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古代以色列王國;長老階層;君主制
以色列王國時期(Israelite Monarchic Period,約公元前1050—前586年)的國家政治權力構成一直是古代以色列史研究的重要論域。然而,學界在該方面的研究成果,基本上仍限于君主制這一視角,認為國家在政治制度、社會結構、宗教政策等方面的決策權,近乎完全掌握在君主及其中央政府的手中,代表性論述如布萊特(John Bright)的《舊約歷史》(A History of Israel)、1埃班(Abba Eban)的《猶太史》(History of the Jews)等經典著作。2但事實上,從《列王紀》《歷代志》等反映以色列王國時期的第一手史料來看,在事關國策制定與政治穩定的關鍵領域,君主及其中央政府的權威與執行力并不一定具有壓倒性優勢;相反,王國中的長老階層(the elder class)所具備的政治實力與社會權威性,足以與君主權力分庭抗禮。長老階層是以色列王國的政治、軍事與社會基礎,更是君主制正當性的賦予者,因而是研究該時期政治、軍事、宗教、文化制度不可或缺的重要角度。
筆者認為,造成學界普遍忽略長老階層重要性的原因,主要在于《列王紀》《歷代志》等史書的敘述視角是以君主為核心展開的。這兩卷歷史書,所參考的體例正是兩河流域新亞述帝國(Neo-Assyrian Empire)的“編年史”(Annals);這一文體按照科根(M. Cogan)的定義,本身就是以“歌頌在位君主的豐功偉績”為基本目的。1由于這種限制,長老階層的真正面貌未能在上述史書中得到客觀展現。不過即便如此,從上述兩卷史書以及其他相關文獻中,仍然能夠重構出王國時期長老階層的基本狀況,包括其構成、職能、歷史來源,及其在君主制體系下的實際政治權力等重要內容。
關于以色列王國時期的史料,目前較為系統完整的只有《列王紀》與《歷代志》兩卷書;而完整重構長老階層的來龍去脈還要考察《創世記》《出埃及記》與《士師記》等其他文獻。上述書卷均屬于猶太經典《塔納赫》(),這也是目前學界研究古代以色列史最重要的史料。2
對于《士師記》《列王紀》和《歷代志》的作者與成書年代,學界目前已有較為廣泛的共識,以著名學者諾特(Martin Noth)在其著作《申命歷史》(The Deuteronomistic History)與《歷代志作者的歷史》(The Chronicler’s History)中的論述為代表。3他認為,《士師記》和《列王紀》的最終成書大致在公元前6世紀中期,其作者是被稱為“申命史家”(Deuteronomist)的一派歷史學家,4他們完整編纂了自公元前13世紀至前6世紀的民族通史;除這兩卷外,申命史家的著作還有《約書亞記》和《撒母耳記》,5也是后文考察長老階層起源的重要依據。《歷代志》的成書時間大致在公元前4世紀至前3世紀,其作者是被稱為“歷代志作者”(Chronicler)的宗教學者,6其以猶太教的視角,編纂了以色列人自神話時代至公元前5世紀的民族通史。至于《創世記》與《出埃及記》,目前學界的基本共識以為,是由從屬于第二圣殿(Second Temple,公元前516年竣工,公元70年被毀)的宗教學者約于公元前4世紀編纂完成的,7反映了公元前3千紀末期至公元前2千紀末期的民族歷史。
必須指出的是,作為史料,上述文獻有其特定的局限性。一方面,從整體上看,《塔納赫》的成書時間漫長、來源頗為復雜;因此,其中存在記述矛盾、立場相左等問題,對重構王國時期長老階層的研究工作存在干擾。另一方面,《塔納赫》各個部分是由意識形態觀念互異的編纂者(如申命史家、歷代志作者等)加工成書的,因此,史料中也會帶有其各自的政治與宗教偏見。1然而,《塔納赫》仍然是考察本文研究對象最重要的史料。首先,《塔納赫》目前仍然是最為直接、也最為翔實的古代以色列民族通史;2其次,盡管其中存在著上述問題,但其可靠性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古代近東其他國家歷史文獻的支撐,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3因此,筆者在進行王國時期長老階層的重構工作時,將對具體的史料情況進行綜合考量,盡可能進行符合學理的論述。
若要考察王國時期長老階層的基本構成與職能范圍,首先需從《列王紀》與《歷代志》中“長老”的詞源角度出發進行探討。“長老”一詞原文的陽性單數形式為“”,本意為“老人”;而其作為“長老”之意,一般是以陽性復數形式“”或相應的附屬型“”出現,這些詞態后接地名或國名,表示其出身。常見的表述形式見下表1。

除此之外,長老階層通常亦與帶有其他頭銜的人士并列出現,見下表2。

從詞源的考察可知,王國時期的“長老”,實質上是一個由某地域范圍內的多位長者所構成的集會,是其背后支持者的全權代表。根據表2可知,長老階層又是中央政府與民間社群的橋梁:一方面,長老階層與君王及其朝廷官員(如家宰、千夫長等)保持密切聯系;另一方面,其本身亦是代表基層民眾的階層(如首領、貴胄等)。不過,從頭銜有別于其他國家官員的情況來看,長老階層應該不屬于國家機構的正式編制。
根據《列王紀》與《歷代志》的記述,長老群體積極廣泛地參與以色列王國的政治、社會與宗教事務,且都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
首先,以色列君主的正統性,需要得到長老階層的承認;在君主的廢立問題上,長老階層擁有根本性的影響力。這一點在政治動蕩、篡位頻發的北國以色列顯得尤為突出。
以篡位者耶戶(Jehu,公元前842—前814年在位)為例,其事跡記載于《列王紀下》第九至十章。他本是高級軍官,借助亞蘭(Aram)軍隊入侵以色列的時機發動政變,謀殺國王約蘭(Jehoram,公元前851—前842年在位),約蘭的祖父亞哈(Ahab,公元前873—前852年在位)是以色列歷史上有名的“惡王”。2耶戶最終血洗亞哈家族的后嗣與家臣。在此期間,他威脅首都撒瑪利亞(Samaria)地區的領導勢力認可其正統性:
耶戶寫信送到撒馬利亞,通知耶斯列(Jezreel)的首領,就是長老和教養亞哈眾子的人,說:“你們那里既有你們主人的眾子和車馬、器械、堅固城,接了這信,就可以在你們主人的眾子中,選擇一個賢能合宜的,使他坐他父親的位。你們也可以為你們主人的家爭戰。”他們卻甚懼怕,彼此說:“二王在他面前尚且站立不住,我們怎能站得住呢?”家宰、邑宰和長老并教養眾子的人,打發人去見耶戶說:“我們是你的仆人,凡你所吩咐我們的,都必遵行,我們不立誰作王,你看怎樣好就怎樣行。”
耶斯列是北國以色列首都撒瑪利亞北部的重鎮,亞哈在此建有王宮與軍事設施。上述史料表明,在國中無君的情況下,政治與社會秩序就是靠“耶斯列的首領”,也就是以長老階層為核心的群體在掌管,其主要職責是選立下一任國王登基,使國家權力平穩過渡。耶戶在信中威脅長老及其他朝臣承認自己的正統性,使得后者放棄履行在既有王室子嗣中選立繼任者的權力,篡位者耶戶及其三代子孫成為了以色列的君王。
值得注意的是,有關耶戶的史料中反映出了長老階層的社會背景。《列王紀下》第十章中提到,耶戶借刀殺人,要求撒瑪利亞的長老等勢力將眾王子的首級送來,其依據是:“那時王的兒子七十人,都住在教養他們那城中的尊貴人家里。”1此處“城中的尊貴人”的原文是“”,2直譯為“這城(即首都)的大人物”。可見,北國以色列的長老階層是由當地居民中最具影響力的民間人士組成,一方面,他們有養育與保護王子的職責,另一方面,他們也有保存軍隊武器裝備的權力。3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長老階層擁有強大到足以干預國家政權的實力。猶大王國的情況亦是如此。(詳后)
其次,長老階層是王國法律體系的重要環節。盡管在《列王紀》和《歷代志》中沒有專門系統地記載以色列王國的法律條文及其司法系統,但根據《塔納赫》中的其他史料,可以看出王國時期已有相對完整的法律體系。如反映猶大王國末期歷史的《耶利米書》在第二十六章中記載,先知耶利米因在圣殿中發表言論而受審,完整過程及實施人等信息參見下表3。

該案件發生在約公元前609年猶大國王約雅敬(Jehkoiakim,公元前609—前598年在位)登基之際,整個案件的辦理過程司法程序較為完整。可見,王國時期的法律系統已比較完善。
長老階層在王國法律系統中占據重要地位,這一點集中反映在涉及地方事務的相關程序中。以北國以色列君主亞哈為例,《列王紀上》第二十一章中記載了王宮與周邊地主的地產糾紛案件,其緣由是亞哈看中了王宮附近地主拿伯(Naboth,約公元前8世紀后半葉)的葡萄園,意圖將其收購,但遭到拒絕。亞哈與王后耶洗別(Jezebel,約公元前8世紀后半葉)便暗中運作國家的法律系統將拿伯暗害,整個案件的過程與參與者等相關信息見下表4。
這一案件對考察長老階層在王國法律體系中的作用有著重要意義。第一,史料再度印證,長老階層是當地居民中最具影響力的人物組成的(即“與拿伯同城居住的長老貴胄”)。第二,他們有權力在地方事務中自主地發動審判程序,并擁有裁決權,甚至能夠授權死刑的實行。第三,此處長老們所參考的法律,雖然在該文獻中沒有明確提出,但根據案情中因“謗瀆神和王”就能被處死的裁決來看,長老們所依據的主要是繼承自前王國時期的“摩西律法”(Law of Moses),其中的核心部分又被稱為“十誡”(Decalogue),其中直接涉及敬畏神的條例就有3條之多。1而其中涉及因謗瀆君王而獲罪的部分,很可能是王國時期對摩西律法擴充后的條例。
最后,長老階層亦是國家宗教活動的重要參與者,而國家宗教活動是以色列王國政治活動的重心之一,參與者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是其政治影響力與社會地位的真實反映,這也是古代近東諸文明中的普遍現象(如新亞述帝國等)。2以聯合王國時期的所羅門(Solomon, 約公元前972—前932年在位)為例,根據《列王紀》與《歷代志》的記載,所羅門在耶路撒冷(Jerusalem)建立了以色列史上第一座圣殿,并為此舉辦了規模空前的竣工典禮。在這一過程中,長老的地位甚為顯赫:
那時,所羅門將以色列的長老和各支派的首領,并以色列的族長,招聚到耶路撒冷,要把耶和華的約柜,從大衛城就是錫安運上來。以他念月,就是七月,在節前,以色列人都聚集到所羅門王那里。以色列長老來到,祭司便抬起約柜,祭司和利未人將耶和華的約柜運上來,又將會幕和會幕的一切圣器具都帶上來。所羅門王和聚集到他那里的以色列全會眾,一同在約柜前獻牛羊為祭,多得不可勝數。3
所羅門建立圣殿的性質,正如同新亞述帝國等國家的情況一樣,是通過國家宗教的途徑穩固自身合法性的手段。4因此,所羅門在這一國家慶典上邀請的人群,必然是其最為重視的勢力代表。而從這段史料中可以看到,長老階層(支派首領、族長)顯然是唯一的座上賓,其他以色列民眾不過是這次大典的觀禮者;只有“以色列長老來到”,典禮才正式開始。而長老完整參與這次圣殿落成典禮,并聆聽所羅門的禱告、向他祝福,亦表明其對于所羅門的認可。只有這樣,所羅門的統治才能穩固。
無獨有偶,據《列王紀》第二十三章記載,猶大國王約西亞(Josiah,公元前640—前609 年在位)由于發現了圣殿中的律法書而意欲展開宗教改革,因此,“王差遣人招聚猶大和耶路撒冷的眾長老來”,5在他們與宗教人員和百姓的見證下,拉開了改革的序幕。可見,長老階層在國家宗教事務中亦具有舉足輕重的權威性。
綜上,以色列王國時期的長老群體,是由國家各地最具影響力的民間人物所組成的階層,該階層雖不是國家機構的組成部分,但其在國家政治、法律、宗教等關鍵領域具有強大的影響力,是歷代君王為了政權與社會穩定而不得不倚重的勢力。事實上,長老階層及其權威性,是以色列民族前王國時期社會組織形式的遺產。歷史學家羅德斯(A. Lods)的研究證實,早期以色列社會建立在游牧生產的基礎上,以家族與支派(clan and tribe)作為基本組織形式。1而正是這些家族與支派的首領,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逐漸演化為長老階層。
古代以色列長老階層及其傳統,具有相當悠久的歷史。目前重構這一傳統前王國時期歷史階段狀況的史料,仍基本源自《塔納赫》,以《出埃及記》和《士師記》為主。前文已經論述,這些史料基本完成于公元前6世紀至前4世紀,主要反映了公元前13世紀至前11世紀的歷史階段。
《出埃及記》是最早提到以色列民族長老階層的史料,其所反映的出埃及時期(Exodus period)大致介于公元前13世紀末至前12世紀初。2盡管反映該歷史時期的文獻常帶有較為濃厚的神話色彩,但其在反映古代以色列社會組織形態的意義上,仍具有重要價值。3《出埃及記》第三章是出埃及事件的靈魂人物摩西(Moses,相當于約公元前13世紀末至前12世紀初人)接受使命的內容,這一部分以神諭的方式闡明以色列人逃離埃及、遷回迦南(Canaan)的起源,其中,神對摩西說:“你去招聚以色列的長老,對他們說:‘耶和華你們祖宗的神,就是亞伯拉罕的神,以撒的神,雅各的神,向我顯現。’”4神命令摩西去和埃及法老溝通,從埃及全境帶出以色列民族。而為了能夠順利將以色列人帶出埃及,以色列的眾長老()是摩西首先需要溝通的階層。5只有在得到了長老們的首肯后,摩西在以色列人中才擁有信用,并部署逃離埃及的方案。6
在整個逃離埃及的過程中,長老階層充分顯示出其強大的社群影響力。摩西所得到的幾乎每則“神諭”,若要在整個以色列社群中得到執行都必須通過長老階層的認可,并依靠他們進行部署,典型案例如以色列最重要的節日“逾越節”(Passover)的由來、西奈山(Mount Sinai)十誡圣約的訂立等。7
不僅如此,根據《出埃及記》中的記述,長老階層與政治領袖摩西、宗教領袖亞倫(Aaron,傳為摩西同時代人)組成了核心領導機構。當以色列人在西奈山完成了相應的圣約儀式后,神諭這樣表述:“耶和華對摩西說:‘你和亞倫、拿答、亞比戶,并以色列長老中的七十人,都要上到我這里來,遠遠地下拜。’”8摩西、亞倫和長老上西奈山的目的,是要做圣約成立的見證人。這些人上山之后的行為有記載:“摩西、亞倫、拿答、亞比戶,并以色列長老中的七十人,都上了山。他們看見以色列的神,他腳下彷佛有平鋪的藍寶石,如同天色明凈。他的手不加害在以色列的尊者身上,他們觀看神,他們又吃又喝。”
盡管上述記載帶有十分厚重的神話色彩,但至少可以表明,被稱為“以色列的尊者”()的眾長老,2組成了以色列民族歷史記載中最早的領導集團。“以色列長老中的七十人”()也成為一個固定表述,3在《塔納赫》之中多有互文。
出埃及時期的長老階層,很可能出身于更為古老的族長時期(patriarchal period)。由于史料的嚴重缺失,學界目前僅能憑借《創世記》的部分內容推斷,該時期大致處于公元前3千紀晚期至前2千紀中后期。不過根據《創世記》中對亞伯拉罕(Abraham,約公元前2千紀前期)、以撒(Issac,約公元前2千紀前期)、雅各(Jacob,約公元前2千紀前期)、約瑟(Joseph,約公元前2千紀前期)4位族長的記述,大致可以斷定的是,該時期古代以色列民族的社群,是以父權家長作為群體的唯一領袖、社群成員以血脈作為維系的組織形式,這些族長就是長老階層的原型。
這里以雅各臨終前的祝福為例,在《創世記》第四十九章明確記載,雅各的眾子就是以色列12個支派的首位族長。十二支派(the Twelve Tribes)是古代以色列歷史上的重要概念,以色列民族的基本組成就是以十二支派為主體的,即使在王國時期,指涉國家不同地區社會群體的主要方式,仍然常以支派、而非王國的行政區劃為基礎。4從這里可以看出,隨著以色列民族的壯大,亞伯拉罕、以撒、雅各單一族長的時代已經過去,以色列民族以血脈為依據,分裂為12個彼此相對獨立的群體,而這些群體中德高望重之人,就演化成了《出埃及記》中所講述的“眾長老”。5這種松散的組織形式,由于缺乏統一的領導核心,導致其在居留埃及期間,被法老奴役。這就是摩西這一全民族領袖出現的歷史根源。
就社會組織形式而言,摩西的貢獻在于,在單一族長時代之后,第一次有效地將十二支派組織起來,進行統一行動。這一點在其后繼者約書亞的手中得到了延續,根據布萊特的觀點,該階段以色列社群的性質是部落聯盟(tribal league)。6其中,各個部落(即十二支派)的真正統領者,正是該支派中的長老階層。他們有權決定支派內部大大小小的事務,而在緊急狀態下召集會議,推選臨時領袖,使其更有效率地應對這些緊急狀況。這正是士師時代(約公元前12世紀初至前11世紀末)以色列民族的基本狀態,反映在史書《士師記》中。
以色列人在定居迦南之后,將此地按照十二支派的需要瓜分,1各個支派生活在屬地之上,并無常規的統一領導核心。當其中的某個或某些支派面臨重大危機之際,各支派的長老聚集起來,共同推舉一名“士師”()作為特殊時期的軍事總指揮,2統一調動各支派的人力、物力資源,抵抗外敵,這就是士師制度。典型案例如士師耶弗他(Jephthah,約公元前12世紀人)與亞捫人(Ammonite)作戰的記載,3其過程見下表5。
根據《士師記》第十一章記載,耶弗他本是私生子,因而無緣家族產業的繼承,淪為流寇。但由于外敵亞捫人過于強大,迫使長老宣布緊急狀態,并承諾在戰時出讓部落的統領權力。4長老們得知耶弗他善戰,便征召他做士師,以民眾首領的身份認可耶弗他對部落的領導權:
亞捫人攻打以色列的時候,基列的長老到陀伯地去,要叫耶弗他回來。對耶弗他說:“請你來作我們的元帥,我們好與亞捫人爭戰。”耶弗他回答基列的長老說:“從前你們不是恨我,趕逐我出離父家嗎?現在你們遭遇急難為何到我這里來呢?”基列的長老回答耶弗他說:“現在我們到你這里來,是要你同我們去,與亞捫人爭戰,你可以作基列一切居民的領袖。”耶弗他對基列的長老說:“你們叫我回去,與亞捫人爭戰,耶和華把他交給我,我可以作你們的領袖嗎?”基列的長老回答耶弗他說:“有耶和華在你我中間作見證,我們必定照你的話行。”于是,耶弗他同基列的長老回去,百姓就立耶弗他作領袖、作元帥。
可見,即便是在戰時緊急狀態的動員過程中,長老階層也是最有影響力的領導團體,他們有權宣布進入緊急狀態,并負責征召軍隊、物色將領;而士師的選立,亦是長老階層完成的:他們的決定權甚至可以無視血源正統性的限制(耶弗他本為私生子);而士師的行動力,則完全取決于長老階層對其的支持力度。
從《士師記》的記述來看,士師制度并未有效地將以色列所有的支派統合起來,使之真正具有制度上的凝聚力,“那時以色列中沒有王,各人任意而行”是對其最好的概括。6公元前12世紀至前11世紀,古代黎凡特地區(Levant)已進入鐵器時代(Iron I)的發展階段,該地區的諸多重要城邦已高度發達;再加上“海上民族”(Sea People)的入侵,7以色列受到了越來越嚴峻的生存挑戰。長老階層意識到,士師制度無法從根本上使民族的地位穩固;他們發出了選立君王的號召,使民族的發展跟上了時代的普遍趨勢。但與此同時,他們仍掌握著諸多的實際權力,這就造成了以色列王國時期長老與君主間復雜的權力糾葛。從這個意義上說,以色列君主制無非是長老階層在新歷史階段組織民族權力的方式。
以色列君主制的開端,源自其歷史上第一位君主——掃羅(Saul,約公元前1050—前1010年在位)。關于建立君主制的起源,主要記述于歷史書《撒母耳記》中。前文已經論述過,《撒母耳記》亦是由申命史家編纂而成的,其文獻擁有諸多來源,構成較為復雜,史料在一些部分也存在記述含糊、有所矛盾之弊端;1然而,若要對君主制起源與長老關系之問題進行論述,《撒母耳記》仍是不可或缺的基本史料。理由如下:第一,目前對于公元前11世紀至前10世紀以色列歷史記述的直接文獻,最為系統與詳盡的仍然是《撒母耳記》,且如前所述,《撒母耳記》擁有較高的史料價值。第二,盡管《撒母耳記》的史料來源復雜,且難免存留了這些來源背后所持觀念的痕跡,但諾特等學者認為,一方面,申命史家有明確的編纂態度,立場較為統一;2另一方面,申命史家著史的基本態度是力求直接使用既有史料,“讓古老的傳統自己發聲”,而非對其進行主觀編造。3因此,盡管《撒母耳記》所呈現的材料之間的確存在記述或者觀念立場上的分歧,然而但從整體而言,其在一定程度上相對客觀地反映出了以色列君主制與長老階層間此消彼長的復雜權力關系。
關于以色列君主制之開端,《撒母耳記》這樣記述:
撒母耳年紀老邁,就立他兒子作以色列的士師。長子名叫約珥,次子名叫亞比亞,他們在別是巴作士師。他兒子不行他的道,貪圖財利,收受賄賂,屈枉正直。以色列的長老都聚集,來到拉瑪見撒母耳,對他說:“你年紀老邁了,你兒子不行你的道。現在求你為我們立一個王治理我們,像列國一樣。”
上述史料反映出,以色列長老階層認識到了士師制度的落后與諸多弊端,認為民族若要繼續存續,必須仿照其他民族國家,建立行之有效的集權制政體,也就是君主制政體(monarchy)。唯有如此,民族才能避免因“各人任意而行”而被各個擊破的結局。5長老階層謀求建立一種長期穩定的集權制度,通過將其手中所掌握的部分權力進行讓渡,來確保民族擁有持久的政治、經濟、宗教與軍事凝聚力,其顯然也知曉推行君主制的后果,那就是必須服從君主所建立的全新專制秩序,以及其所帶來的一系列不利后果。
建立君主制國家就意味著國民需要對一個以君王為核心的中央政府效忠,以及肩負起隨之而來的賦稅、兵役、徭役等國家義務。然而,長老階層仍然積極推進這一進程,因為他們更看重君主制為民族帶來的進步性因素:“有王治理我們,統領我們,為我們征戰。”
不過從《撒母耳記》中的記載來看,掃羅稱王之后,似乎并沒有著手建立統一的中央政府及其相關機構,也沒有得到所有支派的普遍認可;相反,其角色與其說是君王,倒不如說仍是個士師。掃羅的首戰就是對抗亞捫人,開戰前以色列各方面的表現足以證明這一點:
亞捫人的王拿轄上來,對著基列雅比安營。雅比眾人對拿轄說:“你與我們立約,我們就服事你。”亞捫人拿轄說:“你們若由我剜出你們各人的右眼,以此凌辱以色列眾人,我就與你們立約。”雅比的長老對他說:“求你寬容我們七日,等我們打發人往以色列的全境去,若沒有人救我們,我們就出來歸順你。”使者到了掃羅住的基比亞,將這話說給百姓聽,百姓就都放聲而哭。掃羅正從田間趕牛回來,問說:“百姓為甚么哭呢?”眾人將雅比人的話告訴他。掃羅聽見這話,就被神的靈大大感動,甚是發怒。他將一對牛切成塊子,托付使者傳送以色列的全境說:“凡不出來跟隨掃羅和撒母耳的,也必這樣切開他的牛。”于是,耶和華使百姓懼怕,他們就都出來如同一人。掃羅在比色數點他們:以色列人有三十萬,猶大人有三萬。
從上文看出,面對亞捫王的威脅,是由雅比的長老階層而非掃羅來制定對抗外敵的政策:雅比人首先試圖投降避禍,由于代價難以接受,長老意圖與之作戰,方派遣使者求援。亞捫王所談判的對象,始終是長老階層,而非掃羅王,說明至少在雅比地區,擁有真正決定權的群體仍是長老階層。使者見掃羅的時候,他顯然還在未擺脫農業生產、建立專門的權力機構;掃羅組織軍隊的方式,仍然如士師時代一樣,派遣使者去各支派傳送信物與口信征召民兵,4而并沒有建立由國家掌控的正規軍。由此可見,至少在最初階段,以色列君主制仍然是長老階層控制下的士師制度的變體。
掃羅始終沒有建立起與君主制相匹配的國家體系,未能給以色列帶來長老階層所期望的強大;不僅如此,掃羅也未能妥善處理與長老階層的關系,卻與之普遍交惡。因而,掃羅最終被以色列民眾棄絕,慘死沙場。5鑒于掃羅的種種狀況,其繼任者大衛(David,約公元前1010—前970年在位)就充分意識到,若要王位安穩,勢必要先得到長老階層的全力支持。因此,根據《撒母耳記》的記載,大衛一直都注重結交各地長老勢力,優先滿足其需要。6掃羅戰死之后,大衛首先得到猶大地區長老的支持,被膏立為王,7隨后又得到以色列眾支派長老的認可,正式建立以色列聯合王國,這一聯合王國的根基,僅僅是建立在各支派長老對大衛的首肯之上,卻缺乏更為根本性的制度保障。
大衛登基的正統性,是由全體以色列各支派的長老共同認可的,究其原因,一方面,大衛多次擊敗入侵之外敵(以非利士人為主),大大緩解了以色列民族的生存危機;另一方面,大衛對于長老階層的權威與權力的尊重,使他深得該群體的愛戴。大衛執政時期,曾出現過多次重大危機,而仰仗于其與長老階層的良好關系,大衛每次都能化險為夷。如王子押沙龍(Absalom,約公元前10世紀初人)的叛亂,曾迫使大衛越過約旦河,逃出國境;然而大衛向猶大長老求援后,不但猶大長老欣然收留大衛,以色列眾支派長老也前來爭先示好,在長老階層的支持下,大衛最終徹底平息叛亂。
大衛完整地創立了以色列王國的政府與官僚體系,從《撒母耳記》和《歷代志》中所提供的官表來看,2盡管長老階層并未被納入其中,但以大衛王室為中心的國家機構是在充分尊重與確保長老階層威信與利益的基礎上行使權力的,這一點在前文中已有充分的論述。
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大衛因博得長老群體的歡心而稱王,但其后繼者卻因未能處理好這一關系而直接導致了聯合王國的解體。大衛之孫羅波安(Roboam,約公元前932—前916年在位)由于自身的驕縱,沒有聽取身邊長老奉勸其放寬對民眾管束的意見,反而意欲進一步加強中央控制力,這一舉措是對長老階層權力結構的直接挑戰,遭到了北部長老階層的堅決反對。其后果就是,聯合王國一分為二,反對其強化中央政府控制力的長老階層擁立流亡者耶羅波安(Jeroboam, 約公元前932—前911年在位)為王,建立了北部的以色列王國。羅波安則被迫偏安一隅,成為了南部的猶大王國的首任君主。3由此可見,在以色列王國君主制下,國家控制力仍切實地掌握在長老階層手中,君主意圖通過國家行政手段強化其控制力的舉措,都會伴有重大的政治風險。
事實上,甚至就連王室血脈的存續也不得不依賴長老階層的支持。《列王紀》詳盡記載了王國時期的動蕩政局,其中不乏弒君篡位之事。前文已論述了以色列王國耶戶篡位的史料,猶大王國亦未能擺脫這種局面。以猶大王國著名君主約西亞(Josiah,公元前640—前609年在位)為例,約西亞及其繼任者的登基,都是在長老階層的操控下完成的。
根據《列王紀》的記載,約西亞之父亞們(Amon,公元前642—前640年在位)死于朝臣暗殺,而有一群“國民”(People of the Land)卻處決了逆反的朝臣,擁立年方8歲的約西亞登基,確保了大衛血脈的延續。4約西亞戰死沙場后,亦是“國民”膏立其子約哈斯(Jehoahaz,公元前609年在位)登基,5暫時平復了政局。“國民”的希伯來原文為“”,6直譯為“國中之人”,從上下文看,國民并非王國官僚體系的固定成員,而是一些具有重要影響力的民間人士,其極有可能就是耶路撒冷的長老階層,這一點能夠與前文耶戶篡位過程中長老階層的功能與作用得到印證,也得到了諸如瑞威夫(H. Reviv)等學者相關研究的支持。
總之,如果系統考察古代以色列史料就能看出,以色列君主制下的長老階層,仍然擁有強大的政治地位。以色列君王并非如以往研究所普遍揭示的,僅僅主要受到古代以色列宗教力量的牽制;以色列君主制從本質上講,是前王國時期士師制度的一種變體。賈梅森·德雷克(D. W. Jamieson-Drake)所進行的社會考古學研究證實,直到王國末期,城鎮化精英人口僅僅集中在耶路撒冷、拉吉(Lachish)等寥寥數個主要城鎮,8而國家整體的社會結構仍以農業、畜牧業從業者為主。因此,君主制的主體——以君主為核心的國家行政結構的影響力仍較為有限;相反,在國家大事的諸多維度上,以色列君主制始終處于長老階層的陰影之下。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盡管長老階層對王國政治具有強大的影響力,但君主并非毫無實權。長老階層的根本問題在于,作為源自游牧時期的領導群體,其力量廣泛分布于各個支派、聚落乃至社群之中,權力體系分散,且大多遠離城鎮中心,難以在短時間內集中起來,應對突發情況。而作為集權政府的首腦,以色列君主便能針對長老階層的根本性弱點,通過多種手段來確保自身的統治力度。例如,大衛就通過建構高度精英化的行政體系來掌握國家的軍事、宗教與文化力量,其所設立的官員系統中,占據最高位的都是與他征戰多年的親信與家族成員。文獻記載稱:“洗魯雅的兒子約押作元帥;亞希律的兒子約沙法作史官;亞希突的兒子撒督和亞比亞他的兒子亞希米勒作祭司長;西萊雅作書記;耶何耶大的兒子比拿雅統轄基利提人和比利提人。大衛的眾子都作領袖。”1
君主由于擁有精英化與集中化的制度優勢,便能夠通過頒布法律、推行改革、下達行政命令等方式,迫使長老階層在一定程度上順應君主的要求。若能對自身的制度優勢善加利用,君王的統治便能穩固;反之,則會導致毀滅性后果。所羅門就是這方面的典型案例,在其執政初期,所羅門謹小慎微,以求得到長老階層的全力支持(如前文提到的所羅門建立圣殿的案例)。一旦其地位穩固,所羅門便利用其君王身份,下令大興土木、增加賦稅與勞役,使民眾苦不堪言,這一切都反映在民眾代表對其的評價中:他們為所羅門“負重軛,作苦工”。2這樣一來,君主與長老階層間微妙的權力平衡就遭到嚴重破壞,導致所羅門死后不久國家分裂這一嚴重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