪伴懷孕的妻子與孩子的時間與精力,背離身后的唐人街群體,衷心服務于主流社會劇組,尋找進身之階。而他費盡心機爭取的一席之地,卻最終令他背上了偷竊者的罵名,被扭送上了法庭。威利斯·吳的所作所為正中了主流社會設計的圈套,也是主流社會話語成功運作的一次絕佳典例。
他人投射的目光潛移默化地對威利斯的身份認同產生了影響。凝視(Gaze)概念隨著時間的推移,不再局限于性別領域的窠臼,而是拓展到種族領域。演藝圈的嚴苛的條框束縛住了威利斯本人。亞裔演員處在長期失語的自卑狀態中,在舞臺上通常扮演著紋絲未動的尸體等邊緣角色。而他人審視的目光,進一步加劇了威利斯對自身的反凝視,讓威利斯在面對自我的時候產生了質疑:當鏡面真實反射出自己亞裔扁平的五官時,威利斯希望能夠改變自己的樣貌。而女性亞裔演員更需要面對相似的惱人處境。當威利斯的母親開始從事演藝工作之后,便要面對陌生人對身體不懷好意的凝視。她們的角色通常被塑造成身著旗袍、風情萬種并依靠容色侍人的東方美女。而演員的壽命也由長相、五官與年齡決定,當年老珠黃、青春流逝之后,女性所扮演的角色就被限定為“年老的亞裔女性”,開始充當沉默寡言的背景板。
通過建立反諷語境,小說揭露了美國當代社會種族話語的惡劣境況,將幽默的態度貫徹到底,表現出亞裔在夾縫中生存的艱難處境,對根深蒂固的種族歧視展開批判。作者昭示著對亞裔身份主動操演的警惕,將種族話語的生成原因定義為美國主流社會的主動壓迫與被動形塑,深挖不公的種族關系話語運作的背后機制,力圖顛覆對他者不公正的凝視。
三、賦予他者發聲:表達持續抗爭的歷史戲仿與互文
在前述解構種族權威、洞悉種族話語的動因之后,小說的高潮設計讓沉默的他者勇敢發聲,徹底撕下種族關系話語的畫皮。小說的高潮爆發在威利斯面臨法庭審判上。當威利斯被導演通知獲得了功夫高手這個角色時,他已然洞悉背后操縱性的種族話語。于是,威利斯下定決心放棄追尋功夫高手的夢想,為節約時間直接將劇組的道具車駛離現場,回歸至家庭與妻女共同生活。然而,一段平靜甜蜜的生活過后,他卻因為失竊的車輛被警察追蹤到,最后成為了法庭上的被告。法官象征著權威,準備針對威利斯的所作所為進行評判與裁決。
戲仿(Parody),即戲謔模仿,原指新文本以舊文本為基礎進行夸張變形的描述,針對性地批判某些現象。隨著后現代文本的創新,后現代主義作家將適用范疇逐漸延伸到“歷史事件和人物、日常生活中的某些形象、古典文學名著中的題材”[ 3 ] 92。不再單一地局限在文學作品當中。通過戲仿,作者通常“組合并滑稽地對比被引用文本和新的上下文”,“有時也可以具有諷刺的目的”[ 10 ] 87,擁有強烈的破壞性與指向性。
作者游朝凱身為哥倫比亞的法學博士,過往執業律師的豐富法律文獻儲備也為他用小說文本戲仿歷史法案提供了理論可能。小說中的法庭對陣情節戲仿的是美國歷史上真實發生的公案,也是亞裔移民歷史上的標志性事件——益和訴霍普金案(Yick Wo vs Hopkin)。1880年美國舊金山通過洗衣禁令,幾乎禁止華裔在木房中從事洗衣店工作。他們規定“任何在市內的木制建筑中開辦、維護和經營洗衣店的人都必須從市政當局獲得營業執照”[ 11 ] 65。當時華裔經營的洗衣房占據了舊金山大部分市場份額,并且建筑幾乎都是木質構造。這明顯是針對性極強、裁量權極高的種族歧視條款。益和已在舊金山經營了洗衣店數年,并且所有的衛生條件都達到了標準。老板便據理力爭,拒絕繳納數十美元的罰款,因此被捕入獄。在加州法院敗訴之后,他背水一戰,又將官司打到了美國最高聯邦法院,聲稱市政局的措施違反了聯邦憲法第十四條法案“平等保護條款”(Equal Protection Clause)。最后他的申訴成功,迫使美國最高聯邦法院在判決中承認了兩位華人的權利,同時宣布修正案的平等保護適用于美國公民,也適用于非公民,并將他無罪釋放。這次少數族裔在法庭上的罕見勝利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民權運動中被多次援引,也作為重要的憲法案例被記載入史冊。在小說中,法庭戲卻變成一樁混亂不堪的案件。上訴的案由與罪名幾次變化,整個庭審過程也蜿蜒曲折,最后兜兜轉轉,失蹤的被害人竟變成了威利斯自己。面對強大的司法系統,少數族裔的弱勢地位并沒有本質上的改變,與歷史構成了互文。但威利斯依然做好了應訴的準備,在強權中直抒胸臆。他大膽地挑明“功夫高手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普通亞裔男人”[ 7 ] 186,再次驗證種族歧視的跨越時空性。
與此同時,法庭戲容易讓讀者不約而同地想起另一部深刻揭露種族歧視的2016年普利策獎小說——保羅·比蒂的《出賣》(Sell Out)。作者游朝凱在個人采訪中也曾表達過自己的創作受《出賣》行文的影響。同為文學文本,《出賣》圍繞著非裔中的“出賣者”展開敘事,主角因為重新實踐“種族隔離”的荒誕行徑而被告上法庭[ 12 ],它以此告誡讀者捍衛種族抗爭的勝利果實,避免族裔共同體內部的分化瓦解。相形之下,威利斯明顯面對的是一場誣告。他以為自己是因為車輛失竊而被帶上法庭,但事實卻遠非如此。法官雖遵循流程像模像樣地傳喚證人,讓他在警匪片中的同事前來作證,但大家都是答非所問,注重宣揚自己的立場與內容。雖然以被告者的形象出現,但威利斯卻是法庭上的闡釋者。借助這場誣告的機會,威利斯在法庭上打了一次漂亮的反擊和反轉。比起一錘定音的單方面宣判,作者將此情節設計得更像威利斯在發覺種族話語的真實目的后一次發聲的表演舞臺。但現實是殘酷的,當辯護律師與威利斯在陪審的觀眾中一呼百應之際。法官絲毫不聆聽民意,罔顧陪審團的呼吁和倡議,一意孤行準備將威利斯判罪,暗示了主流權威話語的真實而陰險的意圖。
為了更強有力地說服這一點,文本還梳理了發生在美國歷史早期針對亞裔的樁樁法案,從1859年俄勒岡州不允許“中國人”(Chinaman)擁有財產,到1924年的約翰麥迪遜(Johnson-Reed Act)法案將亞洲移民拒之門外,重新回顧亞裔在歷史上遭遇的不公正對待。通過歷史材料的拼貼,小說與歷史文本繼續構成互文性,共同批判種族歧視,表明顛覆種族話語是一場漫長而艱苦的奮斗。
總而言之,文本通過戲仿的形式,將小說的高潮與歷史上亞裔的公案形成了互文性,重新聲明了種族歧視的本質沒有得到改變,證明反種族話語需要長期的反抗與斗爭。與此同時,小說在高潮中賦予了威利斯這一代表性他者發聲的權利,一針見血地戳穿種族話語操縱的偽裝,試圖扭轉亞裔在鏡頭前長期集體失語的現狀。
四、結語
在現代倫理道德危機逐級涌現的全球化語境下,重建倫理關系和道德秩序,重新強調對他者的關注,成為后現代倫理倡導的必然。在《唐人街內部》的后現代倫理書寫中,作者聚焦威利斯·吳這一典型他者形象,通過后現代技法循序漸進地深化亞裔群體的形象。看似荒唐的命運背后,小說反映的是種族問題深刻的現實直涉。
在元小說形式下,小說挑戰種族話語的權威性,重申族裔身份的流動性與表演性;用反諷修辭揭開美化種族歧視的遮羞布,闡明種族話語脅迫他者的機制;最后通過戲仿手法給予他者發聲的舞臺與權利。小說在建構的記憶、現實與劇本空間相互雜糅的系統中,將亞裔他者形象的固化歸咎于主流社會強力建構的種族關系話語,并重新探索開放的族裔共同體的可能,表達后現代倫理觀。最后的結局中,作者設計讓主角擺脫受主流社會操演操控的演員身份,重新回歸家庭生活,攜手妻女共同成長。文本并沒有給出一個準確的答案與樂觀的未來,而是開放性地讓威利斯返歸亞裔群體,重新尋找自己的身份認同,達到后現代倫理書寫形式與闡述內容的結合。在后疫情時代亞裔極端仇恨事件頻發的大背景下,小說表達了尊重他者,包容他者的后現代倫理的關懷,試圖喚醒當代社會中讀者對種族問題的關注。
參考文獻:
[1]張劍.西方文論關鍵詞:他者[J].外國文學,2011(1):118-127.
[2]齊格蒙特·鮑曼.后現代倫理學[M]. 張成崗,譯.南京: 江蘇人民出版社,2002.
[3]陳世丹. 戴維·洛奇小說《好工作》中后現代倫理的敘事手法[J].國外文學,2018(3):87-97.
[4]Abel Lionel. Metatheatre: A new view of dramatic form[M]. New York: Hill, 1963.
[5]羅益民,李文婕.元戲劇理論面面觀——從阿貝爾到哈林史密斯[J].當代外國文學,2008(4):26-34.
[6]Hornby Richard. Drama, metadrama, and perception[M]. Lewisburg: Bucknell UP, 1986.
[7]Yu Charles. Interior chinatown[M]. New York: Pantheon Books, 2020.
[8]王先霈,王又平.文學批評術語詞典[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
[9]趙毅衡.“新批評”文集[M].廣州:百花文藝出版,2001.
[10]瑪格麗特·A. 羅斯. 戲仿:古代、現代與后現代[M]. 王海萌,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3.
[11]任東來,陳偉.美國憲政歷程[M].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社,1995.
[12]Paul Beatty. The sellout[M]. New York: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2015.
[13]陳世丹.美國后現代主義小說詳解[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10.
[責任編輯:王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