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中世紀;英國;地方共同體;末日審判;調查
1085年圣誕節,威廉一世(William I,1066—1087年在位)在格洛斯特(Gloucester)召開會議,決定在全國進行土地賦役調查,后世稱為“末日審判調查”(Domesday Survey)。此次調查是中世紀英國乃至整個西歐歷史上首次全面的調查,無論是國王、貴族、騎士,還是普通的佃戶,都牽涉其中。《盎格魯-撒克遜編年史》(The Anglo-Saxon Chronicle)的作者評價道:“憑著他(威廉一世)的機詐,他將英國作了如此仔細的調查,以致英國沒有一海德(hide)土地他不知道歸誰掌有,值多少錢,他將土地情況記錄在案。”1憲政史家萊昂(Bryce Lyon)也言道:“《末日審判書》(Domesday Book)不僅準確地記錄了國王每年應得的收入,還提供了大量關于土地以及土地所有者和勞動者的詳細資料……證明威廉所構建的政府效率驚人;在西歐,沒有任何其他國家具備進行這樣全面調查的機制。”2但是,關于末日審判調查的過程仍有諸多謎團尚未解開,如地方共同體(local community)3如何參與調查、它們在調查中扮演著什么樣的角色。
關于末日審判調查及《末日審判書》的研究被稱為“末日審判學”(Domesday scholarship),分別以1783年羅伯特·哈利(Robert Harley)編輯出版《末日審判書》和J. H. 朗德(J. H. Round)于1895年出版《封建英格蘭》(Feudal England)為節點,末日審判調查相關研究可以大體分為三個階段。1783年以前,《末日審判書》存放于威斯敏斯特(Westminster),查閱費為每次6先令8便士,抄錄費用另算,這使得很多研究者望而卻步。羅伯特·哈利編輯出版《末日審判書》后,末日審判學進程開始加快。J. H. 朗德是末日審判學的集大成者,其著作《封建英格蘭》揭開了末日審判調查的諸多疑問。1弗雷德里克·波洛克(Frederick Pollock)稱贊道:“如果說我們現在終于走在了光明之中,那么我們的研究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一個人的工作,他就是J. H. 朗德,他驅散了最嚴重和最黑暗的迷霧。”2 J. H. 朗德在研究中運用了《劍橋郡調查》(Inquisitio Comitatus Cantabrigiensis)和《伊利調查》(Inquisitio Eliensis)兩本與末日審判調查同時代的文獻,進一步地廓清了末日審判調查的許多細節,如調查陪審團 3的人數、構成、實踐活動等。他的觀點強調了郡、百戶區和村莊組織在調查中的作用,并且認為調查完全是由百戶區和村莊安排的。4 J. H. 朗德觀點的權威性隨著20世紀末日審判調查相關研究的日益深入而逐漸動搖,V. H. 加爾布雷斯(V. H. Galbraith)是繼J. H. 朗德之后的又一集大成者。V. H. 加爾布雷斯除承認百戶區的重要作用外,還指出了首席封臣(tenants-in-chief)反饋的重要性,并且重點強調了對于封建貴族財產的調查。5他通過研究發現,最初王室調查專員(commissioners)是根據地方官員提供的村莊或莊園清單調查的,或者他們自己從百戶區陪審團的宣誓陳述中產生了這樣的清單。6 R. W. 芬恩(R. Welldon Finn)的研究進一步指出了J. H. 朗德的不足與缺陷,他認為:“對于調查的最終目的來說,百戶區這個單位顯然太大了。除了特許權城市外,專員們只能根據村莊或單個持有者進行調查。”7此外,阿道弗斯·巴拉德(Adolphus Ballard)、羅賓·弗萊明(Robin Fleming)、大衛·洛夫(David Roffe)等學者亦在其著作中探討了末日審判調查及其過程,對于地方參與提出了自己的見解。8但他們仍沒有廓清地方共同體的參與方式、不同階層的政治參與有何特點等問題。
地方社會作為英國政治二元權力結構的基石,全面認識末日審判調查中地方共同體的政治參與,有益于更深入地認識中古英國的國家治理架構。有鑒于此,本文將結合前人已有研究成果及相關文獻記載,從參與調查的地方共同體人員構成、參與方式、特點及影響等方面入手,解讀末日審判調查中地方共同體的政治參與問題。
1086年末日審判調查是英國第一次全國范圍內的大規模調查,除達勒姆主教轄區(bishopric of Durham)和諾森伯蘭伯爵領地(earldom of Northumberland)外,全國分為7個巡回區(一說為9個),由王室派遣專員巡回調查。此次調查涉及范圍之廣,人員之多,前所未有。據估算,末日審判調查中,有6488個村莊,5.2萬名村民提供了證據,總計超過6萬名見證者參與了調查。當時的書記員曾夸張地寫道:幾乎該地區所有的居民都參加了調查。1《伊利調查》記載:調查是通過郡長(sheriff)、所有首席封臣、所有法國人以及整個百戶區人的宣誓進行的。2如此多的地方參與者,其活動并非是無序、混亂的。相反,在調查中,地方共同體的參與呈現出明顯的層次性、階段性,不同的人群有著各自的任務安排。
郡長是末日審判調查中必不可少的地方參與者,其不僅是各郡最高地方官員,而且是各郡大土地所有者,肩負著國王與地方的雙重使命。威廉一世時期的郡長大都由首席封臣充任,他們都是諾曼人,到末日審判時大約有20位(一些郡長兼管多郡)。3郡長作為大土地所有者,是末日審判調查的重點對象之一,另一方面,他又是負責照看各郡王室領地的代理人,打理王室領地上各項事務。王室領地亦是此次調查的重點,因此郡長的身影頻繁出現于調查之中。羅賓·弗萊明指出:“郡長,像主教和修道院院長一樣,在《末日審判書》中隨處可見。1086年,幾乎一半的郡長出現在作證的文本中,其中大部分是最富有和最有權勢的。”4郡長不僅是調查信息的提供者,證明人,還是解決調查中出現占有權爭端的法庭主持人,其活動貫穿于末日審判調查的全過程。除郡長外,隨其參與調查的還有執達吏(bailiff)、百戶長、書記員等,他們都來自于地方社會。
國王的首席封臣亦是此次調查的重點對象。首席封臣是各郡大土地所有者,其中大約有150位大男爵與國王共同掌握英國90%的財富。5根據《末日審判書》記載,直接從國王處領有土地的首席封臣大約有500位。他們是法庭的主導者,但是據統計,實際出席法庭者從未超過75人。6首席封臣大都沒有直接參與各項調查活動,主要原因有兩點:(1)首席封臣的地產錯落分布于全國各地,其無法在短時間內往返于各領地。如首席封臣艾倫一世(Alan Ⅰ),其所屬的400余座莊園分布于約克(Yorkshire)、林肯(Lincolnshire)、東盎格利亞(East Anglia)以及英國西南部的11個郡。71086年去世的沃爾夫韋德·懷特(Wulfweard White)在11個郡擁有150海德土地,其中有90海德位于白金漢郡(Buckinghamshire)的8個莊園。8(2)諾曼征服對于英格蘭土地保有權產生巨大沖擊,在諾曼領主取代原英國領主的過程中,新領主對于自身的土地保有情況并不十分清楚,國王作為英國最大的土地所有者,亦是如此。弗蘭克·巴洛(Frank Barlow)的研究也表明:1085年雇傭軍的叛亂使得國王突然意識到他不清楚自己王國的資源狀況,以及其男爵確切的經濟和領地境況。9對于地方領主來說,通過此次調查,由諾曼征服所帶來的英國土地保有權變革正式確立下來,此前保有權混亂的狀況也通過調查一一解決。進一步講,通過此次調查,領主不僅清晰地了解了自己的財產狀況,而且調查數據成為日后莊園管理的基礎。本應由首席封臣完成的調查反饋大都由其管家完成。管家作為領主的代表,在百戶區法庭監督并見證陪審員(juror)的活動。首席封臣一般只是出席有關保有權爭端的法庭訴訟,很少有人擔任調查陪審員,已知的只有博瓦人戈斯伯特(Gosbert the Beauvaisien)。
戈斯伯特曾在末日審判中擔任陪審員,但他的地產規模相較于其他首席封臣而言是很小的。1郡長及其屬員、首席封臣等因政治和經濟地位而居地方社會上層,屬于郡級共同體,但這并非一種嚴格的劃分,他們有時還代表百戶區或村莊作證。
末日審判調查中人數最多的地方參與者是百戶區和村莊共同體民眾,他們不僅是調查數據的直接來源,而且是證人,為調查數據的真實性作證。百戶區和村莊共同體民眾是此次調查得以順利開展的基礎,他們或作為百戶區陪審員、村莊陪審員,或僅代表個人為末日審判調查盡自己的綿薄之力。就擔任陪審員來說,這不僅是共同體成員的權利,亦是一項義務,如同交納稅賦、為領主做“周工”(week-work)、出席莊園法庭一般。
具體來說,參與調查的百戶區和村莊共同體民眾大體分為以下3類:
(1)百戶區陪審員。調查中的百戶區陪審團由12名陪審員構成,這是目前學界普遍的觀點,然而很多百戶區陪審團實際上并沒有這么多人。以末日審判調查中劍橋郡斯臺普霍百戶區(Staplehoe hundred, Cambridgeshire)為例,該百戶區陪審團由郡長皮科特(Picot the sheriff)在內的9名陪審員組成。2此外,據統計:1086年末日審判調查中有767個百戶區陪審團由8名陪審員構成。3百戶區陪審員都是各自百戶區的居民,他們中英國人和法國人各占一半,極少數情況下會由非本百戶區的人擔任陪審員。一般而言,百戶區陪審員都是自由人,其經濟地位高于村莊陪審員,他們屬于社會中間階層,既非貴族、大地主,亦非貧窮的佃農。
(2)村莊陪審員。一般來說,各村莊陪審團由村長(reeve)、神父和6名村民組成。4他們自盎格魯-撒克遜時期起就時常代表村莊出席百戶區法庭和郡法庭,為法庭提供有關村莊的信息。埃德加國王(Edgar,959-975年在位)的和平法令(the Peaceful laws)明確規定:每個百戶區內擁有土地的莊園領主或他們的管家、教區神父以及4名村民必須出席百戶區法庭。51066年以前,作為村莊代表的陪審員不僅在法庭內參與司法訴訟的處理,而且在法庭外作為矛盾調解員、裁決者處理共同體內部的輕微摩擦事件。村莊陪審員是村莊的代表,對外代表村莊作出決定。大約頒布于10世紀的《丹塞塔斯法令》(Ordinance Respecting the Dun-Setas)對英國和威爾士邊境南端的村莊作出規定:如果發生爭端,由各自村莊內6名英國人和6名威爾士人共同對法律作出解釋。對于被盜牲畜的價格,也由其宣誓后作出評估。6早期村莊陪審員的諸多職責在諾曼征服后沿襲下來,經過末日審判調查的全面推行,此種做法為更多的人所熟識。此外,參與調查的村莊陪審員并無自由人或維蘭(Villein)的身份限制,他們世代居住于村莊,對村莊內部情況較為了解。
(3)個體證人。他們是末日審判調查的重要參與者,數據提供者和見證人,但不是調查的對象(首席封臣及其次級封臣才是調查的對象)。共同體成員除作為陪審員外,其余調查參與者本質上都是個體證人。羅賓·弗萊明亦認為:“許多在調查中作證的人,不是作為百戶區法庭或郡法庭的成員,而是作為代表他們自己或他們領主利益的個人。”1此外,根據羅賓·弗萊明的調查統計,在《末日審判書》中百戶區陪審員提供的證詞數量幾乎與個人證詞一樣多,因此他提出:“個人證詞是調查的核心。”2雖然有學者統計超過6萬人參與了調查,但具體有多少人作為個體證人參與了調查,目前仍是未知,實際數字可能遠不止此。有關調查的記載中經常出現“百戶區和郡的人說”(the wapentake and the county say)、“百戶區和瑞丁的人說(the wapentake and the riding say,瑞丁是一種介于‘百戶區’和‘郡’之間的行政單位)”、“北瑞丁和整個郡的人作證”(the North Riding and the whole county testify)之類的字眼。3這雖是一種非常模糊的記載,但從中仍可看出參與調查的個體證人并不在少數。
總而言之,末日審判調查并不是純粹的王室行政行為,而是由地方共同體共同參與、共同負責的一次社會調查。與此同時,末日審判調查還是一種公共集會(郡法庭、百戶區法庭、莊園法庭都是公共集會),出席集會不僅是民眾的權利,更是一項義務。地方社會的廣泛參與性是末日審判調查的特點之一,正因地方共同體的付出,才使得《末日審判書》的編纂成為“中世紀無可比擬的行政成就”
由于末日審判調查具有廣泛的社會參與性,無論是地方官員、貴族、騎士,還是自由人、維蘭、神父等,皆可以參與其中,這使得不同群體的參與方式具有一定的差異性。在末日審判調查的不同階段,地方共同體有著不同的參與模式。
關于此次調查的階段劃分,目前學界還存在一定的分歧。根據11世紀晚期羅伯特·洛辛加(Robert Losinga)的手稿記載,調查本身似乎有兩次(第二次的目的是核查前一次的數據)。大衛·道格拉斯(David Douglas)等學者對此持肯定態度,但艾倫·弗雷森(Alan Frearson)
等人對此表示懷疑,認為這與現存可信的時間證據的順序存在沖突。5但可以肯定的是,調查數據的核查是必要的程序,然而方式可能并非如此。J. H. 朗德進一步提出,調查可能分為兩個階段,一是對于王室領地的數據反饋(return),二是對于除此以外其他郡的反饋。6隨著研究的逐漸深入,對于末日審判調查的階段劃分也更為細致。斯蒂芬·巴克斯特(Stephen Baxter)將調查劃分為4個階段,分別為調查的啟動、對于調查的準備、調查本身以及對于《末日審判書》的編纂。7大衛·洛夫則更細致地劃分出5個階段:(1)王室土地和丹麥金(Danegeld)的調查;(2)收集數據;(3)匯編各類反饋的信息;(4)編纂《末日審判書》;(5)解決調查中產生的糾紛。8
他將這一劃分進一步簡化為收集資料、執行調查、形成報告和編寫《末日審判書》4個時期。9總的來說,自王室發布令狀啟動調查后,除匯編各類信息和編纂《末日審判書》外,其余所有環節都離不開地方共同體的參與。
威廉一世決意進行調查后,首先向地方郡長發布調查令狀,命其組建陪審團,并且根據令狀所載的調查條款予以準備。需要調查的條款主要有:莊園的名稱是什么?在懺悔者愛德華時期由誰持有?現在由誰持有?土地共有多少海德?有多少犁?……有多少村民、茅舍農(cottars)和奴隸?自由人和索克曼(socmen)有多少?而且,草地、林地、牧場、磨坊、魚塘等的數量亦需要調查。1此外,各地應交納的丹麥金數額也是調查的重點。總之,王室調查專員到達各郡之前,地方政府不僅要根據調查條款進行前期的數據收集,而且要組建百戶區和村莊陪審團,以便進一步進行調查。
末日審判調查數據的收集,主要有3條途徑:
一是借助于當時的各類政府文件、莊園調查案卷、丹麥金案卷等。雖然13世紀以前英格蘭還處于口語化和依靠記憶的時代,但文字的使用在盎格魯-撒克遜時期就已經開始了。目前已知8世紀的文獻《部落海德》(Tribal Hidage)就已列出了部落的總體評估情況,到了11世紀,每個村莊都有各自獨立的評估。2這種評估系統是盎格魯-撒克遜時代的遺產,評估結果是各類賦稅征收的依據,但評估結果的成文化程度達到了多高,目前還無從知曉。各級政府由于社會治理的需要,書面化程度相對較高,產生了令狀、法庭案卷等文件。與此同時,普通民眾也開始有意識地將重要事務記載下來,如1038年在艾爾頓(Aylton)舉行的郡法庭結束后,瑟基爾(Thurkil)騎馬前往圣·埃塞爾伯特大教堂(St. Ethelbert’s minster),將此事的來龍去脈載入了教堂的書中。3早期社會發展過程中形成的種種文件都為調查的進一步開展奠定了基礎,約翰·麥克唐納(John McDonald)等認為:《末日審判書》的快速編纂有賴于先前已有的海德清單,這些清單被用作數據收集、核驗和證據出示的框架。4莎莉·哈維(Sally Harvey)甚至認為:調查專員有大量可資利用的當地政府日常文件,而百戶區、村莊和郡的陪審員只需要確認根據村莊和個人土地所有權起草的反饋表的準確性即可。5目前,11世紀晚期赫里福德主教羅伯特(Bishop Robert of Hereford)和蘭弗朗克大主教(Archbishop Lanfranc)的兩封信,以及至少30份末日審判調查衍生文本(Domesday satellites)已被證明是末日審判調查中使用或產生的。6
二是利用陪審員和個人的口頭證詞。11世紀晚期,英國正處于從“口頭記憶”向“書面記憶”轉化的時代,雖然書面材料已逐漸推廣開來,但證人證言仍占主導地位,依賴于人們記憶而產生的口頭證詞效力要高于書面證據。伯里(Bury)的訴訟表明,修道院長對自身權利的主張首先依賴于陪審員的證詞,而不是從已有的書面材料中尋找證據。7末日審判調查前夕,對于伊利修道院復雜的遺產問題,威廉一世沒有命令調查專員通過查閱伊利修道院檔案來確定土地歸屬,而是讓科茨主教(Bishop of Coutances)和溫徹斯特主教(Bishop of Winchester)收集關于該問題適當的口頭證詞,然后記載下來。8這一方式在末日審判調查中得到全面適用,無論是陪審員、個體證人,還是領主及其管家,都通過口頭證詞參與調查。由于調查的參與者既有英國人,也有法國人,因此口頭證詞有英語和法語兩種,書記員再將英語或法語證詞轉用拉丁語書寫下來。《末日審判書》提到了11名翻譯,其中4人為英國人。9《末日審判書》中明確提到的口頭證詞約有1000份,書記員根據調查條款依次將答案按照一定格式記載下來。陪審員和個人的口頭證詞是末日審判調查最主要的信息來源,陪審員和個人在調查中所依賴的是中古時期英國流動性較小的熟人社會。在這樣一個框架中,每個人都相互熟知,彼此間并無多少隱秘性,正因如此,地方社會成員的證詞才能夠成為信息獲取的主要憑借,這是中古時期英國陪審制和行政調查制度得以施行的內在邏輯。
三是國王的首席封臣依據調查條款自我進行的數據反饋。雖然目前沒有任何數據反饋表留存下來,但是文件伊夫舍姆A(Evesham A)被普遍認為是根據首席封臣的自我數據反饋表制作的,該表在百戶區法庭上被提交給百戶區陪審團審查。1有些地區,數據反饋是由首席封臣的代理人,即管家代為進行的。百戶區和村莊陪審團一般在百戶區法庭對首席封臣或其管家提供的數據進行復核,如與陪審員和個人口頭證詞相左,陪審團將根據自身的了解作出裁決。
總之,前期的數據收集無論是通過當時的各類政府文件、莊園調查案卷、丹麥金案卷等,還是陪審員和個人的口頭證詞,抑或首席封臣的自我反饋,這些活動大都是在調查專員參加的正式百戶區法庭召開以前進行的。末日審判調查自開始,至《末日審判書》編纂完成,僅7個月時間,如果數據是所有調查參與者依次于百戶區法庭進行反饋,調查是無法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完成的。V. H. 加爾布雷斯通過對《末日審判書》的分析也指出:“可以肯定的是,各巡回區的數據反饋有十分之九是由佃戶自己或他們的代理人在法庭外提供的。在正式會議上,百戶區陪審團的職責顯然是核查收集到的各種信息。”2 R. W. 芬恩也指出:“構成《末日審判書》的大量數據絕不可能在公開的法庭上被說出和記載。”3
當前期數據收集完成后,需要在百戶區法庭按照一定的格式進行編輯、記錄。根據現存《末日審判書》衍生文件《劍橋郡調查》和《伊利調查》顯示,在百戶區法庭上生成的調查文本開頭記載著百戶區名稱和陪審員姓名,其次是各項調查條款的相應回答。4調查文本的末端,陪審員要加蓋自己的印章,以顯示文件有效。5各百戶區形成的調查文本經過調查專員以及書記員的再次編輯、整理后,形成了《末日審判書》。但是,在此過程中,調查的內容被縮減了,并沒有完全載入《末日審判書》。J. H. 朗德將《末日審判書》與原始調查文本對比后發現:在編輯過程中,書記員對于很多調查條款都進行了刪減,尤其是與特殊采邑相關的條款,兩個條款偶爾也會被合成一個。6雖然《末日審判書》本身即為末日審判調查的目的,但并非全部目的,末日審判調查的內容相較于《末日審判書》要豐富得多。此外,調查中出現的所有權糾紛在《末日審判書》中也完全沒有記載。
解決所有權糾紛是末日審判調查中一項重要的工作,旨在廓清自諾曼征服以來土地保有
轉化中的諸多爭議。但是,《末日審判書》中并沒有記載相關情況。任何與土地有關的調查都難以回避所有權問題,如發生爭議就必須予以解決。至于為何《末日審判書》中沒有任何記載,大衛·洛夫的解釋是:“對于爭議的解決要么是通過臨時性的措施,要么是太遲了,以至于無法列入《末日審判書》。”同時,大衛·貝茨(David Bates)也認為:“末日審判調查中的糾紛在文本撰寫后仍然被審理。”7基于當時英國司法訴訟的審理時效來看,這種解釋是合理的,中古時期英國司法訴訟的解決少則需要幾個月,多則一兩年。盎格魯-撒克遜時期的史料和《亨利律令》(Leges Henrici Primi)都表明,早期百戶區法庭每月開庭一次,每次一天。8郡法庭一年僅開庭兩次,被告有3次機會可以不同理由拒不出庭而延遲訴訟。在末日審判調查中,僅漢普郡就有40起土地持有案件在郡法庭被審理,9按照以往的審理速度,這無法在短時間內完成。
末日審判調查是陪審團制度在全國范圍的
第一次大規模應用,陪審團不僅負責數據的收集,還負責處理土地保有權糾紛。陪審團參與地方政治可以追溯到盎格魯-撒克遜早期,地方共同體通過若干有威望的代表來處理爭議和訴訟。諾曼征服以后,威廉一世將法蘭克王國實行的宣誓調查制度引入英國,與英國原有的陪審團制度相結合,形成了新的陪審團制度。這種方式在末日審判調查前已逐漸開始實行,威廉一世統治時期,使用陪審團是其司法治理的一大特點。在肯特福德(Kentford)的弗萊肯漢姆訴辯案(Freckenham plea)中,貝葉主教奧多(Odo, Bishop of Bayeux)曾使用兩個陪審團,試圖確定糾紛的真相。1這種確定事實的做法在末日審判調查中為所有人熟知,并得到廣泛應用。對于簡單的保有權糾紛,陪審員作為案件發生地的鄰居證人,即時根據自身所知共同對糾紛作出裁決。在埃塞克斯郡(Essex)的普雷斯特德(Prested),蘭那夫·皮維爾(Ranulf Peverel)自稱擁有5英畝曾經依附于蘭那夫先祖佃戶的土地,但陪審員指出,他“可以帶著土地到他想去的地方去”,暗示蘭那夫·皮維爾的持有是不合法的。2海爾·韋斯頓(Hail Weston)主張擁有尤斯塔斯的一個莊園,陪審員否決了當事人的主張。3復雜案件中,裁決由陪審團在郡法庭作出,但裁決程序更為正規,牽涉人員也更廣,一般來說,郡中所有自由土地持有人都需出席。對于陪審團和調查專員都無法作出裁決的案件,出于謹慎考慮,一般交由國王審理。末日審判調查時,杜魯·德·拉·布瓦里埃(Drui de la Beuvrière)對于莫卡(Morcar)的土地主張被留待國王裁決。溫徹斯特主教(Bishop of Winchester)持有的林地與布萊頓王室莊園(royal manor of broughton)之間的保有權問題也被交給國王處理。4國王作為最高封君,名義上擁有英國所有土地的所有權,因此亦擁有處理領地上所有訴訟的權利。
末日審判調查各階段,地方不同的社會階層都以各自的方式參與到調查之中,或自我進行數據反饋,或審查監督,抑或就爭議作出裁決。雖然調查是臨時的,但背后支撐調查得以順利進行的是英國經過長期發展而漸趨形成的以地方共同體為治理主體的地方政府體系。反之,這一體系又通過末日審判調查為所有人所熟知,并且更加穩固。
1086年末日審判調查是英國第一次全國性的政治活動,此前及以后很長時間內再無如此宏大的社會調查。此次調查鮮明地展現了自盎格魯-撒克遜時代以來英國的社會特性,這種特性在此后長期延續、發展,如今已成為英國社會的獨特標簽。F. W. 梅特蘭(F. W. Maitland)指出:“要理解英國歷史,就必須理解《末日審判書》中的規則。”5
通過窺視末日審判調查可以發現,中古英國地方共同體的政治參與有以下特點:
首先,地方共同體的政治參與具有鮮明的代表性和廣泛的社會參與性。這傳承自日耳曼人的部落習俗,在盎格魯-撒克遜時期得以進一步發展。根據塔西佗(Tacitus)的記載,日耳曼人采用原始民主制,重要事務由全部落共同決定,而在訴訟案件中,則由從民眾中選出的100名陪審員作為顧問與長官共同審理。6盎格魯-撒克遜時期,代表性主要體現為商品交易見證人、法庭出席人、矛盾調解員等,他們廣義上來說都屬于陪審員。《伊尼法典》(The laws of Ine)、《埃塞爾斯坦第二法典》(II Athelstan)、《埃德加第四法典》(IV Edgar)等對于商品交易見證人作了詳細規定。1如前所述,埃德加國王和平法令對于百戶區法庭出席人的要求與末日審判調查中村莊陪審員的規定如出一轍,進一步體現了末日審判調查對于盎格魯-撒克遜習俗的繼承。除參與調查外,陪審員作為共同體代表,還負責宣布共同體習慣法,處理地方爭議。自亨利二世(Henry II,1154—1189年在位)時期開始,陪審員還肩負起公共起訴的職責。末日審判調查的參與者不僅包含了由普通村民、神父和村長組成的陪審團,還包含了地方政府官員和國王的封臣,基本涵蓋了英國各個社會階層,所有人都可以通過適合自身的方式參與其中。就百戶區陪審員來看,內部亦體現了地方共同體的不同階層。現存《劍橋郡調查》和《伊利調查》中陪審員名單顯示,劍橋郡15個百戶區和赫特福德郡(Hertfordshire)3個百戶區共計158名百戶區陪審員,其中80名英國人,78名法國人(包括諾曼人),已知其中各自有11名和35名陪審員擁有較高經濟地位。平均而言,法國陪審員土地年產值130先令,而英國陪審員是90先令。2今日英國的各項政治制度,正是此種代表性與廣泛社會參與性的延伸。
其次,所有政治參與者之間相互監督,并且初步形成調查評估回避機制。中古時期英國人口流動性較小,形成了熟人社會,鄰里之間相互熟知,這為政治參與的相互監督奠定了基礎。《埃德加第四法典》曾規定:對于牲畜的爭議,村民可以進行詳細調查,就像對自己的牲畜進行調查一般。埃德加希望這項法令為大家所共同遵守,以維護整個國家的安全。3諾曼征服后,隨著法蘭克王室宣誓調查制度的引入,民眾進一步轉化為“鄰居證人”的角色,在一系列司法和行政調查中相互宣誓作證,不敢作假。盡管歷史學家有時會對首席封臣提供給調查專員的數據表示懷疑,但在末日審判調查中,從未有人懷疑過宣誓的證人(包括陪審員)。因為說謊的人在地方共同體的生活將會變得復雜,不再被認為是“合法的人”(lawmen),買賣牲畜、擔任助誓者(compurgators)、與人結盟等都會受到影響。4對于陪審員,王室政府偶爾也會通過砍掉作偽證的陪審員的手或很重的罰款來確保政治參與者之間相互監督,如實提供政府所需信息。諾曼征服后大約10年,劍橋郡24名被指控作偽證的陪審員被罰款72000銀便士。5此外,在這種相互監督的機制下,還初步形成了調查評估回避機制。調查專員在自身不持有土地或只有較少土地的郡履職。根據伍斯特郡(Worcestershire)專員名單可知,林肯主教雷米吉斯(Remigius, Bishop of Lincoln)以及他的教區助理亨利·德·費拉斯(Henry de Ferrars)、沃爾特·吉福德(Walter Gifford)、亞當·菲茨·休伯特(Adam fitz Hubert)并非履職地區的大土地所有者,西南巡回區首席專員達勒姆主教威廉(Bishop William of Durham)也是如此。6羅伯特·洛辛加在其手稿中亦寫道:“最初的調查結束后,對當地不了解的人(即調查專員)被國王派往各郡檢查之前的調查結果。”7而且負責評估的陪審團也需要回避與自身利益相關的調查評估,他們只能評估除自己以外的他人財產,陪審團的財產需要由另一個新的陪審團進行評定。8到了安茹時期(Agenvin Dynasty),隨著陪審團調查這一形式的廣泛使用,回避制度在司法訴訟、行政調查、稅務評估等領域普遍推行開來,成為英國政治參與的一項基本準則。
最后,中古英國的社會治理始終以地方自治為中心,地方事務主要由地方共同體及其代表參與和決定。對于英國的政治制度,中世紀晚期的福蒂斯丘(John Fortescue)曾精辟地指出:英國是“政治且王室的統治”,即政府是靠著智慧和眾人商議實施管理的政府,而不僅僅純粹
是“王室的統治”。1這是日耳曼原始民主遺風的體現,英國偏居歐洲大陸之外,遠離拉丁文明核心區(法蘭克、意大利等地區),受羅馬官僚制度影響較小,因此形成了地方自治政府。阿爾伯特·B·懷特(Albert Beebe White)將之稱為“國王命令下的自治政府”(Self-Government at the King’s Command),國王在公共事務中大量利用各階層人民的無償服務。2在末日審判調查中,無論是地方社會上層的郡長、國王的首席封臣,還是各級陪審員、普通民眾,都參與其中,自我反饋,自我管理。王室調查專員只起監督作用,一般無權直接調查評估民眾財產。具體到各百戶區,調查評估工作皆由各自百戶區陪審員負責,只在極少數情況下才會有其他百戶區的人參與。如持有伊利修道院土地的英國人奧斯蒙德(Osmund),在1086年調查中同時兼任伊利兩個百戶區的陪審員。3陪審員不僅是地方自治的基層實踐者,而且是各項王室政策的最終落實者與監督者。末日審判調查正式將陪審員推向了地方治理的中心,此后他們的職責范圍進一步擴大。作為地方共同體代表,陪審員成了地方政治的眼睛和耳朵,“沒有他們,幾乎什么也做不了,他們的存在使很多事情成為可能”。由于陪審團在地方自治中的核心地位,中世紀英國政府又被稱為“陪審團政府(government-by-jury)”
末日審判調查是自盎格魯-撒克遜時代以來英國地方共同體政治參與的延續,通過此次調查,諾曼征服所引起的英國封建土地保有權變更最終確立下來。根據《末日審判書》顯示,“1086年尚存的稍稍重要的英國封建領主只有兩位,因服兵役而領有封地的4000多位大鄉紳(英國人)喪失了土地,而被不足200名的一幫男爵(布列塔尼人、佛蘭德爾人,但大部分是諾曼人)所替代。”6調查中以百戶區為單位的數據反饋在《末日審判書》中變成了以首席封臣為單位的封建關系網,所有人都被納入到封建體系之中,“沒有無領主的土地”(No land without a lord)原則隨之形成,并在索爾茲伯里盟誓(Oath of Salisbury)中相應地確立起“我的封臣的封臣,還是我的封臣”的封建秩序。編年史家進一步指明了調查與盟誓的關系:“1086年調查一完成,英國所有的土地持有者都向威廉致敬,并宣誓效忠于索爾茲伯里(Salisbury)。”7末日審判調查將英國古代地方共同體的政治參與和封建社會關系聯結在了一起,封建土地所有制建立起來。誠如V. H. 加爾布雷斯所言:“這是諾曼征服的必然結果,目的是利用英國的財富來建立封建男爵的新契約體系。
通過末日審判調查中地方共同體的努力,國王、首席封臣、其他階層群體及其財產占有情況得以明晰。W. L. 沃倫(W. L. Warren)指出:“這可能是他們第一次清楚地評估自己的地產。”9隨著末日審判調查數據的書面化以及《末日審判書》的編纂,開啟了“在政府中使用書面文字的新紀元”。10此后,書面化進程大大加快,無論是政府文件,還是莊園調查簿(survey)、土地估價冊(extent)、地籍冊(terrier)和租稅清冊(rental)等,都以末日審判調查及其文本書寫方式為樣本,開始編纂各類調查冊、檔案簿。而《末日審判書》本身亦成為此后賦稅征收、司法訴訟以及令狀執行的依據。亨利一世時期(Henry Ⅰ,1100—1135年在位),阿賓頓修道院院長(Abbot of Abingdon)為證明其地產的稅收豁免時,在牛津郡珀頓百戶區法庭(hundred courtof Pyrton, Oxfordshire)上引用了《末日審判書》。12世紀的理查德·菲茨·尼爾(Richard fitz Neal)在編纂《財政署對話錄》(Dialogus de Saccario)時也說:“這本書被當地人稱為‘Domesdei’,比喻調查裁決的嚴格和可怕,讓人無法逃避。所以當在這本書中所寫的那些事情出現爭議時,會查閱相應記載,其可靠性是不容懷疑的。”11274年百戶區調查時,仍需查閱、參考《末日審判書》相關記載。此外,末日審判調查中所采用的劃分巡回區,分區調查的方式也為后世之君所學習,亨利一世的巡回法庭,以及亨利二世的大巡回法庭、特殊巡回法庭、愛德華一世(Edward I,1272—1307年在位)的百戶區調查等都采用了這一形式。
1086年末日審判調查深嵌著英國地方共同體政治參與的特點,具有鮮明的代表性和廣泛的社會參與性,體現了地方社會治理的獨特方式——地方自治。調查不僅促進了英國封建土地所有制的建立,而且推動了書面化進程,改進了社會治理的方式,新的地方治理體系開始逐漸形成。
1086年末日審判調查為窺探中古英國地方共同體的政治參與提供了一個窗口,通過這個窗口,英國地方治理的路徑與特色展露無遺。在末日審判調查中,無論是王室調查專員、郡長、地方政府屬員,還是首席封臣、百戶區和村莊陪審員(包括村長、神父)、個體證人等都牽涉其中,在地方政治生活中扮演著各自的角色。一言以蔽之,他們的政治參與始終圍繞著地方治理的核心理念——自治。
在這場廣泛的調查中,地方共同體始終掌握著政治參與的主動性,數據反饋與評估、爭端解決都依靠地方民眾。王室調查專員僅負責監督調查的公正性,而郡長雖然作為國王在地方的代理人,他亦需要作為數據的反饋者如實上報管理的地產情況。此時,郡長的身份是莊園的證人,“這些莊園有些是由郡長親自負責耕種,但大多數是由別人負責耕種”。2
從微觀層面說,末日審判調查生動展現了中古英國地方社會的運作模式,為進一步認識中世紀的國家治理和社會發展奠定了基礎。從宏觀層面說,以末日審判調查為典型的英國地方共同體的政治參與,促進了英國地方主義的形成。所謂地方主義,就是“英國社會地方自治性質內斂出的一種政治文化,它在國家統一的前提下,強調地方的認同感,注重地方社會與地方團體的利益訴求”。3此后,隨著地方政府的核心從郡長轉向治安法官,地方鄉紳階層崛起,陪審團成為地方事務的重要憑借,英國地方共同體更加緊密地聯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