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貞銘 丁士軒
費孝通出生在一個開明家庭。父親費璞安曾在中國歷史上最后一次科舉考試中,考得生員資格,后來獲得機會東渡日本留學,學成后回到家鄉辦學教書。母親楊紉蘭出身當地名門,從小承教于家學,畢業于上海務本女學,受到良好教育,后與費璞安一樣投身社會進步活動,創辦蒙養院。
費孝通4歲時進入母親創辦的蒙養院,開始接受正規教育。14歲即在《少年》雜志發表處女作《秀才先生的惡作劇》,他回憶當時的情景時說:“這種深刻的激動,一生難忘。它成了一股強烈的誘導力,鼓勵著我寫作又寫作。”
費孝通17歲時,已萌生了“從毫末辨流向,由現象看本質”的自覺意識,他在1927年寫作的《圣誕節續話》中表示:“我很怕我在‘為人’的最后一刻時仍和現在一般的未認識人類究系何物,因為我實在為了人類的行為雙目已眩了。”剛剛踏進青年門檻的他,已經考慮到自己生命終點上對人類的認識程度,內心產生出非常真實的緊迫感。
1928年大年初二的晚上,費孝通寫下《年終》一文,寫道:“在這荊棘蔓蔓的人生道上,隨處都給你看見許多值得留意的事情,同時啟示你宇宙人生的意義。我這愚蠢的筆,固不能在道上隨處記出一些給后面很努力趕來的同類們做一些參考,但是我卻又不愿這許多值得留意的東西,在未經人注意的時候,隨著無名無聲的浪花流星般的熄滅。我自己認為這是我唯一的責任。”
這一年,他考入東吳大學(現蘇州大學),讀完兩年醫學預科,因受當時革命思想影響,懷抱著“去治療社會的疾病”思想的費孝通決定不再學醫,而學社會科學。
開弦弓,太湖東岸一個默默無聞的小村莊。村邊一條清河彎彎的像一張拉緊了弦的弓,村子由此得名。開弦弓村的一切從1936年開始改變。這一年,一個叫費孝通的年輕學生來到這個村子,從此,開弦弓村另一個名字——“江村”,因被譽為“中國農村的首選標本”而名揚海外。
當時,費孝通身著整齊的西裝,戴著一副黑邊眼鏡,睿智中透出文弱和一絲憂傷,開弦弓村村委會里保存著他當時的照片。在村里人眼里,這個學生有點與眾不同:短短兩個月內,剛剛經歷喪妻之痛的費孝通,拄著雙拐在街巷里串門訪戶,走田頭,進工廠,坐航船,觀商埠,不時在筆記上做著記錄。
此后不久,就在這一年的秋天,費孝通登上了“白公爵”號郵輪,從上海赴英留學,師從現代應用人類學奠基人之一的馬林諾斯基教授。漫長孤寂的旅程,使他有時間把在開弦弓村的所見所聞整理并匯集成冊。1938年,費孝通在倫敦經濟政治學院完成了他的博士論文《江村經濟》。
在此之前,還沒有一個社會學者從中國鄉下的一個普通村莊的“消費、生產、分配、交換”入手,來探討中國基層社區的一般結構和變遷的。在這篇被后學稱為“中國社會學派”的開山之作中,費孝通把人類學的研究對象從“異域”轉向了“本土”,從“原始文化”轉向了“經濟生活”。馬林諾斯基教授在序言中評價:“我敢預言,費孝通博士的這本書將是人類學實地調查和理論發展上的一個里程碑。它讓我們注意的并不是一個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部落,而是世界上一個最偉大的國家。”
《江村經濟》很快成為歐洲人類學學生的必讀參考書。費孝通步入世界人類學著名學者行列,1981年,獲得英國皇家人類學會授予的人類學界的最高獎——赫胥黎獎。
1980年,費孝通獲得第二次學術生命之后,他到處“跑”來的“想法”,如巖漿般噴發而不可收。費孝通每年三分之一時間均在路途當中,行色匆匆,跑遍除臺灣、西藏之外的祖國所有省、市、自治區。江村,是他的故鄉,他的家園,他的根,他學術研究的實驗基地。從1981年到2000年20年間,光返鄉追蹤研究江村的變化,他就跑了20多次。
他有一本文集,書名《行行重行行》,正是他“跑一個地方,寫一篇文章”的結晶。這些文章凝聚著他的社會學思考,充溢著他“志在富民”的愿望和對他所訪地區的致富建言。他每一行都有所發現,尤其《小城鎮大問題》這篇文章一經面世,即引起強烈反響。
1983年,費孝通在《江村偶讀》一詩中嘆道:“李白六十二,杜甫五十九。我年已古稀,虛度豈可究?夢回苦日短,碌碌未敢休。文章千古事,萬頃一沙鷗。”這是他一生孜孜不倦學習、實踐、作文的一個生動寫照。
邱澤奇曾說,費孝通氣質上屬于典型的士大夫形象,性格溫和,最喜歡的是把事實擺出來,從不說“你該怎么做”,這讓他的觀點極易被基層接受。費孝通曾寫下了自勉的題詞:“腳踏實地,胸懷全局,志在富民,皓首不移。”
晚年里,費孝通多次帶著羨慕口吻談及司馬遷的“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繼續為中國的文化自覺找尋出路。他提出“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明確將人類共處的愿景從共存、共生提升到了共美、共榮的層次。
2005年4月24日,早春時節,95歲的費孝通乘風而去。這位曾念叨過“人生不滿百,長懷千歲憂”的望百老人,從來沒有停止過思索與找尋。正如在當年那本《花籃瑤社會組織》的“編后記”中,費孝通把自己的志向表述為“使中國文化能得到一個正確的路徑”,整整70年后,當年那位在原始的瑤山里遭遇人生慘禍的青年,用自己奔波而執著的一生,踏出一條指引全人類的希望之路。
(摘自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9年版《大師巨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