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騰
(湖北經濟學院 法學院,湖北 武漢430205)
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提出,要“全面實施鄉村振興戰略,強化以工補農、以城帶鄉,推動形成工農互促、城鄉互補、協調發展、共同繁榮的新型工農城鄉關系,加快農業農村現代化”。這一要求基本確立了新時代鄉村振興的基本目標與根本路徑,即加快農業農村現代化并非單純的鄉村建設與發展,必須走城鄉融合發展之路。從城鄉融合的內涵來看,這種新發展模式不僅要求城市與鄉村實現在空間規劃、資源要素、產業發展等具體領域的深入對接,更需要在更高層面滿足城市與鄉村在一體化發展格局上的戰略協同,而生態文明建設作為我國“五位一體”總體布局的重要內容與國家戰略,理應成為這種戰略協同的重要環節。因此,實現城市與鄉村生態的融合共生既是新時代我國城鄉融合發展的題中應有之義,也是深入協同推進城鄉生態文明建設的必然選擇。
然而,從現實情況看,我國一些地區生態環境質量仍然存在“城市逐漸好轉、農村日趨惡化”的城鄉分異狀況。為了解釋這一社會現象,一些學者借用城鄉“二元結構”[1](p67)或“二元控制體系”[2](p62)等概論與理論框架展開分析,認為造成中國城鄉生態環境建設不平衡矛盾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國家體制與制度約束之下的結構化差異,即城鄉在環境服務、環保投入、監管力度、制度措施等層面所存在的較明顯的系統性差距決定了城鄉差異化的生態環境質量狀況與建設水平。我們認為,這種“二元結構論”雖可在一定程度上厘清影響城鄉環保實踐的外在結構化制約因素,但卻并沒有為這種外在結構化因素的具體影響機制提供系統性的解釋,即雖然我們可以通過“結構優化”的理論進路為促進城鄉生態融合提供分析框架,但是這一宏觀框架的建立無助于我們發現導致城鄉生態環境建設不平衡的微觀機制——結構化因素是如何實現對城鄉居民行為的影響以及這種行為實踐如何導致城鄉生態環境建設水平的差異。基于此,本文擬通過引入更具現實解釋力的理論,以全面客觀的分析城鄉居民在生態環境建設過程中社會結構與個體行為的互動機制,從而為更加精準地探尋城鄉生態融合的社會基礎提供依據。
在社會學眾多理論中,如果選用一種較為成熟且合適的理論體系對城鄉生態融合問題展開分析,非結構功能主義莫屬。第二次世界大戰后,以美國帕森斯、默頓為代表的一批美國社會學家從自然科學尤其是生物進化相關的理論創新中尋找靈感[3](p37),認為社會與生物有機體在構成機制方面存在諸多相近之處,即組成社會各結構單元之間存在相互依賴的有機聯系,這種結構單元之間的協調合作保證了社會有機體的和諧穩定與健康發展,從功能視角看,各結構單元通過自身功能的充分發揮以及對整體的差異化貢獻實現了社會的秩序樣態。基于這一理論來審視我國的城鄉關系,可以較容易得出如下結論:我國的城市與鄉村作為中國社會結構的兩個重要結構單元對社會整體具有顯著不同的功能,即城市通過高效率的組織建設與生產活動為社會提供發展引擎,而農村則基于其相對傳統的農業生產與生活狀態為社會發揮著人類生存保障、生態涵養、文化傳承等功能。城鄉之間這種功能互補保障了社會整體的協調穩定。然而,隨著工業革命以來城市功能的不斷擴張,農村諸多資源要素被城市不斷侵蝕,城鄉功能之間的協調性遭到破壞,城鄉生態環境建設與保護工作的沖突日趨顯著[4](p28)。比如,基于城鄉政策法律執行力度與控制手段的差異,城鄉生態環境保護工作從整體上陷入一種“城市工業排放污染物向農村轉移,而農業污染又可通過水流、大氣等環境介質向城市擴展”的惡性循環局面。在功能主義的視角下,這種城鄉之間的“互相傷害”現象顯然是因為制度約束的二元化所致,那么其應對之策便自然可以從法律政策制定與執行的統一中找到答案。在法律政策制定層面,我國城鄉生態環保政策法規的內容設計并不存在顯著差異,如生態環保領域的基本法律《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第六條明確規定“一切單位和個人都有保護環境的義務”。這一條從根本上確立了我國城鄉政府、組織與公民具有生態環境保護平等與普遍義務的規則,換言之,在宏觀的環境資源保護制度建構層面,城鄉之間具備生態融合的條件與基礎。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對城鄉生態融合產生影響的作用機制應聚焦于制度的執行層面。而政策法律的執行從本質上而言就是制度的實現過程,這一過程的核心目標就是將規范設計內化為實施對象的行為自覺,最終實現行為主體的理性選擇與制度擬定者的意圖相一致。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認為,城鄉生態環境實踐水平的不同歸根結底在于人的行為差異,城鄉外在的結構因素只有通過城鄉居民的行為表現才能產生客觀影響。因此,對城鄉生態融合問題的深入探索需要實現理論選擇的轉向,即要在過去追求宏大結構功能主義解釋的基礎上,引入一套更加關注人類行為的解釋理論。
在社會科學范圍內,對人類行為的相關研究廣泛分布于心理學、經濟學與社會學等領域,其中心理學與經濟學主要關注人類行為的心理動機與利益機制,比如經濟學習慣于通過復雜的成本收益模型計算人類行為選擇的結果,認為利益計算是驅動人類行為的重要機制,但經濟學對人類行為的解釋機制忽略了人的主體意志與能力對自身選擇的影響,尤其在能力層面,經濟學家也逐漸開始認識到基于“完全理性”的精密計算是無法做到的[5](p57)。社會學的研究則偏向于關注宏觀環境的影響,比如韋伯認為人的理性化是在一定的習俗、制度、情感、規范、意志和信念下產生的有意義的行動,而這些研究卻并未深入闡釋諸如制度、情感、規范等社會結構要素如何實現對人類行為的具體影響,從而限制了經典社會學理論對“人類理性行為”內在機理的解釋力。為了解決以上問題,20世紀90年代,科爾曼創立了理性選擇理論。這一理論試圖統合傳統社會學、經濟學以及心理學領域內存在的宏觀與微觀的二元區隔,建立一個科學系統的人的行為分析框架[6](p43)。這一框架重視對社會結構與人的理性行為互動的分析,強調必須從行動者的角度來理解他們的行動,即一個人之所以做出一定行為,是因為這樣做會為行為者帶來價值,而這個價值蘊含在其與社會結構的相互影響過程之中。這一理論告訴我們,人的理性行動不是孤立的自我利益計算的結果,而是在人與環境及社會結構間進行密切時空互動中做出的。如當前我國農民的理性并不是純粹的基于計算的“經濟理性”,也不是完全受到農村傳統文化等社會結構因素影響的“自然理性”,按照理性選擇理論,對農民理性的分析應關注人的理性決策與外在環境的交互作用,比如城郊村農民因為受城市商業文化影響較大,其行為決策在與外在環境互動中更傾向于形成“經濟理性”,而偏遠鄉村農民在決策時則易受傳統農業文化制約,其更容易形成“自然理性”[7](p153)。簡言之,科爾曼的理性選擇理論告訴我們,人的行為理性不會也不可能會形成單一的決策模式,人的行為選擇會受到行為主體所處的時空以及資源狀況的嚴格制約,只有在行動者與這些外在環境因素互動過程中認識理性形成過程,才能更準確地了解人類行為的本來面目。
傳統的社會科學研究一般將城鄉融合問題定位于城鄉經濟社會的協調發展,實現融合的基本目標是通過城鄉資源要素的有機整合以及地區功能的協調互補實現城鄉的一體化建設,從而形成工農互促、城鄉共生的良性發展格局。以上發展思路遵循一種自上而下的宏觀調控與行政管理邏輯,主要發揮政府對經濟社會資源分配的干預能力,寄希望于通過政府對城鄉發展不均所衍生出的一系列問題的糾偏,實現政府管制或引導下的城鄉協同。然而,這一邏輯可能會忽視一個關鍵問題,那就是政府的調控措施如何實現。實際上,理性選擇理論告訴我們,社會的存在形式最終是由大眾的具體行為呈現出來,社會個體之間相互的理性行為可以形成社會秩序[8](p52)。城鄉融合的社會事實也同樣應由城鄉不同民眾之間的理性行為有機構成,政府預期只有充分轉化為城鄉民眾的行為實踐,城鄉融合的政策目標才能真正實現。因此,對于城鄉生態融合問題的分析可以嘗試改變過去那種對社會整體過度關注的結構功能主義思路,而將解釋的邏輯轉換到對城鄉民眾理性行為的微觀分析上來。按照這種分析思路,城鄉生態融合社會秩序的實現,必須遵循以下基本邏輯:首先,城鄉民眾行為的理性結構應趨于一致,差異化的理性結構無法實現城鄉民眾的行為統一,也就無法在城鄉互動中實現融合。比如,城市居民行為堅持經濟理性,農村居民如果堅持自然理性,那么城鄉民眾在基于互動的決策中必然存在巨大的利益沖突,從而造成城市工業向農村擴張,而農村完全抗拒擴張而犧牲發展機會的情況。其次,在保持理性協調一致的基礎上,城鄉民眾必須還要實現理性的“生態化”,有學者稱之為“生態理性”。比如城鄉民眾都持有“經濟理性”,基于共同的發展利益考量,城鄉民眾可能會選擇成為侵害生態環境的“共犯”。因此,只有當城鄉民眾實現統一的生態理性,才能堅固地構建城鄉生態融合的社會基礎,才能使基于生態的城鄉互動走上良性循環的軌道。
科爾曼的理性選擇理論雖然是對傳統經濟學與社會學理論的重構,但其基本原理仍因循了經濟學理性決策的分析機理,即人的行動受行動產生的效益驅動。也就是說,如果一個人通過行為獲得更多的效益,其就越容易去做出這一行動[9](p70)。只不過與經濟學不同,理性選擇理論認為這里的效益不能僅憑借經濟利益進行衡量,而需要更看重效益背后的社會因素。一般而言,效益只有與主體結合才能產生意義,而與主體結合的連接點就是價值。如一件商品只有對個人有價值,才能對這個人產生效益;對個人無價值的商品,雖然可能存在市場價格,但對個體則毫無吸引力,也無法實現對個人購買這一商品行為的驅動。從另一個角度而言,諸如情感、幸福感、社會地位等事物雖然沒有市場價值,但其對于個體可能帶來較高的滿足感;這種滿足感雖然可能不是物質上的,但對于該個體而言其一定能夠帶來顯著的價值。因此,我們可以從理性選擇理論的基本原理中得出如下分析結論:首先,理性人做出行為的基本標準是行為收益要高于成本;其次,行為人所認定的收益與成本受到外在社會結構影響,這種社會人的理性決策模式可以稱為人的行動結構。這一理論可以有說服力地說明為什么在同一激勵措施下,不同的社會主體會存在差異化的行為改變,這種改變主要取決于不同主體行為結構的差異。科爾曼將這一結構概括為四個要素:“行動指向的資源價值”“個人實力狀況”“權利與信息的分布狀況”以及“行動的后果”[10](p19),為了描述方便,我們將以上四個要素分別概括為“價值要素”“實力要素”“權利信息要素”“后果要素”。其中,價值要素指的是行為指向的資源必須具備一定的價值,這種價值不僅包括經濟的,也包括精神的、文化的或生態的,而且,行為的指向一定是針對行為人本身而言存在價值。比如一個人去義務種樹,這一行為對種樹人而言并沒有經濟價值,但一定存在其他價值,比如“履行責任”法律信仰的實現、對“生態文明”理念的成功踐行等。實力要素指行為者的行動實力,這種實力既可表現為天賦能力,亦可表現為后天獲取的經驗水平、教育程度、社會角色等。比如未成年子女與父親進行討價還價時,基于雙方能力的差異,前者是無法真正實施理性行為的,因為其不具備與父親相同的分析判斷能力。權利信息要素指行為人的權利大小與所掌握的信息水平。比如在商品交易過程中,掌握更多信息的一方在成本效益核算方面具備更精準的識別能力,而權利較大的行動者往往自由空間更大,可以在面臨行為決策時做出更優選擇。后果要素指行動者對行為后果的認識能力,這種能力往往受結果反饋渠道是否通暢影響。一般而言,行為結果對行為人帶來利益具有一定的滯后性,即往往是做出行為后一段時間才能進行成本效益評價。所以,以往類似行為后果的信息反饋便顯得尤為重要。當反饋渠道很順暢與迅捷時,行為后果信息就可以快速轉換成行動者下一次行為理性與否的判斷依據,從而保證行動者能夠在一段時期內維持行為的理性。
需要說明的是,以上關于人類行為結構化要素的分析具有一定普適性,即無論是城市居民還是農村居民,其作為人類進行理性行為時所具有的決策機制是基本相同的,因此,由科爾曼提出的“價值”“實力”“權利信息”“后果”四要素分析框架有助于我們更加精確地分析在城鄉具體情境中居民理性行為結構的差異,從而方便我們找準城鄉居民行為理性趨于融合統一的有效路徑。
按照理性選擇理論的基本原理,人的行為理性受到行為結構要素影響,即人的行為是否理性不能僅以經濟上的成本效益分析方法進行簡單化考量,而必須區別不同行為人的行為結構要素來進行細致判斷。具體言之,只有當不同行為人的行為結構要素實現趨同甚至統一,兩者才能在面對同一事物時做出相同或相似行為。以生態環保行為為例,在以往關于城鄉二元分化的理論框架下,學者大多認為是城鄉的制度環境、資源配置等結構性差異導致生態環保狀況的城鄉差異。這種解釋當然具有一定的說服力,但我們必須還要繼續弄清楚這種結構性差異存在的背后機理到底是什么,而這種機理顯然可以從以上我們分析的理性行為結構化要素尋找答案。首先,我們必須承認,城鄉生態環保狀況存在差異性的社會事實是由民眾的行為決定的。正如理性選擇理論所主張的那樣,社會的整體性樣態是由眾多普通民眾的行為構成的,居民之間基于同一決策機制的理性互動可以形成穩定的社會結構與秩序;相反,如果居民之間的決策機制存在差異,那么社會結構就會處于不穩定甚至失序的狀態。比如,城市居民主要身處工業文明社會,他們的行為決策主要是基于效益的考量。在工業社會,生態環境與生產效益就是一對天然矛盾,大多數企業將生態環境保護視為經營負擔,城市居民或企業解決生態環境問題的傳統辦法往往是違法排放或轉移污染,這兩種方式的基本邏輯均是通過污染換取效益。換言之,在工業化城市中的企業或居民的行為決策機制中,生態環境是沒有價值的,或至少是價值較低的,其主要原因是污染的負外部性成本由公眾分擔,而盈利則由排污者專享,因此犧牲公眾的生態環境而換取自身的經濟利益無疑是最優的理性選擇方案。而在中國的傳統鄉村中,農民的行為決策機制偏向于一種生態理性,驅使農民在復雜巨大的生態環境系統中自覺敬畏自然,在生產過程中做到取舍適度,留有余地,并盡最大可能實現農村生活系統、生產系統與生態系統的互動平衡[11](p75)。這種理性的形成一般是基于以下社會事實:首先,農村是相對封閉的鄉土社會,幾乎所有的自然生態資源是農民賴以生存的生產生活資料,因此,污染自然生態環境的行為就意味著對自身生存資本的破壞;其次,我國傳統農村的自然生態資源一般歸屬具有血緣關系的家族所有,這些資源不僅具有生產價值,也蘊含了大量傳統文化價值,農村居民無論是基于情感還是基于理性都無法隨意接受這些資源遭受破壞的事實;最后,傳統鄉村人群同質化水平較高,社會分工不精細,工商業欠發達,農民以自然生態環境換取利益并進行對外交易的主觀欲望不夠強烈。城鄉居民在實施生態環境保護過程中具有不同的理性決策機制,這就決定了城鄉在推進環保事業發展上無法取得一致,而這才是造成城鄉二元化的根本原因。實現城鄉生態的融合,必須從城鄉居民行為理性的融合入手,而這種融合的切入口與重要渠道便是需要優化城鄉居民理性行為的結構化要素,即以行為結構化要素的統一實現行為理性的融合,最后再上升為城鄉生態融合。按照理性選擇理論的分析框架,可以從以下四個方面實現行為理性的融合:一是生態環境對于城鄉居民而言具有同等重要的價值。二是城鄉居民在生態環境保護方面具有相同的實力。三是城鄉居民在生態環境保護與生態環境價值實現方面具有同等的行為權利與信息獲取效率。四是城鄉居民在實施生態環境保護與生態環境價值實現方面的行為時具有同一后果反饋機制。
行為價值是個體實施理性行為最為重要的結構化要素,城鄉自然生態環境資源的差異化價值評價系統將會直接導致城鄉居民生態環保行為的沖突。因此,城鄉自然生態環境資源價值的統一是實現城鄉生態融合的重要社會基礎。具體而言,自然生態環境資源價值又可分為經濟價值與非經濟價值。對于經濟價值,一般可以尋找市場化的手段予以解決,在此方面我國已經建立了諸如碳排放權交易,排污權交易[12](p77)等機制,其目的正是通過市場交易平臺的構建實現生態環境資源的市場核價,而在這些市場上所交易的標的也并未就城鄉差別進行區分,這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資源價值的統一性。但是,從當前運行情況看,這些在政府平臺上進行交易的主體主要還是中大型企業,農業主體難以參與到這些平臺并將自身的綠色資源出售出去。以碳排放權交易為例,我國部分工業企業通過節能減排留出生態空間,碳排放權是具有價值的資產,可以作為商品在市場上進行交換——減排困難的企業可以向減排容易的企業購買碳排放權,后者替前者完成減排任務,同時也獲得收益,這就是碳排放權交易的基本原理[13](p41)。碳排放權交易的實質是給生態環境空間定價,高效減排的企業能夠享受環境資源價值收益,這實際上為城市工業企業提供了享受自然生態環境價值的渠道,但是,這種市場化渠道在農村卻尚未有效搭建。目前,沒有直接相關的激勵性制度設計能夠讓農民因減少農業污染排放而獲益,農業主體的主動減排行為也無法及時得到社會認可并快速轉換為經濟收益。由于市場的分割,城鄉自然生態環境資源價值存在顯著差異,這不僅無助于城市資源對農村生態環境保護的反哺,更可能會導致城市以犧牲農村生態環境資源為代價換取在市場上價值更高的城市生態環境資源,最終形成城鄉生態環境保護的二元化格局,從而極大地遏制了城鄉生態融合的實現進程。
城鄉市場主體開展生態環境保護工作,不僅需要生態環境資源價值實現的政策激勵,也需要有足夠的行動實力,這種實力既決定了社會主體實施環保行為的客觀能力,也能夠展示社會主體實施環保行為的效率水平。就客觀能力而言,城鄉主體存在顯著差異,與農村主體相比,城市主體一般具有較強的經濟能力、信息能力以及市場風險承擔能力,這種能力上的優勢會降低采取環保行為所帶來的機會成本。同時,基于這種能力的差異,城市主體易于將自身的環境風險轉嫁給實力較弱的農村。比如,在江蘇省徐州市人民檢察院訴蘇州其安工藝品有限公司等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中,蘇州其安工藝品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其安公司”)將其工業生產活動中產生的83桶硫酸廢液,以每桶1300—3600元不等的價格,交由沒有危險廢物經營許可證的個體經營者處置,結果導致部分危險廢物被傾倒至郊區農地[14](p48)。本案被告之所以將危險廢物傾倒至農村,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農村的環境監管能力與污染防護實力同城市相比均存在顯著短板,其原因在于城鄉生態環境保護實力的二元化問題,即一方面城市工業企業擁有較強的經濟實力能夠實現污染轉移,另一方面農村主體因缺乏必要的污染防控能力從而易成為城市轉移污染物的受害者。因此,我們需要采取一定措施,保障農村主體在生態環境保護能力與實力上實現與城市主體的衡平,從而形成城鄉主體生態環境保護的制衡機制。
生態環境是公共產品,任何國家的公民均應平等享有無差別化的生態環境權益,這種權益在我國環境法相關研究領域中一般稱作“環境權”[15](p60)。然而,基于我國長期以來城鄉二元分化的社會現實,城鄉居民在上述權利的享有上仍無法實現完全的平等,其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一是由于我國農村的集體所有制,農村生態環境資源受到損害應由集體向侵害者索賠,但基于環境糾紛的復雜性與技術性,農村集體與城市市場主體相比通過司法手段實現這一訴訟請求并最終得到賠償的概率較低。此外,雖然我國已頒布了《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改革方案》,但該方案主要針對的是重大生態環境的賠償問題,而在農村存在的大量生態損害事件尚未進入國益訴訟的制度規范視野,這就必然會在一定程度上制約農村主體環境權益的實現或恢復。二是雖然我國近年來大力推進環境公益訴訟,但這種訴訟形式并不具有普適性,農村集體或個人無論是在技術能力上還是在經濟實力上均無法承受公益訴訟的負擔。同時,現有制度規定只有符合一定條件的社會組織方能提起相關環境公益訴訟,而這些組織一般會基于效率考慮選擇具有較大影響力、生態損害程度較嚴重、索賠數額較高的生態環境損害案件,而農村生態環境污染大部分是基于面源而產生的散發型生態損害,證據搜集困難,成本較高,收益較低,所以農村主體依托公益訴訟維護自身生態環境權益的路徑也是困難重重。綜上,我國當前不論是在實體性權利還是程序性權利方面城鄉主體的環境權益均存在顯著差異,這就需要在制度上構建城鄉平衡機制,以實現城鄉主體的權利統一與融合。
信息反饋機制是刺激行為持續施行的外在條件,當社會主體的行為對社會產生影響且這種影響對行動者本身帶來收益的信息通過便捷的渠道反饋給行動者,那么該行動者就會更傾向于實施該行為。因此,在鼓勵社會主體實施環保行為的過程中,建立合理的反饋機制顯得尤為重要。然而,當前我國城鄉在推進社會生態環境信息反饋機制方面存在顯著差異,其具體表現在城市反饋網絡發達、靈敏度較高,而農村反饋渠道不暢、效率較低。就城市而言,基于強大的城市政府監管網絡,城市的環保行為可以得到及時的信息反饋,比如在2016年6月出臺的《關于促進綠色消費的指導意見》中提出了研究建立綠色消費積分制[16](p6)。不少地方針對環保積分制開展了多樣化的探索與實踐,特別是在垃圾分類方面,北京、上海、江蘇南京等地設立了“綠色賬戶”,給予參與垃圾分類的居民相應積分以兌換生活用品,而大部分垃圾分類的試點均在城市。這種積分收益機制實際上就是一種相當有效的城市環境信息的正向反饋機制。而在我國廣大的農村地區,類似的制度推進顯得相當緩慢,比如在我國廣受關注的綠色農業生態補償制度至今尚未建立實施,綠色農產品以及產地標識制度也仍然處于起步階段,農民從事綠色農業在市場上得到的經濟激勵較少,效率較低,從而遏制了生態農業的順利推進。因此,有必要統籌建立城鄉生態環境信息反饋體系,形成城鄉一體化的生態環境保護激勵機制,最終實現城鄉綠色信息互通、資源共享,從而有力推動城鄉生態融合。
針對城鄉主體在實現自然生態環境資源價值方面能力的差異,可以通過兩個層面加強制度建設:一是要建立自然生態環境資源統一核算與政府指導定價制度。當前,我國正在實施全面的生態環境資源價值核算工作,其目的就是為生態環境資源定價,從而為市場化手段解決環保問題提供有力工具。其中,生態價值的評價仍然是核算工作的難點,如何統籌協調城鄉生態資源并進行綜合定價是其關鍵點。因此,我們需要在資源價值核算過程中建立基于城鄉生態功能價值的統一核算制度,生態價值應獨立于經濟價值、社會價值以及地理空間屬性,嚴格遵循生態功能特性進行科學定價。二是要構建城鄉統一的生態產品市場交易制度。即按照城鄉自然生態環境資源要素的類型建立可進行相關交易的細分市場,如可嘗試賦予農業主體碳排放配額,允許符合條件的農場加入碳排放權交易平臺;在森林資源豐富的農村地區設置森林覆蓋率約束性考核指標,保障森林覆蓋率達標地區和不達標地區之間的交易需求,搭建生態產品直接交易平臺;亦可以地票制度為核心,拓展地票生態功能,建立市場化的“退建還耕還林還草”機制,實現統籌城鄉發展、推動生態修復、增加生態產品、促進價值實現等多重效益。
鄉村生態環境資源保護實力較城市存在顯著不足,因此,可以從加強農村環境監管與資源配置制度入手以補齊這一短板。首先,需要從制度層面提高市場主體的環境違法成本。基于對農村生態環境資源損害部分是城市市場主體轉移導致,而這種轉移往往是較為隱蔽的,監管成本也很高,故可以建立城鄉聯合執法機制,在環境行政機關開展“雙隨機、一公開”執法創新改革過程中,將城市與農村潛在污染源統籌納入抽查范圍,加大農村地區,特別是城郊村區域執法抽查力度,適當提高農村生態敏感地區抽查比例,對于由城市市場主體向農村脆弱生態區域轉移污染的行為應在法定幅度內加重處罰。其次,通過制度支持加強農村生態環境保護資源配置,提升農村主體生態環境保護實力。具體而言,可以從人才建設、基礎設施、財政支持三個方面展開:人才建設方面,可以通過制度激勵擴大農村環境執法專業隊伍,鼓勵城鄉跨區域、不同政府部門跨界執法,積極吸納高校、科研院所等專業人員入鄉進村開展調研性監督,形成穩定、專業化的鄉村環保執法隊伍;基礎設施方面,政府應結合鄉村振興戰略,推進農村綠色發展任務落實,興建一批環保基礎設施,降低農業生產污染排放;財政支持方面,應加強財政轉移支付力度,在經濟發展較為落后的農村地區設立環保專項資金,資助農業生產節能減排技術推廣,引導城市環保資金投向城鄉環保一體化建設項目,推進環保設施向農村延伸。
環境權不僅是實體性權利,也是程序性權利。當前,完善農村主體生態環境權益的關鍵是需要加強農村主體維護自身生態環境利益的程序性權利,這需要從三個層面進行制度應對:一是生態環境行政與司法部門應加強對農村生態損害訴訟的銜接與聯動,將農村生態損害案件納入國家生態損害救濟程序,由政府部門指派專門人員與加害人展開磋商并全程支持農村集體開展訴訟,在執行方面也應結合農村實際實施多元創新,最終目標是推動全社會共同重視、關心農村環保事業;二是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第五十八條的規定,對污染環境、破壞生態、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行為,依法在設區的市級以上人民政府民政部門登記,且專門從事環境保護公益活動連續五年以上且無違法記錄的社會組織方能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而基于我國農村集體組織提起環境公益訴訟面臨技術、經濟與法律程序等多重障礙,社會組織參與農村地區環境公益訴訟受法律規定限制且動力不足,有必要有序放寬社會組織參與農村環境公益訴訟的范圍;三是要加強農業綠色發展生態補償制度。農民實施綠色發展在一定程度上是以犧牲自身的部分發展利益為代價的,特別是在經濟發展較為落后的偏遠農村,其實施粗放式發展的邊際效益更高,而實施綠色發展可能需要付出更大的成本,因此,有必要推廣面向農村實施綠色農業相關的生態補償制度,這就是要在對農村生態價值進行科學評估的基礎上,充分考量城市等生態價值獲益區向農村生態保護投入區的補償機制與標準,并在國家層面推進《農業綠色發展生態補償辦法》的制訂實施。
信息反饋制度是激發城鄉市場主體生態環境資源保護動力的關鍵舉措。首先,要建立農業綠色發展標識制度,將農產品的綠色優勢轉化為品牌優勢,并受到市場普遍認可。在制度設計中,對于綠色發展標識的設計,不應僅局限于綠色農產品本身,而應將其范圍擴大到原產地的生態品質、環保績效以及當地經濟發展與國家綠色發展戰略的契合程度,將地方整體的環保策略制定與執行情況作為其市場價值轉化的依據,從而形成地方政府推動地區農業綠色發展的內在激勵。其次,將農村綠色農業生產與城市綠色消費結合起來,構建綠色生活反哺綠色農業的法律機制。實現這一目標的關鍵在于如何設計綠色農產品生產與消費的激勵相容機制。所謂激勵相容,就是要通過制度設計,使得代理人的行為激勵與被代理人的預期利益保持一致。在我國廣大農村地區,如果在制度上實現針對農戶的“經濟發展”與“綠色環保”行為的激勵相容是當前農村推進綠色發展的必然選擇。同理,在城市地區,居民在主觀上試圖實現從對綠色產品的被動消費到主動消費也需要相應的激勵制度予以應對。因此,制度設計應從農戶與居民的主觀動機入手,一方面,應積極完善與農業市場利益聯結機制,引導農戶自愿以生態環境資源的經營權入股,通過保底分紅、股份合作的形式,增加農村居民經營性收入,推動資源變資產、資金變股金、農民變股東,不斷增加農村居民的生態環境資源財產性收入。另一方面,可以建立綠色消費積分制度,在嚴格城市污染物排放限額的基礎上,實施綠色消費的城市居民或其他市場主體如采購綠色產品可以相應獲得綠色積分,該積分達到一定標準可以作為相關主體獲得政府補貼以及市場優勢地位的資格,從而有效形成綠色農產品從生產端到消費端的良性循環。
城市與鄉村雖可能出現因資源割裂所導致的結構二元化狀況,但基于生態環境是城鄉共同的公益性資源,實現城鄉生態融合既是新時代我國城鄉一體化進程的客觀要求,也是促進城鄉在生態環境資源保護與利用方面實現雙贏的必然選擇。但是,我們必須清醒地認識到,即使在事實上可以認為協同推進生態環境質量的改善可以使得城鄉同步受益,但是基于城鄉主體的內在動機差異,這種本應容易發生的事情卻因諸多社會結構性障礙而無法順利實現。因此,本研究試圖從決定行為動機的“理性”出發,以探索城鄉主體在面對生態環保行為時的理性決策差異以及造成這種差異的社會化成因,這種思路既非受社會結構決定論的影響,也不是純粹的微觀行為分析,而是從理性行為與社會結構之間的互動中尋求解決問題的辦法。我們相信,只有實現對個人行為理性的重視與關照才能真正厘清城鄉集體行動的規律,而對這種規律的重新認知方是新時代我們解決城鄉融合問題的科學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