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俊峰,張彥瓊
(西北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甘肅 蘭州730070)
馬克思生命政治批判是埋藏在其對資本的政治經濟學批判下的生命線,是歷史唯物主義的當代拓展。不同于西方生命政治理論家基于后現代文化批判所揭示的作用于人的生命的現代權力機制,馬克思將生命問題放置在歷史唯物主義的視域中,通過對資本與勞動之間內在對立的探討,批判了資本權力對無產階級身體和生命進行規訓的事實,并在資本與勞動之間張力的彌合之處進一步探尋生命何以解放之可能。勞動作為人之自由自覺活動本質的客觀顯現,是人的生命的起點,也是人類社會生存的現實基礎。然而,隨著人類社會的不斷發展,勞動不再是生活的第一需要,不再從屬于生命的自由意志,而是逐步從屬于資本。從“對資本形式上的從屬”到“對資本實際上的從屬”,勞動成了資本權力下被剝削、被奴役的對象,成為壓迫生命的異己力量。馬克思正是在其歷史唯物主義的視域中,特別是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為我們展示了這條苦難的生命線。他以“現實的人”為基點來研究勞動從屬于資本的不同階段之中的人的生命樣態,從而說明資本是如何將勞動規訓得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相適應的,最終揭開了資本權力之下的人的生命的秘密。
在資本主義社會,勞動的具體形式受資本的支配并因此而從屬于資本。馬克思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明確指出,資本在流通中使自己永存的秘密就在于與特殊的商品——勞動力商品相交換。當活勞動作為勞動力商品進入實際的勞動過程后,勞動開始從屬于資本,資本便擁有了權力。一方面,它獲得在生產領域中對工人的勞動支配權,從而使自身不斷增殖;另一方面,它將自身的權力擴展到生產領域之外,對生命進行全面的介入,使資本成為人的生命的最高權力。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發展初期,勞動還只是在形式上從屬于資本,資本權力下的生命是“使人活的生命”,權力對主體的規訓也只是“使人活”的身體規訓。“使人活”是福柯在探究生命政治時所使用的概念,即以國家為依據,新的權力技術從出生、死亡、生產、疾病等方面對生命進行干預。然而,他批判的落腳點是脫離社會存在的政治權力,并未觸及統攝、支配一切的權力的內核。畢竟“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1](p39),這種社會關系需要人的生命通過勞動和生產去獲得。而正是在人的勞動和生產活動中人的獨特生命才能夠被生產出來,這便是馬克思站在歷史唯物主義的立場所揭露的生命之境遇。
馬克思將時間同資本及人的生命聯系在一起,考察時間對資本增殖及人的生命境遇的重要意義。在他看來,“對人所經歷的不同時間的觀照就是對人的觀照”[2](p203)。馬克思所觀照的時間,主要指活勞動的勞動時間和自由時間,只有在勞動時間和自由時間的合理調配下,人才能更好地通過勞動發揮其主體性和能動性作用。馬克思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分析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發展初期的資本形態,那時的資本還沒有完全取得資本的自由形態,是被束縛的資本,即絕對剩余價值生產主導下的被束縛的資本,勞動還只是在形式上從屬于資本,故資本只能通過對勞動時間的控制而對身體進行規訓。這種關系是一種擺脫了一切宗法和政治束縛的規訓,目的是維持勞動力商品的身體,使之活下去,使其成為“使人活的生命”,從而更好地發揮勞動力商品的使用價值,為其自身的增殖提供源源不斷的動力。
在資本主義社會,勞動時間是工人生命的存在形式。具體勞動時間是以工作日的形式表現出來的,它是工人一天的“勞動時間的絕對量”。工作日由兩部分構成:一部分用來固定地生產工人自身勞動力的補償價值,另一部分用來為資本家生產剩余價值。資本家作為人格化的資本,只追求資本的增殖。對于資本主義發展初期的這種被束縛的資本來說,它只是通過對工作日的限定和兩部分時間的劃分來實現剩余價值的最大化。工人每天勞動時間的長度受到自然的限制,除了勞動外,還需要飲食、睡眠和間歇,否則就不能繼續工作。馬克思指出,“一日本身可以看作勞動持續時間的自然尺度,如在英國,把12小時的一日稱為工作日”[3](p205)。然而資本權力卻任意變換勞動時間和休息時間,使工作日的界限變得隨意,例如白天工作,夜晚休息,或者工作日由白天和夜晚兩部分構成,更有甚者,在一些工廠,24小時均為工作日。不管工人有何種需求,資本權力只關注如何變換工作日的界限從而延長剩余勞動時間,以獲取更多的剩余勞動。它的存續和不斷壯大靠的是對活勞動剩余勞動時間的吮吸。
在勞動形式從屬于資本的階段,資本權力對工人勞動時間的任意劃分和延長呈現著資本主義社會的剝削關系。對工人而言,自勞動從簡單勞動轉變為雇傭勞動以來,勞動時間被規訓為各種界限的固定工作日。對資本權力來說,它通過不同界限的工作日來使用活勞動的能力;在工人一方,這種不同界限的固定工作日就是延長剩余勞動時間的手段,就是“生命的消耗”[3](p206)。馬克思嚴厲地批判了資本家對工人勞動時間的竊取,他指出:“現今財富的基礎是盜取他人的勞動時間。”[4](p196)后來,資本權力為了使活勞動更長久地存活,在活勞動的反抗下,不得不對總勞動時間規定一定的界限。這是因為,如果勞動發展為過度勞動,活勞動和它的價值就會被破壞。
在馬克思那里,生命政治發生的一般場域是工廠,而非福柯所關注的監獄、學校、醫院或兵營。在工廠這樣的封閉場域中,資本權力機制通過紀律制造出馴服的、訓練有素的肉體。資本權力機制不同于以人身占有關系為特點的奴隸制及其他各種依附關系,其主要宗旨是要建立這樣一種關系:“要通過這種機制本身來使得人體在變得更有用時也變得更順從,或者因更順從而變得更有用。”[5](p156)這同樣也是福柯所指的有關細節的政治解剖學,是一種去主體化的治理裝置。福柯所關注的在兵營、醫院和學校發生的這種細致的規則、挑剔的檢查,以及對身體的吹毛求疵的監督非常典型。同樣,這樣的治理裝置也發生在資本權力控制下的工廠,作用于工人。
在工廠這個場域中,資本權力對勞動作息的統一化、標準化的精細管理是權力機制運行的體現。馬克思認為,在勞動對資本的形式從屬時期,資本尚處于受限制階段。在生產過程中,協作、分工、機器等的發展還不夠成熟,資本家為了榨取相對較多的剩余價值,只能進一步使勞動作息統一化、精細化。通過管理諸多精細化的勞動作息時間表,榨取工人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從而打造出更為有用且順從的“使人活”的身體。資本權力裝置最為典型的體現是一種有著精細化時間表的勞動作息模式,它有三個主要方法:規定節奏、安排活動和調節重復周期[5](p169)。基于這三種方法制定出的精細化時間表可以有效地將分散的時間聚積起來,從而產生收益,最終達到控制住任何可能溜走的時間的目的。馬克思為了說明資本主義生產中資本家對剩余勞動的貪欲,給出了“工廠報告”的例證。在這個例證中,作息時間精細到了勞動開始與結束的每一分鐘,甚至包括早飯和午飯的時間限制:“狡猾的工廠主在早晨6點前1刻就開工,晚上6點過1刻才收工。”[3](p238)同時,工廠主還侵占吃飯時間,早飯前后侵占5分鐘,午飯前后侵占10分鐘。正是這種“偷占幾分鐘時間”“多走幾分鐘時間”的精細化的時間表使資本家獲得了剩余勞動時間,進一步獲得了更多的超額利潤。
在工廠中,工人周而復始地被精細化的作息表管控著。在這段被管控的作息內,他們的肉體必須精準、專注且高質量地自始至終地投入勞動中。馬克思將這個由精準化的作息時間構成的權力機制運行場域稱為“溫和的監獄”。在這個“溫和的監獄”中,資本權力對工人身體的勞動動作施加了微妙的強制,從姿勢、速度和熟練程度等方面來掌握它。這種微妙的強制在精細化作息的掩蓋下變成了一種不間斷的、持續的強制。最終,它基于時間編碼構建起對活勞動身體的“使人活”的馴服性功利關系。這一關系并非如18世紀前君主權力對臣民的“使人死”的懲戒那樣,也并非是為了增強活勞動的勞動技能,而是要通過這種關系打造出一具活著的身體。這種身體要在變得更有用的同時,也變得更順從,或者因更順從而變得更有用。
馬克思在考察由資本權力運行的“溫和的監獄”時特別指出了監督和監視機制。在這種機制中,監視的技術能夠誘發出權力效應。通過這種監督和監視,規訓權力變成一種內在體系,并最終形成以“監督勞動”為主的控制模式。這種控制模式嚴密地劃分著人體空間和時間活動的編碼,使監督勞動得到充分發展,以此征服肉體的各種力量,使之更馴順地“活下去”。
資本在形成之前,與勞動過程還沒有任何從屬關系,例如中世紀的行會工業中師傅同幫工和學徒的關系。亞當·斯密直接指出,這種師傅與學徒間的關系就是“一個傭工在一定的年限內,要在約定的某一個行業為師傅的利益而勞動,其條件是師傅教授他這個行業的技術”[6](p155)的交換關系,他們之間并不存在監督與被監督的關系。然而,自資本主義形成后,勞動過程在形式上逐漸從屬于資本,勞動過程開始被置于資本的控制之下。這是一種由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本身所生產的勞動,我們稱之為“監督勞動”。在這個勞動過程中,工人受到資本或資本家的監督,并受其支配[3](p100)。從表面上看,比起具有人身依附的奴隸來說,工人具有人身自由,成為自由工人,擁有對自己生命的自由支配權。但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在資本權力一步步展開的過程中,工人不再作為獨立的商品所有者,而是作為隸屬于資本家的勞動能力而進行勞動。工人成為資本用來進行生產的一個因素,其勞動能力被資本所消費,整個勞動過程的一切因素都屬于資本家。因而,不僅工人在資本家的指揮和監督下進行勞動,工廠中的任何一個環節都處于資本家嚴密的監控之下。
除此之外,勞動本身還是工人生命意志的表現,資本權力的監督機制也隨之被嵌入生命意志之中。在勞動過程中,工人不光展現著個人的技巧和能力,同時還展現著生命活動的意志。資本權力為了保存和增殖資本,就要對工人的生命活動意志進行控制和監督,用統一化的監督管理機制將工人打造成“單向度”的人。資本增殖的單向度必然導致意志活動的單向度,現代理性思維必然遮蔽人的否定、質疑和批判的非操作性向度,“非操作性觀念就是無法付諸實施的、起顛覆作用的觀念,思想的運動被停止在表現為理性自身的界限的障礙面前”[7](p13)。最終資本權力通過監督機制塑造出接受監督、接受現實的單向度的生命意志。這種生命不同于行會中師傅在身邊進行指導和教授的學徒的生命,它是一種被監督著勞動的生命。由此,監督變成了一項專門職能,一種受制于資本權力的職能,并與整個生產過程并行。
資本持續地、擴大地再生產剩余價值加深了資本與勞動的對立關系。在勞動實際從屬資本的階段,為了獲取更多的剩余價值,資本權力把巨大的自然力和自然科學并入生產過程之中,通過調整生產方式和生產手段,在大大提高生產效率的同時,鞏固和強化了資本對勞動的統治,最終使勞動過程具有完全與自己相適應的形式。資本權力將勞動產品與他們的勞動相分離,使勞動完全從屬于自己,并通過改變勞動方式,建立起了在資本與分工、機器和科技聯姻的基礎上的資本權力機制,展開對生命的每一個細節的操控。在資本權力的影響之下,生命成為徒有軀體、沒有靈魂的“形式生命”。這種“形式生命”具體表現為三種存在樣態:片面性地存在、附庸性地存在和赤裸性地存在。
“形式生命”是阿甘本、本雅明等學者在分析社會不同權力機制對生命的作用中使用的重要概念之一。阿甘本在《無目的的手段:政治學筆記》一書中,對“形式生命”進行了詳盡的論述,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分析了“赤裸生命”這一個體生命的極端化狀態。阿甘本認為,形式生命“指向一種永不能與其形式分離的生命”,即不可能在形式生命中離析出赤裸生命[8](p4),這種生命最為關鍵的生存方式是生存本身。然而政治權力卻將自身建立在赤裸生命與形式生命相分離的基礎之上。權力機制通過對個體生命的分離,分離出了赤裸生命,成為支配生命的異己力量,使生命原本的形式生命支離破碎,使人的生存陷入殘酷的境況。本雅明在生命政治理論中挖掘出技術權力作用于美學與藝術化生存的命題,通過“形式生命”概念表明藝術品生命存在的“集中營”樣態。在他看來,形式生命是一種雖然進行著生命活動,卻沒有靈魂的空洞生命。法國當代著名思想家米歇爾·賽爾都指出:“除了占突出地位的實踐,在社會中還存在著許多微小實踐,這些微小實踐形態多樣,散布在社會各處。”[9](p48)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之下隱藏的生命線便包含著這種視角的研究方法,他在資本權力對“使人活”的身體規訓基礎上進一步考察了權力對生命的更微觀的支配,將勞動實際從屬于資本下的生命秘密揭示得更加透徹。
“大儺”在商周時期是非常隆重的官方祭典。漢唐時期,宮廷依然會舉行驅儺儀式。直到宋朝和明朝仍然有驅儺的記載。如今作為最古老的文化之一,儺戲成為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被稱為“戲劇活化石”。
勞動對資本的實際從屬是在創造與絕對剩余價值不同的相對剩余價值的一切形式中發展起來的。這時的工人的勞動性質和過程已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在法定工作日不變的前提下,資本要實現自身的不斷增殖就必須借助新的生命規訓機制和手段。分工,這種資本主義工場手工業的獨特生產方式,在工人協作勞動的基礎上被資本權力創造出來。一方面,它提高了勞動生產力;另一方面,它促使資本迅速積累和擴張。馬克思詳細論述了資本家如何將許多獨立手工業者聚集在工廠進行協作生產的過程,并從中發現,如果每個人固定從事一項操作,勞動生產力會隨之提高。于是,生產過程被分解成許多獨立的部分,不同工人成為負責獨立部分操作的局部工人。在現代化大生產中,馬克思指出:“分工、機器和大工業作為資本的承擔者,成了把工作日延長到超過一切自然界限的最有力的手段……它們創造了新動機,使資本增強了對他人勞動的貪欲。”[10](p464)相對于勞動對資本的形式從屬階段,資本權力不僅滲透在勞動過程中來規訓、打造“使人活”的身體,而且還超出生產過程,作用于生命的完整性,滲透于生命的每一個細節。
馬克思通過揭示資本主義工廠手工業分工的過程和本質來探尋生命的完整性。馬克思指出,在資本主義工廠手工業中,單一、局部的勞動和行業是勞動者的桎梏。這一桎梏致使勞動者喪失獨立性、智力片面發展,最終生命的完整性也被徹底打碎,這便是資本權力機制作用于生命過程的結果。工廠手工業分工產生以后,每一個工人只完成商品的某種特殊部分的操作,別的工人完成其他操作。較之以前,勞動更具片面化特征,工人們不能獨立完成某種完整性操作。馬克思指出:“他們只有通過協作才能生產出一個完整的商品……每一個人只代表聯合、匯集在一種特殊勞動中的個別操作。”[3](p304)他們已經不能獨立地進行生產,徹底處于片面性存在的狀態。由于工人片面性地存在,其智力發展也被資本權力剝奪。因為對多數只從事某種特殊部分操作的人來說,他們終身只從事某種簡單、相同的操作,所以他們“既沒有條件發展他們的智力,也沒有條件培養他們的想象力以尋找克服困難的方法”[11](p182)。這樣一來,工人就因缺乏培養自己智力和能力的機會而變得遲鈍、愚昧起來。正如斯密所說,他們將成為一群“勞動貧民”,即生活單調呆板、精神麻木、性格變壞的人。這樣一群“勞動貧民”成為以犧牲個體生命完整、全面發展而保證整個人類歷史進程向前推進的“工具”。
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馬克思從資本增殖的角度對機器進行了考察,明確指出資本是塑造資本主義社會的根本力量,而機器在生產中的應用是使這一力量得以展現的重要工具。資本通過操縱機器不僅創造出更多的剩余價值,而且實現了資本權力的自我生產并將人的生命塑造為附庸性存在。由于市場的極大開發,工廠手工業已無法滿足市場需求,在生產力繼續發展的動力下,資本家把精力集中在通過機器來提高生產力上。自此,機器的廣泛應用和現代工廠組織形式走到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中心。機器,這個由單一性功用之工具構造的復雜物在空間上形成了相互協作的工作鏈,保證了不同生產階段的連續性。在現代化的工廠中,“機器的應用表現為相互連接的機器體系的應用,表現為形成各種階段的各種機械過程的總體”[3](p517)。在資本主義現代化機器生產體系中,工人作為機器的看管者而存在,他們只是投入身體的某一部分來協助機器勞動,他們的勞動主體地位已被機器取代。
在勞動實際從屬于資本的階段,馬克思探討了機器及其演化對人的生命的建構。在工廠手工業時代,雖然勞動已經開始實際從屬于資本,但人的主體性地位還未完全喪失。因為在分工為主的方式下,生產要以適應工人的技能為主,即便這種技能是片面性的。但在機器大工業時代,工人的技能要適應機器運行邏輯。資本權力利用機器構建的新的權力機制形成了對機器體系和活勞動生命進行介入的新的武器,具體表現為機器和活勞動彼此構成對方存在的機制。一方面,由于被活勞動操控,機器由“死勞動”變成了具有生命活力的“活物”;另一方面,“機器也操持著活勞動,使活勞動接受自身的訓誡,使工人成為自身的一個附件”[2](p187)。機器沒有被閑置廢棄,相反,它的生命被活勞動力點燃,以大大提高商品生產的效率并在勞動過程中執行自己特有的使命。雖然在形成新使用價值的過程中它被消費掉了,但這些新使用價值“作為生活資料進入個人消費領域,或者作為生產資料進入新的勞動過程”[12](p214)。與此同時,資本權力操控機器,將活勞動納入資本價值增殖的機器體系中,使活勞動成為機器體系中的一個零部件,使活勞動成為機器奴役下的存在。法國哲學家德勒茲和心理學家伽塔利指出:“在機器奴役中,人成為一個更大的機器的碎片,在一個更高的統一體的控制下。即,當我們作為機器的使用者,純粹被機器的使用所要求的行為所定義時,我們就被機器所奴役了。”[13](p184)離開機器體系,工人什么也生產不了,其勞動獨立性徹底喪失。只有寄生于機器,工人的勞動才有價值;只有寄生于機器,工人的生命才能繼續著。
資本主義大工業機器生產的發展自覺地要求應用科學技術,使得科學技術的應用和發展在機器體系的運行中逐漸占據核心地位。馬克思提出科學技術是生產力的思想。在生產過程中,生產過程成為應用科學的過程,科學技術反過來又成為生產過程中的獨立因素,成為公認的財富生產手段和致富的手段。然而,由于資本權力的強力介入,科學技術作為生產力和致富手段帶來更多剩余價值的同時,造成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的斷裂,造成作為獨立的生產能力的科學技術與勞動的分離甚至對立。資本通過利用和占有科學形成的權力機制變得越來越“科學”、越來越“合理”,生命被科技操控,呈現出赤裸化存在的樣態。
“赤裸生命”是阿甘本闡釋其生命政治過程中用到的核心概念,旨在揭示主權者通過法律的形式將猶太人的生命從正常公民狀態轉變成赤裸生命這一赤裸化狀態的過程。他聚焦于政治框架下的生命存在。而洛克從財產匱乏的角度拓展了“赤裸生命”的概念,他指出:“人是財產的動物,如果剝去人的財產權的話,他就反歸為動物”[14](p94),失去作為生存基本的財產,人的生命便是赤裸化的動物性存在。馬克思立足于歷史唯物主義視角,探究了活勞動的生命的赤裸化狀態。在馬克思這里,勞動是人的本質,人是勞動的動物,正是勞動把人和動物區分開來。同時,勞動本身又是思維和活動的統一。在這個統一的勞動過程中,人的生命才能完整的存在。
然而,為了獲得最大的剩余價值,資本權力利用科學技術對活勞動展開最為“科學”和“合理”的壓榨。在勞動實際從屬于資本的階段,資本使得科學技術與勞動相對立,強行剝奪人的思考權力,造成人的思維與活動的分離,使“勞動過程的智力與工人相異化”[12](p743)。而在此之前,人的思維和知識是同勞動本身直接聯系在一起的。沒有了思維,活勞動就如動物般活著,僅僅作為資產階級的活的生產工具而存在,成了不用思考的赤裸生命。資本權力利用、發展科學技術的過程,就是更隱蔽地統治活勞動并剝奪其智力發展的過程。“科學對勞動來說,表現為異己的、敵對的和統治的權力”[3](p571),科學技術的發展程度越高,人的智力和活動之間的分離就越徹底,人的思維和智力就越會被機器、科學和資本所剝奪,最終,人的生命存在就成了純粹的動物性的赤裸化存在。
資本與勞動間的從屬關系除了指涉兩者強力的對抗外,還暗含兩者間“雙向統一”的內在張力。這便是馬克思在生命政治視域中探討的勞動與資本張力的雙重內涵,即資本與勞動強力對抗的同時,也為真正的“雙向統一”拉開了序幕,這種統一是一種資本與勞動在高級階段上才能達到的辯證的統一。在資本與勞動的這種辯證統一的張力關系下,主體的能動性和生產性被生產出來,勞動自身的獨立性便可隨之彰顯,生命的自由和解放成為可能。那么,以勞動為類本質的生命如何突破資本權力的外在控制?如果可以,突破的路徑是怎樣塑造生命的新生的?
繼福柯之后,麥克爾·哈特和安東尼奧·奈格里重新闡釋了生命政治的術語內涵,呈現出主體反抗的可能性及未來變革的新路徑,然而這種探討的路徑是否可行卻受到質疑。他們基于馬克思《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對機器的論述,并結合當今的生產勞動變化特點,提出了“非物質勞動”概念,在此基礎上又進一步提出“生命政治生產”概念對前者進行進一步的解釋。無論是“非物質勞動”還是“生命政治生產”概念,都體現出他們試圖突破馬克思的勞動概念來定義一種新的勞動概念和生產方式,從而探尋新的革命主體,并將這些概念“看作論證新的主體生成的關鍵工具”[15](p78)的意圖。“諸眾”就是生命政治生產出的新生的力量。在生命政治生產中,生產者因不斷增強的相互協作而具備了擺脫資本而自主生產的能力,從而生產出具有創生性的新力量,這種力量“會隨著生產由工廠擴展到整個社會,這種生產中的新的力量會轉變為新的社會力量”[16](p151),從而構建起新的社會關系。然而,這一基于生命政治生產而重建主體,使生命取得新生的方案受到了很多人的質疑。這是因為,一方面,他們只是證明了諸眾有革命性和反抗性的力量,但沒有具體說明諸眾從這種反抗的可能走向現實的實踐路徑;另一方面,在資本權力的統攝之下,人可能被生產成相反的兩極,既有可能成為哈特和奈格里所指認的革命主體——諸眾,也有可能成為福柯所指認的被馴順和規訓的生命,而哈特和奈格里只是強調了其中一種可能。
相反,回到馬克思,我們看到馬克思在資本與勞動的內在張力中提到了自由時間的創建。而恰恰是自由時間的創建為生命解放提供了可能。資本主義世界是由勞動建構的,但人們被他們所造就的東西控制了。馬克思關于克服資本主義的論證,就是“人們開始控制這種他們自身所建構的、準客觀的發展,控制持續的、加速的社會轉變過程”[17](p444)。只有通過勞動改變塑造世界的方式并由此轉變自由時間,才能加速社會的轉變并改變世界的性質和發展軌跡。自由時間指“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它是除去勞動時間外供人休息、娛樂和自由支配的時間。可以這么說,自由時間的運用直接關涉人的生命發展,因為活勞動無論在必要勞動時間還是在剩余勞動時間里,都無自由可言。而在自由時間里,活勞動不再受制于任何外在的強制性,其發展完全是自由的生命發展,是不追求任何直接實踐目的人的能力和社會的潛力的發展。在馬克思看來,發揮自由時間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的調節作用至關重要。自由時間的運用可以調節資本與勞動間的張力,從而為生命的自由發展提供可能。馬克思指出:“整個人類社會的向前發展,就是自由時間的運用和發展,就是把這種自由時間的運用作為必要的基礎。”[3](p216)
問題在于,自由時間是如何被創造并進一步調控資本與勞動間的張力的呢?從自由時間的獲得過程來看,最根本的就是要將財富的來源轉變為對自由時間的占有,而非活勞動的剩余勞動及剩余勞動的時間。這種轉變必須要縮減必要勞動時間,縮減必要勞動時間則必須依賴先進科學技術的改進與應用。可以說,伴隨著先進科學技術廣泛而深入的應用,“死勞動”會逐步取代“活勞動”,成為剩余勞動時間的創造者。這樣作為資本生存之依靠的“活勞動”在創造價值的過程中會失去顯性身份,資本也不可能再通過吮吸活勞動來實現自身的增殖。這樣一來,活勞動便不再被資本所占有,大量的自由時間會被創造出來供活勞動發展生命。這樣的自由時間一部分被用于消費和享受,另一部分被用于自由活動。這種活動是一種自由的藝術創作活動,“它并非為了物質需要,它的產品也不是為了消費:自然欲望的決定作用被徹底超越。這種活動不是一種滿足物質需要的手段,也不再具有經濟效用。它的目標是美而非經濟,它自己即是目的”[18](p66)。這就是說,人們在自由時間中的活動逐漸超越物質欲望的滿足,躍升為一種生命的本真的活動。這種活動實現了個體與社會的相容,個體與本質的統一,并終結了對人的強制性活動,預示著自由自覺活動與綻放藝術生命時刻的到來,而人的生命在其中能夠獲得不斷發展。
伴隨著科技助力下的生產力的高度發展,不僅自由時間得到保障,普遍交往也逐漸形成。勞動者以自由人的聯合方式形成的新型共同體逐步取代以生產資料私有制為基礎的原子式個人,根植于商品性勞動中的資本權力的抽象統治將被廢除,資本與勞動的張力空間得以彌合,最終使人的生命解放成為可能。在以生產資料私有制為基礎的虛假共同體中,資本權力與虛假共同體共謀下的勞動總是在歷史的構建中起著消極作用,人的生命總是以異化的樣態存在。所以,要想從根本上超越資本權力,就要超越虛假共同體。馬克思提供了一條西方生命政治學所缺乏的建設性路徑,展示了揚棄生產資料私有制基礎上的虛假共同體,建立新型共同體的路徑。這條路徑顯示了生命走出資本權力的控制,最終實現生命的自由解放的可能。
馬克思的新型共同體是自由人聯合在一起的共同體,是以自由聯合勞動為自身經濟基礎的共同體。在新型共同體內,物質生產不再占據統治地位,取而代之的是以需要生產和生命生產為主的生產。在其中,勞動從資本增殖的工具轉變為自由個性發展的“助產婆”,勞動者真正居于主體地位,而作為勞動者自身的產品即生產資料居于客體地位,受勞動者支配。只有在新型共同體中,自由的、聯合的勞動才能突破資本權力的控制而實現自由,人的生命才能實現徹底自由。
在馬克思看來,獲得自由的、聯合勞動的關鍵前提是揚棄自然形成的勞動分工,建立完全出于自愿的分工。在資本主義社會,自然形成的勞動分工使勞動成為奴役人的手段,人本身的活動對人來說成為一種異己的力量。這種力量壓迫著人,使人與人的社會關系不斷分化直至形成支配與被支配關系,人的生命呈現出片面化、附庸化和赤裸化的“形式生命”存在樣態。只有在生產力大力發展的前提下,完全出于自愿的分工才能取代自然形成的分工。此時,特殊階級對生產資料的完全占有將徹底瓦解,人們用公共的生產資料來進行勞動,社會公共意識在生產的起點和終點建立各種調節機制對生產進行合理調配,從而削弱資本權力的規訓。自此,資本權力的為人性發展才能被激發起來。資本權力的為人性發展指的是朝著國家、集體和他者的方向發展,從而保證自由、自覺勞動的順利開展。由此,個人才能隨著自己的意愿去自主地勞動,超出特殊的活動范圍和權力限制而任意發揮其天性,“可以隨著自己的興趣今天干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獵,下午捕魚,晚上從事畜牧,晚飯后從事批判”[19](p537)。這樣,身體將突破“使人活”的規訓,生命將剝離“形式生命”達到充盈狀態,生命將在以自由聯合勞動為經濟基礎的新型共同體中實現自由和解放。
以福柯為代表的西方生命政治理論家開啟了當代生命政治討論,雖然發現了資本主義社會中沖突的新表現形式,體現出對人的生命境遇的擔憂,卻沒有為解決這些新矛盾提供任何可行方案,更沒有為生命的解放指出可能的實踐路徑。而在馬克思那里,我們看到,生命的維度是在作為生命起點的勞動中展開的,是借助資本與勞動內在張力而顯現出來的,故而生命的解放也必將以勞動為起點。這顯示出他立足現實又指向未來的實踐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