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小的時候,最愛給人扎辮子。你是首席實驗對象,因為頭發短,好操作。
鄰居來敲門,開門就看到滿頭小辮子的你,笑意像一個氫氣球瞬間炸開。時隔這么多年,那又慌又囧的一幕,我依然記得。
鄰居家的爸爸普遍暴躁,好像每天都在打小孩屁股,成績不好要打,沒禮貌要打,不吃飯要打,丟了錢更要打。你卻凡事慢吞吞,更準確地形容,應該是溫柔。你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不急,沒事兒,慢慢來。
我上了中學,考試已不再是一件可以輕松應對的事情,逐漸體會到挫敗、沮喪。每每學習到深夜,我時常累到懷疑學習的意義。
你不顧媽媽反對,在家里專門改造出一塊角落,自掏腰包買了投影儀和幕布,閑暇時放電影,美其名曰為我減壓。你像一個合格的電影放映員,針對我的喜好和成長軌跡播放相應的影片。
在我翅膀硬了,選擇去離家萬里的地方上大學之后,你慢慢變了,變得啰嗦,緊張兮兮。
你與我的對話日常,簡直是十萬個為什么。
“為什么你穿球鞋不穿襪子?”
“為什么不去食堂吃飯,卻總要點漢堡奶茶?”
“沒有男生喜歡你就算了,為什么連女性朋友都沒有?”
剎住想和你吵架的沖動,我只能簡單回答你:“我就喜歡這樣的自由與孤獨,你不懂。”
我沒有告訴你我其實過得有點兒慘——騎自行車在學校教學樓和實驗樓之間奔波,被別人掛倒,無助地趴在地上哭。參加社團活動,大冬天被派去拉贊助,不知道鼓起勇氣推開多少扇門,無一例外被拒絕。
生活教會了我堅強,沒有人有義務關注我的小哀愁。
直到你和媽媽跑來,說要看看這座城市的風景,順道過來看我,我才終于又變回了從前的愛哭鬼,訴盡委屈。
后來我找到一份自己喜歡的工作,也有了一起看電影的男生,生活逐漸安定下來。
我逛街偶然看到一家名叫金烏的店,踏足進去,發現原來是賣筆墨紙硯的,突然想買點兒給你帶回去。于是打電話給你,我才得知你急病入院的消息。
我知道你終要老去,只是沒想到會這樣早,沒想到昔日你健康強壯的狀態,隨著一場病不復存在,竟像一座山一夕崩塌——你的背彎了,腰弓了,病痛將一個溫柔的爸爸變成暴躁的老頭子。可那又怎么樣?飛鳥在天空,星星映在海洋,而你在我的心上。
我把過去我們一起看過的電影一點一點地講給你聽,講不下去了就胡編亂造:蝙蝠俠大戰超人,小黃人大戰龍貓,阿童木大戰奧特曼……聽到我講的故事,你笑了,像個孩子一樣。
醫囑讓你戒煙戒酒,你起初嚴格執行,后來熬不住饞,央求我偷偷給你帶點兒,不然你就亂發脾氣。我看著你,就想起了小時候我問你要糖吃的樣子,居然一模一樣,穿過翩然時光,嚴絲合縫。
我從藥店買了一點兒黃酒,配一點兒枸杞,生地黃,每次只給你喝一瓶蓋那么多。還哄你說:“這是紹興的上好黃酒,等你病好了,你自己去一趟,想喝多少都有。”你瞇著眼點頭相信,真是越來越好騙。
再后來我心軟,真去了一趟紹興,拎著一網兜的當地黃酒罐子打電話給你:“你猜我在哪兒?”突然手滑,酒灑了一地,酒香四溢。我正心疼,然后聽見電話里你說:“不急,沒事兒,慢慢來。”我一愣,恍惚是你從前的模樣,那一刻,我的眼淚不自覺滑落下來。
(羅飛鵬薦自《演講與口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