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根據農民的土地耕種規模、村社關系及收入水平等,將農民可以劃分為精英階層、中上階層、中間階層、中下階層和貧弱階層。不同階層之間的經濟狀況、利益取向、價值觀念等的差異,形成了多元的階層組合和階層關系。階層組合關系的質量存在強弱區分,并影響著階層的地位及合作能力。中間階層的價值突出,決定并影響著其他階層關系,在穩定鄉村社會結構、融洽階層關系、推動鄉村振興、塑造現代鄉村治理體系等方面作用明顯,呈現出較強的“中間價值”。因此,需要完善農村政策和制度,保護和穩固中間階層農民的地位,充分發揮其在鄉村振興中的多重功能和價值。
關鍵詞:中西部地區;農民社會分層;中間階層;整合功能
中圖分類號:F3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7408(2021)12-0046-08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項目“社會分層視角下中西部村莊治理的實踐機制及優化路徑研究”(20YJCZH119);河南省科技廳軟科學研究項目“河南省鄉村人才振興的思路與對策研究”(212400410053)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劉濤(1982-)男,山東臨沂人,鄭州市社會科學院社會文化所所長,副研究員,武漢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研究方向:城鄉社會發展問題。
一、問題的提出
21世紀初,中國社會進入快速轉型階段,社會學圍繞轉型中的巨變及問題開展了深入的探討和思考,其中社會分層成為轉型引發的重要問題,引起了社會學家的廣泛關注。農民社會分層一度成為研究的焦點,并形成了豐富的研究成果,這也深刻影響著以后社會問題的研究展開,以及社會問題視角、研究方法的深化和拓展。然而,近十年來,已有研究更多聚焦于城市社會及市民分層,農村社會分層的研究趨于平靜,是農民群體并未發生顯著變化,抑或是農民分層作用于鄉村社會的意義不顯著,進而讓學者的研究熱情消退尚待研究。無論如何都不能回避,在鄉村巨變的時代背景下,農民已經分化為就業多元、收入差距明顯及價值多樣的不同階層。農民的社會分層深刻影響著鄉村治理、經濟發展甚至鄉村秩序的維系,研究農村發展難以脫離農民群體,需要對分化的農民及其關系和價值進行深度的探討分析。
從已有社會分層的研究來看,主要有結構論和關系論兩種視角。結構論是對階層形成的原因、階層構成和比例,以及階層劃分的標準、方法的研究,主要關注宏觀結構變動對階層形塑的影響,以及階層內部的結構分化,并分析不同階層的地位和功能。結構論的視角發端于韋伯的社會分層理論,認為財富、權力和聲望是劃分階層的基本標準,其中職業是關鍵的影響因素[1]。而“職業”這一因素也影響著中國農民分層的研究,以職業及其決定的生產資料使用方式等為基礎變量,1980年代末陸學藝和張厚義將農民分為農業勞動者、農民工、雇工、農民知識分子、個體勞動者個體工商戶、私營企業主、鄉鎮企業管理者、農村管理者八個階層,并對八個階層的地位和作用進行了詳細闡釋[2]。21世紀初,魏昂德根據1996 年的全國性調查數據,將農民分為農業勞動者、非農雇工、個體經營者、私營農村企業主、集體企業管理者、村隊農村干部、縣級農村干部七個階層[3]。毛丹、任強進一步分解職業,以不同職業占據的資源為標準,將農民分為精英階層、代理人階層、普通村民及弱勢群體四個階層[4]。此后,研究者也關注了農民階層分化的趨勢[5]、職業和收入結構對農民階層分化的影響[6]等。結構論的視角突出職業及其它結構因素對農民分層的影響,研究農民階層的比例、結構和特點,強調階層形成的秩序性和結構性,但是對階層內部關系的動態性、立體化刻畫不足,無法通達階層結構的內核及階層分化對農村的影響。
為了從社會分層的外部化影響因素的分析進入到階層系統內部性質的挖掘、進一步闡釋資源分配和占有導致的階層關系差異,社會分層的研究發生了實質轉向,開始從結構論向關系論轉變[7]。關系論認為社會階層之間存在的矛盾、沖突,是互動、交流和動態變化的,從階層關系中可以透視階層結構、社會關系及治理狀態[8]。隨著工業化和市場化的發展,農民就業日益多元,收入水平出現明顯差異,階層之間的碰撞、沖突和隔閡出現[9],農民逐漸從過去均質化、同質性、社會關系相對緊密的單一群體轉變為差異化、異質性、社會關系分散化的多元群體[10]。農民之間的階層沖突和階層差異凸顯,農村階層關系逐漸超越其他關系成為農村最主要的社會關系,在農民日常生活和農村政治社會事務中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11],影響著鄉村治理的模式及效果、家庭關系的質量、農民價值觀的轉變與再造、農民組織與合作的能力[12]。基于階層關系的動態視角的考察,更能揭示農村階層的關系性質、互動方式及社會功能。
在農民社會分層的研究體系中,從結構論向關系論視角的轉向,是從宏觀結構的觀照到微觀社會分析的努力,研究者希冀在鄉村經驗的深耕中理解農民分層的性質,以及其對鄉村發展的整體性影響,從而能夠以農民社會分層為切入口,找尋鄉村發展的理論支撐、政策基礎甚至未來走向。然而,在農民社會分層的研究中,土地這一基礎性因素往往被忽視,從常識出發會認為土地很難對農民分層產生根本性影響,有時可能會存在一定的束縛或限制。而實際是,中西部地區與東部地區農民分化機制存在一定差異,東部地區屬于利益密集型村莊,職業收入及社會資源占有狀況在階層分化中作用明顯,而中西部地區土地經營規模起到了關鍵影響作用。本研究繼續沿著學界的努力進行探索性嘗試,融合“結構—關系”的二重性理論,結合宏觀結構與微觀社會,分析土地經營規模與中西部地區農民社會分層的關聯,基于農民土地經營規模及收入水平對農民進行社會階層劃分,揭示不同社會階層的社會位置、階層關系及階層價值,探討中間階層具有的“中間價值”及功能,從而對農民社會分層、階層關系及其功能進行系統性把握。
二、土地經營規模對農民群體的影響
中西部地區農民的社會地位與土地經營規模緊密相連,土地經營規模影響著農民的經濟狀況、社會地位、市場獲取能力以及政治參與度。可以說,土地是中西部地區農民社會分層的重要影響因素,是家庭穩定性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社會地位評價的重要標準。
(一)土地經營影響農民家庭經濟狀況
中國傳統鄉村是一個熟人社會,村莊相對封閉,人口流動性弱,土地經營是家庭收入的主要來源,也是精神生活的重要依托,費孝通指出,“鄉土中國是一個農業為根脈的社會,靠種地謀生的人才明白泥土的可貴”[13]。隨著傳統鄉村的現代加速轉型,農村人口外出務工和經商增多,農民收入多元化,中西部農村產生了一種“半工半耕”的家計模式,年輕人外出務工,老年人在家務農,大量外出務工農民年老后也會返鄉生活,土地依然在農民家庭收入乃至未來生活保障中發揮重要功用。取消農業稅后,國家的惠農項目和政策不斷增加,種地不再是一種負擔;相反,耕種適度規模的土地能夠獲得相當可觀的收入,土地經營規模決定著家庭生活質量。從河南、山西、山東等地農村調研來看,留守鄉村的農戶可以較低價格轉入土地,實現規模化的土地經營,獲得相當可觀的收入。他們非常珍惜土地,對土地進行精耕細作,如果土地耕種規模在20-40畝之間,年收入可達到3-4萬元;耕種規模在40-80畝之間,年收入可達到4-5萬元。這樣,農民不用外出務工,收入也可以達到村莊中等水平,并能夠為子女家庭的發展提供一定的支持,在家務農也可以過上相對舒適的生活。而土地耕種規模較少的農戶,多數經濟壓力較大,需要外出務工維持生計,經濟收入不穩定,村莊生活不完整,而且存在階層下滑的風險。
(二)土地經營規模影響農民社會地位
傳統鄉村中士紳是重要的社會階層,他們擁有的土地、財富(經濟權力)、技能(社會、文化權力)使其獲得了在村域的影響力和村民的普遍認同[14],村莊公共地位的塑造,使之具有較強的村莊事業發展的責任感,在公共設施建設、道德規范維系等方面作用突出。可以說,農民的地位高低與資源、道德、權威等密切相關。現代鄉村人口流動頻繁,村莊生活空間被切割,原有的內生權威秩序生成機制不復存在,村莊的社會關聯弱化,公共性日趨衰退,權威形成因素單一化,趨向于經濟收入及消費能力差異。然而,外出務工促進了土地的流轉,土地集中到部分在村農民的手中。土地流轉的形式多為自發性和口頭性,外出務工家庭基于“信任”原則,把土地低價甚至無償流轉給親戚、朋友或者熟人。土地流入方在村里品德好、關系廣、經營能力強,這樣可以確保土地得到更細照料,而且在進城失敗后務工者可以隨時收回土地。以土地流轉為紐帶,外出戶和在村戶保持著較為密切的聯系。在村戶因土地耕種面積較大,更加關注村里的生活生產,在乎與其他村民的關系,以穩定和擴大土地經營面積,在村莊公共輿論營造、民風民俗培育、基礎設施建設等方面也積極主動,成為村里的積極分子。在村戶尤其是中堅農民,有著相對較高的威望和地位,維系著村莊的道德秩序和行為規范,內生塑造著村莊的多元評價標準,促進著村莊的社會整合,從而能夠降低單一的經濟因素引發的村莊高度分化的風險。
(三)土地經營規模影響農民關系容度
中國農業現代化道路并未促成土地的超大規模經營,仍然是以小農戶主導的中小規模經營為主,這是土地自發、合理流轉形成的結果。小農戶家庭經營并不排斥現代農業,相反卻有著極強的資源擴容訴求,在要素獲取、信息獲得、機械化使用、市場流通等方面有著強烈的實現動機。土地耕種規模越大,農戶就越需要更多的生產要素投入,而要降低生產成本、獲得更多利潤,就需要聚焦于機械化提高單位勞動力的生產率[15],這樣農戶就需要增強與外部市場接觸的寬度,以建立起穩定和廣泛的生產要素網絡,為農業生產經營提供便利。此外,在村農戶有著不斷提高效益的追求,要進一步擴大土地經營面積,調整產業結構,拓寬銷售渠道,給予農戶獲得市場信息、資源和政策的支持,使其關系容度持續提升和擴展,社會關系網和社交圈逐步超出村莊,形成具有超村社的網絡關系結構。在較強社會關系的輔助下,小農戶農業經營的成本和風險得以降低,經營的便利度和效益得以最大化實現。
(四)土地經營規模影響農民政治熱度
土地耕種達到一定規模的農戶,從事農業經營的時間比一般農戶長,對土地的重視及珍惜度較高,種地成為他們的職業。而種好地不僅與農民的個人能力相關,也與村莊政治權力接觸的強弱相關。因為只有與村組干部、鄉鎮干部建立密切關系,才能夠爭取到更多的農業資源。耕種土地越多的農戶,越在乎水利、道路等農業設施的完整度,在乎惠農政策、社保福利的公平性,主動與村組干部建立起關系。而村組干部為完成上級布置的行政任務,在發展現代農業、化解村莊糾紛、維護村莊秩序及黨組織建設等方面,都需要依靠在村農戶,尤其是規模化經營農戶的支持,也會積極與農業經營主體建立聯系。而且在中西部地區的很多村莊,農業經營規模較高、經營能力突出的農戶在村時間長,政治熱情和村莊事務參與度較高,會保持與鄉村干部的密切聯系,從而為自身農業資源的獲得提供方便。
三、農民社會階層的分化及特點
以中西部地區農民的土地經營規模為基礎變量,結合就業、教育、關系網絡、占據資源等影響因素,可以將農民群體劃分為精英階層、中上階層、中間階層、中下階層和貧弱階層,不同階層的性質、特點存在差異,并影響著階層的地位和功能。
(一)離地的精英階層
帕累托指出,“精英就是指那些在人類活動的各個領域里取得突出成績的冒尖人物,最強有力、最生氣勃勃和最精明能干”[16]。鄉村社會的精英階層,也是在政治、經濟或技術層面最為拔尖的人,掌握著相對充足的資源、超社區的利益關系網絡,具有較為富足的生活和個人發展的空間,主要包括政治精英、經濟精英和知識精英,約占到農戶總數的5%。政治精英主要指戶口在農村,在外工作的黨政機關人員、村組干部,他們或是農村管理者,或是政策制定者,經濟收入相對穩定,且占有較為富足的政治資源。村外的黨政機關干部不在村莊內部生活,土地基本流轉出去,利益關系不在村莊,收入來源和關系重心主要來源村莊之外,與村莊保持較弱的聯系。中西部地區的村組干部已經職業化,工資收入在1000-3000元,還從事個體商業經營、建筑或養殖業,耕種的土地也較少,土地基本都流轉給親戚朋友,更多精力用于完成各級行政任務。經濟精英是較為富裕的農戶,通過經商、辦企業等方式,每年收入達到十幾萬甚至幾十萬,土地基本全部流轉出去,基本離土離鄉,不再關心村莊建設和社會事業。知識精英是村莊中的知識分子,多為教師、醫務人員及其他文化工作者,因時間和精力限制,他們耕種較少的土地,或者不再耕種土地,但是他們利益和社會關系在村莊,關心國家政策和村莊發展,經常參與村莊公共事務的討論和決策。
(二)兼業的中上階層
中上階層是兼業小農戶,經濟資源相對豐裕,年收入約6-10萬元,處于中上水平,社會關系主要在村莊外,土地耕種規模約在1-2畝,約占村莊農戶的20%。兼業農戶主要以外出務工經商為主,有些農戶工作比較成功,在城市獲得了穩定的生活,部分土地留給在村留守的老人耕種,其余土地基本承包出去,因其不在村莊生活,利益和社會關系都脫離村莊,不再關注村莊發展,與其他階層交流不多,成為相對獨立的階層。兼業農戶中在村留守的老年人,也不以土地為主要收入來源,子代的收入足以維持他們體面的生活,他們留守村莊是為了獲得心理上的歸屬和生活的休閑舒適,也為返鄉的子女提供后方保障。中上階層的時間和精力多用于村莊之外,他們的收入與經濟精英相比存在差距,掌握的政治資源不如政治精英,但是他們具有兼業特點,形成了土地、投資、租金和就業等多元化的收入來源,抗拒風險的能力相對較強。中上階層消費方面沒有明顯的經濟壓力,但是消費能力弱于精英階層,消費更為理性,在乎消費換取的收益和回報。
(三)留守村莊的中間階層
中間階層的主要特點是土地耕種規模中等,依托自發的土地流轉,其獲得20-80畝之間的土地,家庭收入在3-6萬元,在村莊中收入處于中等水平,是村莊中的“中產階級”,約占農戶總數的20%。中間階層具有三個方面的特點:一是家庭生活穩定。中間階層長期從事農業經營,糧食、農副產品可以自給自足,部分收入可以積攢下來,用于家庭的日常開支、孩子教育和老人照料等,家庭經濟相對寬裕,經濟壓力不大。在村里務農就可以獲得相對穩定的收益,這讓中間階層無需外出務工。留守鄉村可以讓其有更多的時間陪伴家人,農閑時間也能夠參與村莊公共活動和事務,家庭和村莊生活完整,生活幸福感和滿足感較高。二是階層關系和諧。中間階層以土地為主要收入來源,這就決定了他們要長期在村莊生活,就要處理好與村民之間、各階層之間的關系。他們不僅與精英階層保持一定聯系,而且與在村的中下階層和貧弱階層交往密切,幫助照料外出務工家庭留守的老人,救助村莊底層的貧弱階層,得到不同階層的認可,成為連接各階層的紐帶和橋梁。三是擁護國家政策。國家鼓勵農民土地使用權和經營權的流轉,并賦予農民長期而有保障的土地使用權,這讓土地能夠流轉到中間階層手里,進行一定規模的農業經營,并能夠獲得農業經營的補貼、惠農項目,其是國家政策的受益者,堅決支持國家穩定農業和農村的政策。
(四)經營偏弱的中下階層
中下階層的構成相對復雜,主要包括外出務工普通農戶、兼業為主的農戶和兼業為輔的農戶等三類,約占到村莊農戶的50%。舉家外出務工的普通農戶,耕種土地一般在3畝以下,土地基本流轉出去,大量時間在外務工,城市生活教育、醫療等開支較大,家庭年純收入在2-3萬元。兼業為主的農戶,夫妻雙方均外出務工,農忙時候回家,耕種土地在3-5畝之間,務工和務農年收入在3萬元左右。兼業為輔的農戶,一般女性在家務農,男性外出務工,耕種土地3-5畝之間,并流入5畝左右的土地,這樣耕種規模一般達到8-10畝,收入約在3-4萬元。中下階層在村莊中占比較高,經濟收入處于中下水平,經濟壓力較大,焦慮感比較突出,多數時間都在為生計忙碌,家庭生活不完整,也較少關注國家政策,缺少精力介入村莊事務,很難影響到村莊決策和發展,在村莊中的地位偏低。中下階層期望在村莊過上穩定的生活,注重保持與其它階層的關系,尤其積極依附中間階層,并通過合作、依靠和附著等途徑改變自身的社會經濟狀況,以實現階層的向上流動。
(五)能力缺失的貧弱階層
在國家精準扶貧和鄉村振興戰略的推動下,農村貧困戶基本脫貧,但是村中仍有少數農戶,因為身體、精神或災害等因素造成家庭勞動力缺乏,耕種的土地一般2畝以下,又缺少轉入土地的能力,導致家庭收入較低,生計主要靠國家救助,這部分農戶約占到5%。后小康時代,雖然貧弱階層不愁吃、不愁穿,而且獲得穩定的社會保障,但是他們的生存技能和發展能力不足,依靠土地獲得收入不足,又缺少外出務工、經商的能力,很難獲得更多的社會性資源,收入水平和消費能力處于村莊底層,返貧的機率較高。同時,貧弱階層多數時間都在村莊中生活,容易被其他階層,尤其是精英階層排斥,因占有的資源有限,社會關系較為狹窄,訴求和期望缺乏表達渠道,成為村莊中的邊緣群體。但是,貧弱階層為獲得安全生活和心理歸屬,會主動接近中間階層,希望獲得中間階層的支持,以表達自己的利益訴求,并獲得生活上的救助。
四、階層組合與階層關系的構成
農民社會分層并不是平面、靜態的,而是立體、動態且充滿著矛盾和互動的,也因此形成了不同的階層關系和階層關系質量。其中,精英階層、中上階層的作用力最為突出,組合關系質量最高,以這兩個階層為關系組合的基點,形成了兩種主要的階層組合類型及三種組合關系。
(一)階層組合的形式及特點
1.“利益—控制”型組合。“利益—控制”型組合主要指階層之間通過合作、組合,占有和控制更多的資源,以獲得更多利益為最終目標的聯合。從形式上來說,不同階層為了利益都可以形成組合關系,也可以退出關系聯結,與其它階層再建立聯系,或者幾個階層形成復合化的組合。然而,農民之間的階層組合需要一定的資源條件,而資源占有的多少是階層結合的重要基礎。依據資源占有狀況,精英階層具有強烈的組合動力和意愿。精英階層占據的資源豐富,能夠支付關系組合的成本,抵御組合失敗的風險,精英階層的優勢,也讓階層內部的交往頻繁有力,尤其是有了共同的利益目標時,可以很快達成共識、聯合起來,甚至會拉攏部分中間階層,以降低利益配置帶來的階層抵觸。中下層及貧弱階層占有資源稀少,利益組合的條件不足,缺少集體行動的能力,面對精英階層資源配置的不公,大多會選擇忍氣吞聲,因為抗爭失敗有可能帶來更為惡劣的后果,導致階層結構的滑落。如果精英階層長期采取不公平的分配方式,導致階層差距拉大,階層危機就會出現,中間階層、中下階層和貧弱階層會因利益受損而組合起來,合作對抗精英階層,從而容易引發階層沖突,損害農村社會的穩定,這也迫使精英階層采取更加審慎的方式,甚至要考慮不同階層的利益訴求,以階層利益的均衡考量達成整體性的控制。
2.“發展—依附”型組合。“發展—依附”型組合主要是弱勢階層對強勢階層的依附,呈現出“中心—邊緣”的圈層結構,在農村更多地體現在下層農民對上層農民的依附,或者說邊緣階層對中心階層的依附,這樣可以爭取更多的資源和關系,實現階層的發展甚至跨越。但是,農村中的階層依附具有一定的特殊性,除考慮資源占有多少外,關系質量是重要的影響因素,中間階層是關系質量最高的階層,也是村莊的中心階層和中堅力量,成為各階層主動依附的對象。強勢的精英階層要贏得村莊競選的成功,需要依附中間階層。因為精英階層的社會關系和利益關系在外,與村中其他階層互動較少,要在競爭中獲得成功,必須依靠中間階層“連通上下”的階層溝通作用。中上階層雖然具有一定的經濟獨立性,但是留守在村的家庭老人仍然注重保持與中間階層的關系,在社會關系中需要依附中間階層,以增強在村生活的質量。中下階層和貧弱階層對中間階層也具有強依附性,通過中間階層其可以獲得更多的市場信息、生產要素和社會關系,可以降低生產生活的成本,提高農業經營效率。同時,可以借助中間階層的紐帶作用,與精英階層建立聯系,爭取到技術、資金和項目等支持,從而穩定所屬階層,甚至實現階層的流動。
(二)階層關系類型及特點
1.精英階層與貧弱階層的關系。隨著階層的結構化,強勢階層與貧弱階層間的關系障礙突出,階層之間的互動、交往和認知缺乏,出現無關系化甚至反關系化的情況,容易導致階層排斥和沖突,形成較強的階層區隔。階層區隔是一種階層之間對立關系的呈現,這種對立關系不一定是直接的行為沖突,可能是思想、價值和觀念的對立,以及政策實施、資源配置、要素配置等方面的不滿。村莊中精英階層的資源主導及分配的失衡,容易形成一種對弱勢階層的壓制,導致階層差距不斷拉大,公平正義長期缺場,矛盾和沖突積壓,最終形成階層沖突,弱勢階層以上訪、訴苦、鬧事等“弱者的反抗”進行訴求表達,以獲得社會同情和政府關注。如此則進一步激化矛盾,導致階層關系的惡化和沖突加劇。由此來看,精英階層和貧弱階層日常呈現的是弱關系,但因利益和資源配置也容易發展為對立的強關系和反關系。
2.中間階層與精英階層的關系。中間階層是村莊中農業經營的主體力量,也是村莊建設的中堅力量,與精英階層有著經濟、社會等多方面的關聯,如中間階層要提高土地經營效益,在農資購置、農產品銷售上都需要精英階層的支持。另外,精英階層還掌握著一定的社會資源,能夠為中間階層爭取農業現代化項目、惠農貸款等,幫助擴大經營規模,延伸產業鏈條。由此,中間階層為了獲得穩定的經濟收益,非常注重與精英階層的交往,并與之保持著穩定的人情聯系。精英階層也接納中間階層的行為,政治精英能夠借助中間階層的力量,獲得更多中下階層的支持,從而在村莊競爭中獲得成功。知識精英也可以通過中間階層,及時掌握村莊階層的思想狀況、技術水平及知識需求,針對性地制定方案和措施,使得知識輸入更為有效。總體來看,中間階層與精英階層是一種強關系,這種關系雖然具有相互性,卻因資源占有的差距,表現為中間階層的依附性,精英階層仍然具有較強的話語權和控制力,這雖容易讓中間階層產生階層壓力,但一般不會發展為對立關系。無論如何,精英階層經濟和政治資源富足,中間階層村莊社會功能強大,他們之間的階層組合關系成為村莊發展的重要支撐力量。
3.中間階層與中下、貧弱階層的關系。土地經營是中間階層的核心任務,土地收益也是其家庭的重要收入來源。這決定了中間階層長期在村生活,與中下、貧弱階層的互動頻繁,與之有著較強的關系聯結。中間階層經常幫助外出務工的中下階層照顧留守老人、小孩和病人,幫助調解糾紛、播種收割、維修設施等,化解中下階層外出務工的擔憂。中間階層也通過向精英階層施壓,讓低保名額、救助救濟、補貼項目等向貧弱階層傾斜,幫助解決就醫、就業、教育、結婚等應急性資金需要,獲得了貧弱階層的信任。中間階層的地位獲得了各階層的擁護,在競選中易贏得村民組長、村兩委干部職位,成為村莊治理的主體。如此則中間階層的能動組合力得到進一步加強,貧弱階層和中下階層對中間階層的依附性同時強化。但是,兩個階層的依附性存在一定差異,留守村莊的貧弱階層,可能會經常求助于中間階層,卻并不受制于中間階層,具有一定的階層獨立性;外出務工的中下階層卻會受制于中間階層,留守村莊的家人、土地等都需要中間階層照料,未來回村后的個人發展、關系建設也要依靠中間階層,這也讓中下階層與中間階層成為最為穩固的階層關系組合。
五、中間階層的“中間價值”及社會整合
處于中間位置的中間階層,他們的主體感和責任感較強,關注國家政策和農業生產,積極參與農村事業、村莊事務且具有較高素養,是鄉村振興的中堅力量以及國家與農民對接的“中間層”,在穩定鄉村社會結構、融洽階層關系、推動鄉村振興、塑造現代治理體系等方面發揮著積極作用,呈現出較強的“中間價值”。
(一)中間階層是農村社會的“穩定器”
在中西部農村人口外流的情況下,農村社會的家庭關系、社會關聯、價值觀念、道德體系等都在轉變,鄉村社會發生明顯轉型,已經不再具備傳統鄉村的“超穩定結構”特性[17],但也并未出現社會紊亂和結構質性改變,這主要得益于中間階層的價值釋放,通過價值再生產和倫理再造,讓村莊社會結構保持良好彈性,實現社會的張弛有度、穩定有序。一是中間階層是鄉村振興的堅守力量。鄉村發展需要有穩定的在村農戶,而具有相當土地耕種規模的中間階層,是可以依靠的內生力量。中間階層對土地進行精耕細作,依靠土地收入獲得舒適生活,在村莊中的獲得感和意義感較強。因此,中間階層堅守鄉村,他們有責任和義務,有鄉村主體性和建設熱情,可以成為鄉村振興的主體力量,化解人口外流帶來的勞動力、資源和要素的缺乏問題,能夠為鄉村發展提供持續的動力。二是中間階層是社會關聯維系的主體。中間階層非常重視與其他階層的互動,日常交往和人情往來密切,互幫互助頻繁,在相互走動中建立了穩定的關系、常態化的交往和溝通,讓村民之間仍然彼此熟悉、相互信任,增強了村莊社會關聯,確保了社會結構的穩定性。三是中間階層是農村文化再生產的主力。中間階層具有優秀的道德品質、人格魅力和主導價值,積極組織公共文化活動、營造鄉村輿論、改善鄉風民風,推動村莊文化的繁榮發展,實現了鄉村文化的再生產和價值再生產,是農村文化振興的重要依靠力量。
(二)中間階層是不同階層之間的“緩沖器”
中間階層具有理性、溫和、保守的特點,是農村社會上下層之間的“緩沖層”“穩定器”,能夠降低社會沖突的可能性[18]。中西部農民階層分化加速,卻未出現階層沖突,中間階層發揮了重要的緩沖、潤滑作用。中間階層通過與其他階層的關系互動和組合,形成了階層之間的“緩沖層”,推動著階層的交流溝通,消除了階層意識和階層區分,實現了村莊社會的再整合。一是階層互動的紐帶。中間階層在村莊中的關系質量最高,與各階層都建立了強階層關系組合,更是精英階層與中上階層、中下階層及貧弱階層的連接紐帶。如果沒有中間階層,農村各階層將無法直接進行階層對接。中上階層土地流轉出去,長期不在農村生活,階層關系較弱。中下階層和貧弱階層的網絡關系弱,也難以跨階層建立關系。這樣,中間階層的價值得到彰顯,憑借中間階層的溝通、協調作用,下層農民有機會向上傳遞利益訴求,引導上層農民向中下階層和貧弱階層傾斜資源,彌補階層差距,消除階層排斥,減少剛性階層結構引發的階層沖突。二是消除階層意識。階層意識的形成是階層嚴重分化的表現,容易導致階層之間信任度的降低,從而形成階層區隔和激烈的階層沖突。中間階層進入黨員干部隊伍,參與鄉村治理和公共事務,可以發揮監督、督促和評價的作用,防止精英階層的懶惰腐敗、欺壓弱小現象發生,降低土地調整、惠農資源分配中的不公正,并引導精英階層為下層農民提供機會和崗位,增強階層信任,弱化階層意識,“中和”經濟分化帶來的階層差異,促進階層的融合。三是確立階層標準。精英階層收入水平和社會地位較高,消費能力較強,而且享受性消費明顯,在生活居住、穿著打扮、人情禮金等標準上都高于普通農戶,高標準會導致村莊競爭的惡化,給下層農民帶來巨大壓力。然而,中間階層作為主導階層,會充分考慮下層農民的心理和承受力,平衡村莊競爭的標準和規則,維護下層農民的尊嚴和面子,維系村莊的公共價值和規范。
(三)中間階層是協同建設鄉村的“引領層”
中間階層的價值和功能,使其能夠在“多”中求“一”、異中尋“同”,尊重階層的特殊利益,尋求階層的共同目標,凝聚形成社會共識,推動分化農民的合作與組合,協力推動鄉村發展。一是培育社會共識。社會共識是社會和諧發展的基礎,也是社會成員評判社會現象的價值載體[19]。雖然分化農民的社會認知、價值觀念和利益訴求存在差異,但是階層間仍然蘊藏著尋求共識與達成合作的訴求。中間階層則是階層共識形成的關鍵,他們尊重階層的差異和多元訴求,在多層面對農民群體進行整合和組合,在新的關系組合中形成了內部自洽、和諧有序和運轉有效的社會結構,階層共識使得不同階層的合作得以實現。二是推動社會組織發展。農村多樣化社會組織作為農民組織化參與的平臺,能夠將原子化的農民再組織化,需要重點培育和打造[20]。社會組織是農民自發形成的組織化力量,具有較強的包容性和接納性,是農民之間支持、協商、互助的載體,也是上下互通的平臺。中間階層能夠動員分化的農民群體,整合分化的階層利益,促進階層間基于公共利益成立社會組織,如村莊的老年人協會、文化組織、理事會等,多是由中間階層推動組建。中間階層有建立社會組織的意愿和動力,依托社會組織可以更好地釋放“中間價值”,統合階層資源,塑造階層權威,實現階層目標。三是帶動農民合作經營。中間階層耕種的土地規模適中,農業經營能力較強,具有低成本獲得技術、農資和市場信息的能力,是農業現代化的中堅力量。中間階層在幫助下層農戶與現代農業對接,推動農業的產業化、機械化和市場化方面有著獨特功能,可以通過組建合作社、農業企業等形式,引導和帶動小農戶聯合經營,以利益聯結化解農民分化的合作難題。
(四)中間階層是黨和國家意志的“實踐者”
中間階層作為農村發展的中堅力量,感受到了黨和國家在農村的施政理念和政策指向,以及給農村和農民帶來的翻天覆地變化,是農村土地政策的直接受益者,最為關心有助于農村穩定發展的方針,并身體力行貫徹意志和政策安排,是黨和國家在農村執政的階層基礎。一是中間階層是主流意識形態的代表者。自現代國家伊始,國家戰略不斷的調整和轉換,引發了農村社會的轉型和巨變,農村的主流意識形態和主導價值在轉型中出現間隙,加上農民的社會分層及階層的碰撞,主流意識形態模糊和松動。中間階層作為農村的關系主導階層,堅守并實踐黨和國家的主流意識、行為準則和核心價值,調和個體價值與主流意識形態之間的緊張關系,通過尊重上層農民與下層農民的差異,為下層農民提供情感歸屬,引導上層農民的行為和價值,消除分歧和偏見,喚醒共同的文化認同和政治認同,自覺內化主流意識和主導價值,最終筑起不同階層的共有思想基礎。二是中間階層有力傳遞黨和國家意志。中間階層的資源稟賦和社會地位,決定著他們具有對接國家與農民的重任。黨和國家與“一家一戶”的分散小農戶對接成本極高,而且效果也不理想。中間階層依托自身的權威和下層農民的信任,可以把貧弱階層、中下階層團結到自己周圍,也可以與中上階層建立關系,從而向不同階層傳遞黨和國家的意志、聲音,實現了黨和國家政權“在場”的效應,有助于維護和塑造黨和國家的基層權威,推動黨和國家意志在農村落地,保證農村社會發展的正確方向。
小結
國家鄉村振興戰略的實施,需要依靠“懂農業、愛農村、愛農民”且堅守鄉村的能動性主體身體力行,而穩定性較強的中間階層是必須依靠的重要力量。市場經濟和城市化的快速發展,一方面給中西部地區的農民提供了更多的發展空間和就業機會,大量的農村勞動力流入城市,到沿海和發達地區務工經商,另一方面也促進了農村土地的流轉,部分農民從進城農戶那里流入土地,不斷擴大土地耕種規模,獲得穩定的收入來源和完整的社會關系,成為愿意留在農村的中間階層。中間階層展現出較強的“中間價值”,通過階層組合建立起多階層的互動合作關系,重塑了村莊的主流意識、主導價值和公共秩序,強化了階層之間、個體與村莊之間的內在關聯,促進了村莊社會的整合,為黨和國家政策的執行提供了階層基礎。總體來看,中西部農村社會由中間階層形塑的階層組合和階層關系形成了新的平衡機制,降低了經濟分化帶來的階層區隔,弱化了階層差距和心理排斥,村莊內部還是按照非經濟的原則和標準處事,村莊社會共同體建設的架構依然存在。因此,在穩定農村土地制度的基礎上,要維護好中間階層的利益,繼續加大對中間階層的扶持,在土地經營規模的穩定和擴展、農業社會服務及村莊治理參與上進行有效的政策安排,持續增強中間階層的社會地位和政治地位,以充分發揮他們在鄉村振興中的綜合價值和多重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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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亞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