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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塵記

2021-12-30 13:37:00閔凡利
四川文學 2021年10期

□ 文/閔凡利

第一章

老和尚記不清這是第幾次站在廟門口向山下那蜿蜒的來路眺望了。那是條曲曲折折的路,被來來回回的山風吹得很瘦,被棉花一樣的流嵐填充得滿滿的。望著望著,老和尚眼里便出現(xiàn)水霧,那水霧彌漫了雙眼,老和尚的眼前便幻化出山下熱鬧的小鎮(zhèn):小商叫喊的聲音,人歡馬嘶的喧囂,紅男綠女的身影——老和尚猛地打了個激靈,自己又走神了。他明白,這是自己定力不夠的原因。老和尚想自己,已念了幾十年的經(jīng),為什么定力還達不到呢?為什么一想就想起山下的村鎮(zhèn)呢?那可是紅塵啊!老和尚清楚自己是走出紅塵的人,紅塵和他是沒有關系的,入了空門,就是關上了紅塵的那扇門。老和尚便很痛地對著那條通向山下的路念了句:阿彌陀佛!

不知站了多久,老和尚感覺自己的腳已像樹一樣生根了。西天的太陽開始發(fā)黃,像一個熟透的香瓜在芬芳著整個天地,燦爛著他的眺望。可這些,老和尚卻感覺不到,只覺得自小和尚走后,他的日子更空了,空得像這條通向山下的路,都是匆匆忙忙紅塵的風。

老和尚嘆了聲,雙手合十,誦了聲佛號。然后把目光轉(zhuǎn)向廟里的佛。那是尊如來佛祖的坐像。佛祖雙目微闔,左手立于胸前,右手掌心向上,在托著世人那顆狂躁不安的心。老和尚想,狂躁的心是托不住的啊,我的佛祖,咱們這是做著無用的功德啊!想到這兒,抬頭看了一眼沉思不語的佛祖,看到佛祖的微笑是那樣的寬遠和無邪。他猛地明白自己心胸的偏狹和自私。是啊,入了佛門,就是救人的人,是拉人出苦海的人,自己怎么還和紅塵中的人一樣,那么急功近利呢?罪過啊!

老和尚知道,自己該好好念經(jīng)了,再不好好剔除自己心中的雜草,他也會和小和尚一樣,也會被紅塵淹沒了啊……

第二天,老和尚早早起床,打掃完殿堂就開始早課了。誦的是《阿彌陀佛經(jīng)》。他一遍一遍地念,當然,不是用嘴,是用心念。不知念了多少遍,老和尚覺得心里越來越空,空得就像那條通向紅塵的山路,滿是霧嵐。這時,老和尚覺得眼前一暗,雖然他閉著眼,可他的心卻是開著的,聽那急促的喘息聲,他清楚是誰回來了——是小和尚——他的清空啊!

老和尚心里馬上覺得滿了。這滿是快樂的滿,是思念的滿,是心跳的滿。

老和尚眼也沒睜問:回了?

清空是個眉清目秀的青年。清空給佛祖磕了個頭,起身后雙手合十:師父,我回了。

老和尚睜開雙眼,他想看看清空到底瘦了沒有,首先映入老和尚眼里的是清空的那雙手——老和尚明白小和尚為什么這么久不回的原因了。老和尚的眼馬上又閉上,念了聲:阿彌陀佛——

聽師父這么高誦佛號,清空心里有些虛,忙放下雙手,想把自己的手用衲衣的袖子藏起來。手是藏起來了,但神情卻藏不起來。那種慌張,那種內(nèi)疚,那種心虧,老和尚不用睜眼也能讀出。老和尚知道,自己這么大年紀都好走神,別說他這么大的孩子了。老和尚又念了聲:阿彌陀佛!

清空說:師父——

老和尚說:這半年多,過得還好嗎?

清空點了點頭。

老和尚知道自己該說一些話了,不然清空會以為他什么都不知道的,問:益源盛的生意還好嗎?一頓,又問:掌柜的身體還好嗎?

清空心里一驚,接著臉紅了:生意很旺的,掌柜的身體也很好。我來時,掌柜的讓我給您捎個話,廟里的佛事需要銀兩的,盡管說。老和尚念了一句佛號:阿彌陀佛!師父,我的事,你,你都知道了?知道了,你一來到就告訴我了。我,我可是什么話都沒說啊!

老和尚笑了:你嘴沒說,可你的手卻說了。

清空看了看自己的手,手因為印染布匹的原因,早已藍成青手。小和尚不好意思笑了笑,笑著笑著臉就紅了,紅得好羞……

看到小和尚的紅臉,老和尚猛地感覺,清空現(xiàn)在的模樣是幾十年前的自己。是的,那時他的年齡雖然比清空大些,可臉也這么紅過,手也被紅塵的染料染過。只是后來,他意識到,紅塵不是他的家,不是他安心放心的地方,就又把心收回來,皈依給了空門,當時想,自己的心太苦了,太孤了,紅塵放不下。他那樣的心紅塵哪能放下呢。放下了也是苦,也是疼,有時,與其幾個人疼、幾個人念,不如一個人來承受。他那時對師父說,您放心走吧,師父,我不會讓這個廟空的!我愿一生侍奉著佛祖!師父的淚流下來:孩子,那就苦你了!他不知師父為什么說這句話,為什么流淚,他只覺師父的淚流得好動情。那天沒過多久師父就圓寂了,于是他成了廟里的住持。在舉行接任住持儀式那天,他雖是閉著眼誦經(jīng),可他還是發(fā)現(xiàn)了一雙淚眼,那淚流得好洶。洶得他的心好痛,也就在哪時候,他明白師父為何眼里流淚了,為何說他苦了。

還讓清空重復自己嗎?老和尚知道,重復了還是苦。作為一個出家人,連自己都沒超脫出來,怎么去超度凡人呢?想到這兒,他感覺自己的心就像一扇門,開了一道光——

第二章

老和尚知道該說一下紅塵的話題了。

這日晚上,做完晚課,他問清空:學會打靛了嗎?

“靛”是染布的主要染料,俗稱“土靛”,是從一種叫蓼藍的植物中提取的,蓼藍也叫“藍棵”。提取的過程叫打靛。

清空點了點頭:我下山的時候正是打靛的季節(jié)。是陰歷的七月初吧,我到益源盛化緣。掌柜的說你們出家人慈悲為懷吧?我點頭說是。掌柜的說,那你慈悲一下我吧。現(xiàn)在正是收靛的時節(jié),收不下來靛,我的生意就沒法干。你在我這里忙一季子吧,幫我打靛,走時我會多給你侍奉錢的!

老和尚說:你的心地善,你連想也不會想,就答應了,是嗎?

嗯。

你做得對。作為我,也會這樣。以前,我也給他們?nèi)痉淮蜻^靛!

真的?

為師何時打過誑語呢?

師父,打靛可不是一個好差事啊!

老和尚嘆了聲:紅塵中哪樣活不都流汗流血的?可在紅塵中,只要干,只要流汗,就會有收獲,有快樂。

清空眼前浮現(xiàn)出他第一次跟著掌柜打靛的情景:天上驕陽似火,掌柜的和他一起從地里把藍棵背到荊河邊上。那兒擺放著一片大砂缸。他們把成捆的藍棵根朝上、頭朝下栽進大缸。接著把石灰膏倒入缸里,與藍棵一起漚。那缸好大啊,一般要二十多桶水才能灌滿。好在缸都擺放在荊河邊,提水也方便。掌柜的雖鬢角染霜了,可干起活來,絲毫不比他弱,因為,掌柜的是一副大腳板。

老和尚像想起什么似的問:荊河的水,還清吧?

清空說:非常非常清,里面有好多好多的魚。我們常去捉的。

聽小和尚說到捉魚,老和尚念了句:阿彌陀佛,罪過啊罪過。

看師父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清空撲哧笑了:師父,我們是和魚兒玩的,我們用八卦籠,捉了就放,我們不殺生的。

老和尚問:我們?我們是誰?

清空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低聲說:我和掌柜的女兒。

蔥兒?是不是蔥兒?

清空眉頭一皺:師父,你,你怎么也知道她的名字?

老和尚被清空問得心里一亂,亂是在心里亂的,臉上一點動靜也沒有顯示出:以前化緣的時候,我常從那里路過,見到過那個孩子的。說完這些話,老和尚覺得心好慌,像偷人家的東西被抓住似的。老和尚說:那個時候蔥兒很可愛,現(xiàn)在不小了吧,該是大姑娘了吧?

是的,和我同歲呢。清空說,蔥兒可調(diào)皮了,可她心善,我們捉魚不為什么,只為好玩,我們捉了放,放了捉。有一條魚,連著被我們捉到過三次呢。

老和尚說:真的?那這條魚可是邪門了。

清空想起秋初那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他和蔥兒一起在荊河里捉魚。水不深,剛沒過膝蓋。荊河的水很清,流得很緩慢,很抒情,妙齡少女似的。他和蔥兒把褲子卷到膝蓋上,他呢,兩手拿著用樹杈制成的端網(wǎng)。蔥兒呢,用八卦籠。他倆忙得熱火朝天。忙得一個河里生機勃勃。

這時,前面的橋上過來一隊迎親的,敲鑼打鼓,很熱鬧。新娘坐在轎子里。新郎騎著高頭大馬,戴著大紅花,滿面紅光。兩人用目光把新娘新郎送出好遠好遠,才回過頭來。蔥兒一臉羨慕。接著問他愿不愿意留下來不回山上。他說不行的。蔥兒從八卦籠里掏出條紅色鯉魚,從頭上拔下發(fā)簪在魚的腮蓋上畫了個桃子,說:咱們賭一賭,好不好?他問賭什么?

蔥兒說:如果咱們今天能把它捉到三次,你就不許回廟了。

他想天下哪有這么憨的魚,連著被捉三次,就說好啊——

想到這兒,清空有點激動了:師父,你想知道我們誰輸了嗎?

老和尚誦了聲阿彌陀佛:先不慌說是你還是她輸,你再說一下你是怎么打灰和起靛的。

打灰和起靛是做染坊必須要掌握的。打好灰起好靛就能決定藍靛的成色。清空說:漚藍棵,夏天很快的,最多兩晝夜,秋天天冷了,時間要長一些,得三四個晝夜。師父你也知道,藍棵這物件,葉子肥厚,好漚。特別魚眼形狀的,六七月間割下的,出靛最多。

老和尚點了點頭:嗯,你是個有心人。

聽師父這樣夸自己,小和尚有些小得意:大熱天,漚藍棵用不了多長時間,葉子就爛了,顏色就泡下來了,把那些漚不爛的枝葉撈出。師父,你知道這個過程叫燒灰。之后往大缸里加一些石灰膏,用靛耙擊拍水面,使水靛分開。師父,這一過程你一定知道是打靛,可打靛時有很多的道道,你清楚嗎?

老和尚笑了說:你呀,還考師父呢。含靛量大的可打一百耙左右,益源盛的那個缸,可出土靛八斤左右,含靛量少的也可出四五斤。若打灰時間過長,超過二百余耙,就出靛少,可靛的質(zhì)量好。和咱做豆腐一樣,壓包壓的時間長,壓得重,豆腐相應出得少,雖少,但那是豆腐干。打完灰要等一袋煙的空,讓它沉淀沉淀,然后將上面的清水和雜質(zhì)倒掉;倒的時候,找塊大紗布,下面鋪些草木灰,將沉淀物倒在布上,水下滲被草木灰吸收,布面上便成膏狀土靛,等干了,用刀切下便可使用,這叫“起靛”,對不?

清空拍起了手:對極了,師父!您是個行家啊!

老和尚笑了,神采中有了些得意,接著說:做靛和看靛都是需要眼光的,一塊地一看藍棵長得怎么樣,就能知道能出多少靛。我以前看得很準的。有的人家專門靠種藍棵賺錢的。他們一般都是自己打靛,然后把靛賣給染坊。染坊每年要收外面的靛的。看靛最少不了的就是蒲扇。取一點靛粉放到蒲扇一條格上,用手指抹開看土靛的光澤,確定藍靛的深淺程度就能知道靛里含石灰的多少。顏色深的含得少,發(fā)白就含得多。

清空聽得兩眼都直了,說:看靛和收靛都是掌柜的,我的眼嫩,看不透的。掌柜的一到夏天,一把蒲扇不離手的。

是啊,老和尚看著眼前的佛器說:干哪一行,哪行都有道道,我們不是木魚不離手嗎?

師父,您說得對極了。我當時以為,染布誰不會啊,弄點靛往染缸里一放,攪拌攪拌,把要染的布匹放進去不就成了?

老和尚聽了輕輕一笑:照你這么說,世上的一切就都簡單了,其實,不是這樣的啊!

那是深秋的一個日子,深得風里都有了刀子的味道。他當時正在染缸旁。當時只他一人在。掌柜的來了,告訴他:放靛的時候一定要注意,不僅要將藍靛放到先前染布或擺布用過剩余的淺藍色水中,還要利用還原劑的作用,使藍靛溶解于堿性水中,成為黃色隱色體,只有這樣,才能被布吸收。

可染缸里還不能少的一樣東西是土堿。他不知道是怎樣提取的。就問。

掌柜的告訴他:土堿也叫柴堿,是從柴草灰中提取而來,就是將草木灰加水,放在細密的布袋中加水淋,擠壓,把擠出的水放在鐵鍋中加熱熬,水揮發(fā)后鍋底結(jié)成糊狀的半固半流質(zhì)那東西就是土堿。

老和尚說:將藍靛、石灰膏、土堿按一定的比例放入染缸,攪勻。放置一天一夜后顏色由黑變黃,成為“屎黃”色,攪動時會泛起的藍色泡沫,這叫靛花。有靛花了,才能將布匹下缸。

清空說:掌柜的對我說,染料的配比是盛二十桶水的大缸加十斤土靛,二斤石灰塊溶于水的糊狀的石灰膏,再加十斤左右的土堿;若靛質(zhì)量較差,則需近二十斤左右的靛,石灰膏要相應地減少。

掌柜的把這個也告訴給你了?

是啊。掌柜的還說,以后她不想問掌柜的事了,她太累了。唯一的愿望就是想一個人陪著佛祖念經(jīng)。

聽清空這么說,老和尚長誦了一句佛號:阿彌陀佛啊!

看著窗外那輪瘦瘦的月兒,老和尚的心一陣顫抖,怎么會是這樣啊?你呀,你這是在折磨我。你到底是為什么啊?

看著清空那張無邪的臉,老和尚說:睡吧,今天不說了,明天要早起做早課呢!

清空睡著了,望著清空那熟睡的笑容,老和尚知道,清空的心,已經(jīng)徹底留在紅塵了。

第三章

老和尚知道自己心動了,就想自己的過去,如在眼前似的,說走就走了,明明看著抓住了,可手里什么也沒有。就想自己那時候,比清空大十多歲吧。他去山下的鎮(zhèn)子化緣。臨走前,師父告訴他:我們是一些被紅塵丟棄的人,化緣,是為了讓紅塵的知道,我們還在惦著他們。師父說著,眼里流出無限蒼茫。那蒼茫看似空,而實際上卻是不盡的思念和心痛。

也就從哪個時候起,他知道,紅塵是牽掛,是永遠的心痛。只是,他還沒有遇到她。

遇到她,這是定數(shù),冥冥中早就安排好的。該來的一定要來,師父常對他說,來了,你躲也躲不了。看到她的那一刻,他一下子被擊中了。他的心動了,動得很厲害,意想不到的慌。那時她在幫母親收拾剛?cè)竞玫牟计ィ麑χ齻兡盍寺暟浲臃稹K吹剿麜r撲哧笑了。她母親卻說,別敲你的木魚了,快放下,沒看到暴雨快來了嗎?快來幫我們收拾布!

他抬頭看了一下天,南面的天空上烏云如邙牛,氣勢洶洶。出家人慈悲為懷,師父常告誡他:每日做一善事,勝念千遍阿彌陀佛。他忙放下手中的木魚和肩上的褡褳,幫著她們母女把晾曬的布匹取下碼好,然后再往屋里運送。晾曬的地方離屋子有段路,他來回地跑,好在跑慣了,腿遛出來了,況且他跑的都是石路。石路磕磕碰碰的,哪有這路光滑平坦呢。他真的越跑越想跑。從晾曬的地方到染坊都是沙土路,雖也有石頭,但都被沙土蓋了,看不到了,可腳能感覺得到。沙土路好走不假,可累腳,原因柔氣重。路面下是石頭的,腳走在上面就感覺硬朗,有骨頭,男人似的,心里有底。腳板就敢隨隨便便地放,走得就特爽氣。

一個下午,他就在這沙土鋪就的路上來來回回地跑,身上的汗嘩嘩地流,就像他前面那少女一樣含羞的荊河。要在山上,他早就把僧衣脫了,可在這兒,他不能脫,也不好意思脫。面前有兩位女施主呢!他只好忍著,忍著熱,忍著汗。

汗是水,該流就流了,它是忍不住的,一流就把熱出賣了,雖然他不說,但他的衲衣卻告訴了掌柜。掌柜的說:你看你熱的,歇一下吧!

他抬頭看看天,烏云越來越低,像一盤磨。他搖搖頭,又加快了腳步——

當把最后一疊染好的布收拾進屋時,雨點噼里啪啦落下了,石子一樣,砸得地上出現(xiàn)一個一個坑。當時他的腿已經(jīng)軟了。酥軟了。看著屋外的雨,他長長喘了口氣。掌柜的和女兒忙跑進屋子。望著那激情澎湃的雨,他雙手合十,念了句:阿彌陀佛。

做母親的一邊拍打身上的雨水(雨水濕到衣服里去了,怎么拍得掉呢),一邊說:今天多虧師父,要靠我們娘倆,有一半要被雨淋呢!

他說:不足掛齒,施主是我們出家人的衣食父母,干點活出點力是應該的,不該言謝的!

母親點了點頭:你這師父,話說得倒挺中聽的!哎,山上最近忙嗎?

他當時念了句佛號:普度眾生,幫他們出苦海,什么時間都沒清閑的時候啊!

母親說:哎呀,我還剛沒夸你幾句,你就給我說玄話。這樣了,我這兒最近正要人,我和當家的說一聲,你就先留在這里吧!幫著染坊干點活,活少了你再回山。對了,你們廟上需要多少香火錢,到時我自會送去,不需要你在東西南北地化緣了。現(xiàn)在的人都那么勢利,緣,有那么好化的嗎?有化緣的空,不如自己掙呢!

他說:你說的也有道理,我也知道,我化到的錢物不多,雖然少,但那都是紅塵中人的一顆善心,說起來,那是人世間的一顆顆善種啊。我化他們的緣,就是把從他們那兒收來的善種種到佛祖的泥土里。到秋天,這些善種自會結(jié)出善果的啊!

母親說,這是白胡子老和尚教給你的吧?

他搖了搖頭說:不,是佛祖說的!

母親說,就這樣說定了,好嗎?

他說:讓我想想,好嗎?——

雨漸漸小了,他見到了女孩的父親,也就是當家的。當家的五十多歲了,很健壯,打著個黃油布的雨傘,肋下夾著兩把雨傘匆匆往這邊來。看見了她們母女忙問:沒被雨淋著吧?

她母親說:虧你還想得起給我們娘倆送傘!

當家的看了看屋里,又看了看外面晾曬的布架,他見布架上空空的,就問:晾曬的布沒淋吧?

他老婆說:我們娘倆哪有這么快的手和腳,多虧了這個小師父,不然,非得讓雨給淋了不行!

當家的就給他施禮:多謝你了,小師父!今天不走了,我給你殺我養(yǎng)的雞!

他聽了當家的話,忙念句阿彌陀佛!

她母親說:你看你,忘了師父是和尚了?

當家的哈哈一笑:哎,我還真忘了你是和尚呢!——

第四章

小和尚清空其實沒睡著,和師父談了這么久的話,勾起了師父的回憶。本來想趁機給師父說出心里的那句話的,可師父不給他機會。師父讓他睡,他就不好再說了,只好睡了。師父的話,怎能不聽呢。

清空就想來時對蔥兒說過的話:你放心,我回去給師父說,我就說,染坊離不開我。

蔥兒的娘說:你給老和尚實話實說,就說你想還俗!

清空說,那樣有些不好吧?那樣不就太傷師父的心了?

傷心?他還怕傷心?蔥兒的娘笑了兩聲,猛地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又說:不會的,他應該為你高興!

蔥兒只是給他點了頭說:我等著你!

清空知道自己不能像掌柜說的那樣去給師父說,那樣說師父一定會傷心死的。自己本是個棄嬰,在一個大雪天被師父撿回來的。師父一把屎一把尿把自己拉扯大。待自己像親爹,不能傷他的心。說起來,人的心很嫩的,不經(jīng)傷,傷了,會疼,會結(jié)疤的。

可他太喜歡蔥兒了,從看到她的那一眼,他的心就活在她身上了,他不知自己怎么了。所以當掌柜的也就是蔥兒的母親一說留他,他雖想了一些事,但還是決定留下來。他想,難道,這就是師父所說的緣,所說的因果?

蔥兒是個溫柔嫻熟而又勤勞善良的姑娘。清空感覺自己的活著就為找到她、和她在一起一樣。至于師父、佛祖,雖然他也在想,但這些都在其次了。他不知自己這是怎么了?自己怎么變得這么陌生了、無情了?難道是我向佛的心不夠真、不夠虔誠嗎?

也就是在剛?cè)サ哪切┨炖铮刻於家韧6嗄钜话俦榘浲臃稹D盍耍睦飼找恍梢豢吹绞[兒。聽到銀鈴一樣的聲音時,心就滿了,就慌了,就亂了。他知道經(jīng)文白念了,他的心已整個兒活在蔥兒的身上了。

可自己是個和尚,和尚是不能有兒女私情的!這個話怎么給師父說呢?就說我喜歡上一個女子,那個女子也喜歡我,這是犯戒律的啊!

他就想剛到染坊的時候,掌柜的問:你是靜心寺的小師父?

他點了點頭。

掌柜的又問:了空老和尚還好吧?

了空和尚是他的師父。掌柜的怎么知道師父?他沒問,只是點了點頭:師父很好!

掌柜的又問:也老了吧?!

他點了點頭:是,有些老了。

掌柜的嘆了口氣:哎,人哪能不老呢?不老那不是人了。

他問:那是什么?

掌柜的說:是什么?是你們天天對著念阿彌陀佛的泥胎啊!

他搖了搖頭:那不是泥胎,那是佛祖!

掌柜笑了聲,很不屑:對了,小師父,忘了問你叫什么了?

他說:師父給我起的,我叫清空。

掌柜的說:以后就叫你清空了,你以后也別叫我掌柜的了,你就叫我雪媽媽吧!

清空說:這——?!

雪大媽說:怎么,不愿意叫?

清空說:我是說,我是個出家人,你們都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啊!都是菩薩啊!

剛?cè)r,雪大媽讓他跟著染坊的一個伙計趕著牛車到下面村寨的集市上收布。伙計是個啞巴,四十多歲了。他們收的一般都是自家織的土布,也就是把棉花用紡車紡出棉線,再用織機織成的白粗布。那次,他們收的布多,帶去的布印子很快用完了。布印子是標示各家布匹的憑證,用長、寬各約三厘米的竹牌刻成,一面左右并排豎刻兩個相同的數(shù)碼編號,相反的一面在中間刻或烙一個、兩個、三個不等的同心圓符號,就像麻將的一餅、二餅。圓心正好位于竹牌左右二分之一的平分處。從圓心處一劈為二,分為兩塊,每塊上端各鉆一小孔系上線,收布時將其中一塊交與送布人,作取布憑證,另一塊拴在布頭邊角上,作為顧客所屬的記號,以及所染花色的記號。布印子隨白布一同入缸染成藍色。待顧客來取時,藍、白兩個布印子數(shù)碼、同心圓對在一起互相吻合,便是顧客所屬的藍布。

回來后,清空就給雪大媽說,布印子不夠了。雪大媽看了他們收的布,臉上蕩著笑,說:把屋后放著的那些竹竿鋸了,多做一點,留著,以后好用!

說起來布印子好做,只要有把手鋸,有個刻刀和一個小斧子就得了,先把竹子鋸成骨牌一樣大小,再在上面刻餅或點或圓或角等對稱的圖形,然后一分為二,串上繩子就行了。剛開始他干得并不是多快,后來熟手了,刻得隨手了,就快了。啞巴見了,一個勁地對他舉大拇指,意思是夸他好聰明——

了空老和尚真的沒睡著,去山下化這次緣,他想清空的凡心不會這么快就打開的,沒想到啊,他遇到了蔥兒。遇到蔥兒他的心就開了,原來單色的生活多彩起來。這是清空的福,還是劫?老和尚拿不準了。

聽清空的話,肯定是喜歡上蔥兒了。這么靈秀的女孩誰不喜歡啊?不喜歡哪就是心里有問題了。想想自己當年,不是一樣喜歡上她了嗎?當時他強迫自己不要去喜歡。自己是空門的人,塵世的東西都不是屬于他的。屬于他的那個女人已經(jīng)走了,到另一個世界去了。那個女人叫風兒,他很愛她。他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把她娶進家門。那一年,他十八。進門第二年,風兒懷孕了。他滿心歡喜地做起當父親的夢。可天有不測風云,風兒難產(chǎn),當時他攥著風兒的手,想拉住風兒。可最后沒拉住。風兒還是走了,一走走了娘倆。他就不能原諒自己。風兒的離去是自己的罪孽啊!如若不讓風兒懷孕,風兒肯定是不會懷孕的,不懷孕就不會難產(chǎn),不難產(chǎn)就不會走的。想想昨天,風兒的笑聲和柔語還在耳邊回蕩,可今天,她卻永永遠遠地走了。他只覺兩手無限的空。那個時間他把自己關到屋里,躺在床上,兩眼盯著屋頂,盯了三個月,做出一個決定:出家。

那一年,他二十一歲。

二十一是一個活躍的年齡,也是一個激蕩的年齡。他知道自己,心里有很多的苗兒在不停地長啊長,他就不停地掐啊掐。他不能讓這些苗長出來。不長出來,他還是他,一長出來,他就不是他了。每天的早課和晚課他都要比師父多念,只有這樣,才會感覺心里好受些。

老和尚就看了看不遠處的清空,現(xiàn)在的清空和那時的自己在年齡上雖然有些差別,可卻都是青春年齡,他清楚,同是年輕,卻有著不一樣的人生況味!

第五章

第二天,清空小和尚早早起了。先去打掃了寺院。掃著掃著,清空的眼光不由自主望向山下的鎮(zhèn)子,眼前幻化出蔥兒的模樣。是啊,自己怎么就喜歡上她了呢?自己也不知道。只覺得,一會不見她,心里就失落,就難受。咋會這樣呢?

清空想,不論怎么樣,不能不好意思給師父說了。有這么好的女孩子我要是不愛,我念佛不是白念了嗎?

老和尚起來時,發(fā)現(xiàn)清空不在榻上,就明白,一定在廟門口,眺望著去鎮(zhèn)子的路。想想自己那個時候,也是和小和尚一樣的。后來,他就在掌柜的那兒住下了。

他知道了掌柜的女兒叫雪兒。

不知為什么,他感覺雪兒特別親,說不出來的親,后來他才明白,雪兒很像一個人。像在前幾年前離開他的風兒。眉眼像,聲音也像。他的心一下子激活了,就像死火猛地燃燒了,他知道不可避免的事情要發(fā)生了。他不停地念經(jīng)。可越念雪兒越在他的心中,大樹一樣盤下了根,無法撼動了。

當然掌柜的很高興。掌柜的要去給老和尚說,把他入贅,做個上門女婿。他敞開了自己的一切,他要掌柜的考慮。

本來他是不想上山的,想直接留下,可他考慮很久,還是決定上山了。他想問問師父,問問佛祖,這么做,佛祖會同意嗎?

當他回到寺里,是一個月以后的事了。在這段時間里,他跟掌柜的學會了下缸染布。

這是染坊的絕活,一般人是不傳的。可掌柜的卻傳給他。那天,和往常一樣,他和掌柜的一起染鎮(zhèn)上送來的一批土布。以前下靛掌柜的都是避著他和其他人,但這次不,掌柜的專門喊上他。

掌柜的先將土靛倒入籮中,在缸水中反復淘,使細靛漏下去,然后再攪拌了,掌柜的說,這個時候不能下缸,要先抽“靛腳子”。就是將染缸中剩余的老染液——也就是沉在缸底的沉淀物用抽水葫蘆抽掉。抽水葫蘆是由中空的葫蘆瓢做成,葫蘆底部有一方形細孔,頂部有一竹管連接至葫蘆腹內(nèi)。使用時先用手捂住竹管上口,將葫蘆按入缸底,將竹管上口松開,靛腳子被吸入葫蘆,灌滿后再捂住上口,將葫蘆提出缸外。

這時最要緊的就是看缸,觀察染缸中染料顏色的深淺。配好比例的缸水放置一天一夜后,用碗舀起缸水看是否已泛黃。掌柜的說,若缸水呈香油黃,染出的藍顏色深;若呈姜黃則染出的藍色淺。如水面有一層油狀物,手指點時如同波紋一樣往四周暈,且缸水變黃,即可下布開染;手指點時水面沒變化,如一潭死水不往外暈,缸水不黃,說明缸水含石灰量大,不能染色。

他問:那怎辦?

掌柜的邊說邊示范,把下過酸水的白布下到缸水中浸泡,帶出缸內(nèi)的石灰,并告訴他如缸水仍不變黃,就用白布多帶幾遍,直到缸水變黃,泛出藍花,這樣才可下布……

他來到寺里的時候,白胡子師父一眼就看出他的手被土靛染藍了。白胡子師父念了一句阿彌陀佛,其余的什么就不說了。他本來想對師父說,他想回到山下的染房里去。可這句話他沒有出口。不是不想說,而是不好說。他是因為風兒的死才皈依佛門的,怎么下了一回山,就又想還俗了?

這句話就在他的心里沖啊撞啊的,折磨得他每次掃地的時候都要很久地看著通向鎮(zhèn)上的路。

小和尚清空把眼望得很痛,本來是想見了師父就把他想說的那句話說出來的,可不好出口。清空也知道,蔥兒也一定會和他一樣眺望著通向上山的路。但每次眺望,蔥兒除了失望外就是傷心了。

師父,我太喜歡蔥兒了。師父,你能原諒我嗎?望著通向山下的路,清空偷偷問自己。

早課時,老和尚誦完了一段經(jīng)文,抬起頭來突然問清空:在益源盛,你學會捶布了嗎?

捶布是染布前要對土布進行處理的一道工序。土織白布中含有糨糊(染布前漿線、刷線用的稀糨糊),要先在清水缸中將其浸泡。缸水也可以是浸泡過白布發(fā)酵的含少量酸質(zhì)糨糊的酸水,浸泡后取出疊成長形,取一米長左右、一面平一面半圓的硬木料做成的棒槌,排著砸,使布均勻受力。然后將布放入酸缸水中浸泡,使白布中的糨糊充分浸泡稀釋并脫凈,取出后再放在石板上用棒槌捶打,這個過程就叫捶布。

清空:師父,捶布是染坊最累的活,不光要力氣,還特講究技巧,要排得緊,拍得平,力要勻,心要平。

老和尚問:心為什么要平呢?

清空說:平是放平心態(tài),要心平氣和,如果要是看到那么一大下子布,心一急躁,布就捶得不均勻了,染出的布顏色也就深淺不一了。

老和尚點點頭:世上的事其實很簡單,看著很深奧,其實很簡單。有時看著簡單的事,做起來又很復雜。這就是紅塵的生活啊!

清空說,師父,都說染布簡單,就說染布所用的靛吧,里面就有很多的講究。在染布之前,還有許多要做的事兒,別的不說,就說土布吧。捶布是一方面,捶完布,還要對布進行處理……

他剛在染坊住下不久,那是夏日里一個燦爛的日子。他和掌柜的、蔥兒一起,把捶好的布卷起斜倚著,水控到半干,將布扯開,左手握住一端,右手一截一截往左手上送,并順勢抖落,一遍抖落完畢,再將布折成方卷,在凳子上用力摔,頭尾反復顛倒轉(zhuǎn)換摔打,最后再抖落一遍,折疊起來等著下缸染。這些活,蔥兒干起來吃力。下缸前要將折疊起的白布放在擔缸板上,找出布頭,用一根木棍斜插擔缸板上的白布入缸。木棍下缸時一插一尺,速度要快,中間不能停頓,特別是染缸中“色大”(即顏色濃)時,一次快速下完后,用手在染缸中找出先下去的布頭翻轉(zhuǎn)倒過來,再快速由頭至尾依折疊順序在染缸中順著走一遍,為的是使布染色均勻充分。這是個技術活,要的是手快,他做得最好。

老和尚點了點頭:想不到這些竅門你都掌握了,嗯,不錯!

聽師父這么夸自己,清空有意想給師父賣弄,便說:師父,我再給你說說擺布吧?

老和尚說:好啊!

清空說:布剛從染缸中出來時不是藍色,而是黃色,抖落時由黃變綠,從擺缸中擺出時就是藍色。擺布要兩三遍,在第一個擺缸中擺叫“渾擺”,在第二口缸中擺叫“清擺”,如果兩遍擺不干凈,可最后放在酸缸水中再擺一遍,在酸缸中擺不光是擺雜質(zhì),目的是為固色。這幾遍的擺布就是將布上的浮色和雜質(zhì)涮洗下來,使布的顏色均勻、清亮。“渾擺”的擺缸中的水因擺的遍數(shù)多,時間長了水的顏色變藍,又可做染缸用。當布擺凈后再將布折疊成細長方形,下端立在木板上,上端倚靠在木棍上,把水控出,然后晾曬,曬干后布折疊起來就好了。

老和尚問:還有一道工序——踹布,你會嗎?

那是活梢子,都是他們干,我很少干的。

你認為這個活不重要是嗎?其實不是啊。老和尚說,踹布是將藍布滾壓,布染得好壞,有沒有光澤,鮮亮不鮮亮,關鍵就在踹布。

清空噢了一聲,恍然大悟。

老和尚說,紅塵的事和空門的事不一樣。空門的事是要了,要悟;紅塵的是事是要干,要愛。只有愛了,才會干得上心;只有上心,才會干得更好,才會更愛。可空門,是需要你自己忘掉的。要把自己忘成一縷風,一絲煙。

清空說,師父說得對,阿彌陀佛。

老和尚長嘆一聲說,我至今還沒把自己忘成一縷風一絲煙啊。說到這兒,老和尚想起很久以前,白胡子師父給他說的話——

那時候,他問白胡子師父,他問,怎樣才能讓自己成為一縷風呢?

白胡子師父說,說難很難,說簡單其實很簡單。

他當時不明白,白胡子師父說,也難怪你不明白,我在胡子沒白之前也沒明白,胡子白了后我就全明白了。其實活著啊就是一縷風在穿行,一絲云在飄蕩,所謂的情啊愛啊什么的都是你這縷風在穿行時遇到的摩擦,這就是佛家所說的因啊。

他搖了搖頭說,師父,我還不明白。白胡子和尚嘆了聲說,孩子,這個世界本來什么也沒有,正因為有風才有情,有情才有愛,有愛才有的這個塵世……

第六章

這話咋給師父說呢?天快明了,東方已露出魚肚白。今天說什么也得給師父說!清空想,昨天那個氣氛很好的,本要給師父和盤托出的,師父沒讓他說,轉(zhuǎn)過話題又說一些印染的事。說土布進了染缸后,染一遍是一遍的成色。第一遍染出的白布是淺藍色,稱“玉白藍”;晾干后再浸一遍,藍色就深一層。浸染的次數(shù)愈多,染出的藍色愈重。咱們魯南人稱一遍為“玉白”,兩個(遍)玉白為“毛藍”,兩個毛藍為“深藍”,兩個深藍為“缸青”。缸青色最重,染的遍數(shù)也多,布的色澤深沉透明、干凈清亮,而且布的表面有光澤,穿在身上不光能遮風擋雨,還不怕煙火什么的,最主要的是染成缸青的布能把土布的壽命延長好多年。

了空老和尚已經(jīng)起床了,佛堂里傳來清脆的木魚聲。聽著這聲音,清空莫名其妙地煩起來。他不知自己怎么了。以前只要聽到木魚聲,他就會感覺到靜,心就會像個亂蹦亂跳的小馬駒馬上回到馬槽,靜靜地吃自己的草,想自己的疼。可如今,再怎么敲木魚,他卻感覺心像已開的花朵,只有綻放,只有彌漫才是他的全部。

他不明白這是怎么了,咋會是這樣呢?他就找根源,找來找去,他明白,這是遇到蔥兒的緣故。

是因為蔥兒啊!

想到蔥兒,清空知道,蔥兒是他的一切,為了蔥兒,他愿把自己的一切都給她,甚至生命。現(xiàn)在他深深明白了,蔥兒就是他的佛,是他的菩薩。

他就想和蔥兒在一起的日子。想蔥兒的一笑一顰,蔥兒的笑太美了,花兒一樣的俊俏、美麗。

他不明白師父為什么一個勁給他說染布的事。師父是有意賣弄?看師父的神情,他搖搖頭。可,師父為什么要給自己說這些呢?

染布這個活路其實不難的,只要上心學,是很好掌握的,可以說,讓他在益源盛待上一年,他什么活路都學得好好的,包括印布。說起來紅塵的活路比念經(jīng)打坐、參話頭這些多彩多了,有意思多了。念經(jīng)打坐多單調(diào),多枯燥啊!一想起自己要一輩子這樣過下去,清空的腦子就有些發(fā)蒙。這,何時是頭啊?!

清空就看了一下伸出的手,他清楚,自己不光手被紅塵的靛染藍了,而心,也已經(jīng)被染紅了。看著手,清空不由笑了,他抬眼看了看佛祖和師父,忙雙手合十,念了句:阿彌陀佛!

老和尚雖閉著眼誦經(jīng),但他知道,此時的清空,身子坐在他跟前,可心早就去了山下的益源盛,和蔥兒在一塊了!

這就是人的關口,躲是躲不了的,就好像從山下的鎮(zhèn)子來這靜心寺,一步一步的臺階是必須要走的;要進這個佛堂參佛,山門是必須要經(jīng)過的一樣,是沒辦法的事。

老和尚就想起以前白胡子老和尚那么苦苦渡自己的事。白胡子師父總以為佛祖法力無邊,佛祖是萬能的,當時他說:孩子,人生下來就得要忍受痛苦和孤獨,忍受失去和死亡,誰也繞不開的。怎樣能繞開這些呢?紅塵的人有紅塵做法,就是娶妻生子。娶妻,是為了在女人身上找到交歡來忘卻壓在身上的凄涼,其實她們雖然感受到了肉欲的快樂,但卻是留不住的。最后還是歸為空和無。只是,他們自認為用快樂創(chuàng)造出的孩子是他們的幸福,是他們?nèi)兆拥谋碱^,可他們哪里知道,他們是在走向一種輪回。生的輪回,死的輪回,失去和憂傷的輪回。孤獨和傷痛一丁點兒沒少,反而比以前更多了。紅塵的人啊,白胡子師父那一次發(fā)出了一聲感嘆,哎,沉醉其中卻不知啊。

他那是來到佛門的第十年,作為一個遠離紅塵十個春秋的他,自認為經(jīng)過這十年的修行,又有過那一次撕心裂肺的痛,什么都是看得開的。于是他走下了山門。

山門其實是很好走的,只要把腳抬起,路就走出了。可他見到了雪兒。他已如死水的心起了波瀾。雪兒太像風兒了。特別是身上的氣味,簡直和風兒一模一樣。他知道,那叫體香,是一個人身上的汗味和氣味的混合。也就是世人常說的人味。那是霜打白菜的味道,清涼涼的,內(nèi)里還混著薄荷的味道,幽蘭的雅致。哎,真的太像了。

他喜歡上了雪兒。雪兒那時也就是二十多歲,他卻是三十多了。可益源盛的老掌柜卻說這門婚事正般配。老掌柜的說,他為雪兒挑了很久,一直沒挑到這么般配的,天意啊!

他剛開始也覺得這件事是不可能的,一個和尚怎會成為一個丈夫呢?可他忘了,他是男人。是男人就會是丈夫,就會是父親,別說他才念了十年的經(jīng),就是再念十年、二十年,他還是更改不了,除非他拒絕。后來老掌柜的到山上來了。老掌柜的和白胡子師父關起門來說了一上午,最后白胡子師父把老掌柜的送出來。當然,在掌柜的走后,白胡子師父把他叫到內(nèi)室,白胡子師父問了他一句:對為師,不許打誑語,你真的喜歡雪兒?

他念了聲阿彌陀佛,點了點頭。

白胡子師父什么都明白了。白胡子師父對著佛祖念了一句佛號。然后問了些印染的事,凡是師父問到的,他對答如流。老和尚自言自語:佛祖啊,這是天意,還是定數(shù)?

他當時跟著師父誦了一句:阿彌陀佛。

老和尚說,人是要渡的,就讓他們自渡吧!

他不明白師父說的是什么意思,但師父這么說,他就這么聽,他只覺得自己好混沌。

師父說,一切皆有定數(shù)。既然你塵緣未了,你就再重歸紅塵吧。

聽師父給他說完這句話,他就顫著聲音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啊……

他第二天早起,把水缸里的水挑滿,又把院落打掃干凈。師父早就起來了,在佛堂里做早課。當把一切收拾停妥,他脫下僧衣,疊好放到師父跟前。他對著師父磕了三個頭。

他說,師父,我,我走了?!……

老和尚眼也沒睜,說,到佛堂給佛祖磕三個頭吧!

他走出寺門,又回首看了一下,淚在不知不覺中流了出來。他不由自主地跪下了。對著寺門又磕了三個頭。他發(fā)現(xiàn)身邊站了人,不用看他也知道,是雪兒。原來,雪兒和她父親在天沒明的時候就到寺門口等他了……

當然他又成了俗人。沒多久,他和雪兒成了親。后來雪兒懷了他的孩子。那是個男孩,沒過多久,那個男孩有天花夭折了。他很痛苦。雪兒也很痛苦。可生老病死,人生無常,這是沒辦法的事。好在益源盛的生意忙,忙得他暫時忘掉了。后來他又成了益源盛的少掌柜。又過了好多年,他們又有了蔥兒——

老和尚想,既然繞不過去,那就不要繞了,就自己去渡吧!他才想把這個想法告訴給清空的時候,沒想到,廟門里進來了一個人。

是個女人。聽著她的腳步聲,老和尚的心一顫!

是她。是她來了。

老和尚忙閉上眼,叫了聲:阿彌陀佛!

她說:把我都忘凈了嗎?

老和尚說:阿彌陀佛!

對著佛祖,她跪下了,她恭敬地磕了一個頭,說:不要我說,你也知道我為什么來。

老和尚說:阿彌陀佛。

她說:我清楚清空是什么孩子。他和你當初一樣,沒有師父的話,是不敢走出山門的!

老和尚說:阿彌陀佛,該來的終于要來,躲是躲不過的。

她問:你同意清空返俗了?

老和尚說:阿彌陀佛!

她說:從你重返空門后,我記得我是第三次來這兒。第一次是白胡子老和尚圓寂,你決定重歸空門,我抱著蔥兒來找你,我在寺門前跪了三天三夜,要你回心轉(zhuǎn)意,回去和我過日子。你沒回;第二次來正趕上你受戒當住持的儀式;還有就是這一次。這一次,是為了蔥兒。我曾發(fā)過誓,一輩子不再見你的,可老天卻偏偏每次讓我來找你。哎,也許我前幾輩子欠你的?她說完笑了。當然笑得很苦。

老和尚臉上什么表情也沒有,只是聲音有些顫。老和尚顫著念:阿彌陀佛!

我知道,一個人活著要有個念想。佛祖是你的念想。所以你念念不忘你的山門。她把臉轉(zhuǎn)向老和尚:你知道我的念想是什么嗎?在我沒在山門跪那三天三夜之前,我的念想是你。之后,就是蔥兒了。

老和尚顫顫地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啊!

她接著說:蔥兒是我的念想。我這么掙命拼苦就是為了讓蔥兒過得幸福快樂。蔥兒是你的閨女。當然,從帶著蔥兒看過你的第二天,我就對蔥兒說,你爹死了。永遠死了!

老和尚的眼濕潤了,有水霧飄出來。

她問老和尚:你知道蔥兒的念想是什么嗎?

老和尚閉上了眼。老和尚有什么不知道呢?老和尚清清楚楚。雖然清楚,老和尚還是想聽這話從她口里說出來。

她說:蔥兒的念想是清空啊!——

第七章

清空到了佛堂。看到老和尚在閉著眼誦經(jīng)。清空也雙手合十,跪下了。

老和尚誦:阿彌陀佛。然后敲了一下木魚。清空心里一震。

老和尚說:染坊里還有一個最重要的活計就是印花,而印花最重要的離不開印版。沒有版,是出不了精美圖案的。

清空不知師父為什么說這些。老和尚說,印版是印布最主要的工具。一個染坊一般都有幾十種,大一點的有幾百個版樣。版樣除一部分祖?zhèn)髦猓蟛糠质亲约褐谱鳌?/p>

清空嗷了聲,給師父說,版我會做。掌柜的已經(jīng)教我了。

老和尚用眼瞟了一下清空,沒說制版,說起了印花。

印布最難的是印花。老和尚說:起先是針縫防染,就是將織物按設計好的花樣折疊用線縫結(jié)起來,染后將線拆去,就是白色花紋。將土布多次折,釘緊后就染出白色斑點,斑點可以連成花紋,也可成花瓣。折四次,再勒緊兩條短線,可染出形似帶觸須的蛾子,這就是蛾子花。善州早年的針縫染花只有蝴蝶、梅花、雪花等幾種,后來也刻版印花了,刷漿防染品種就多達幾百種,如印被面的麒麟送子、鯉魚穿蓮、龍鳳呈祥、松竹梅蘭、龍鳳牡丹、喜鵲鬧梅、金絲葫蘆、鯉魚躍龍門、獅子滾繡球,以及花卉類的蝴蝶菊、四季菊、長壽菊、對菊、并蒂花等;印門簾的有鯉魚躍龍門、獅子滾繡球、蠟梅等;印衣服花布有金磚鋪地、七點梅、蝴蝶蘭、梅花菊等;還有印包袱的,印兜肚的,印桌圍、墻圍、幕圍等,圖案呢有萬壽盤長、如意花紋、水波紋、花草紋,以及白地藍花、藍地白花相間的版樣,如松竹梅等。

清空想起他和蔥兒在白布上印藍馬蹄花的情景:

她們先把白布鋪在案上,放好版,把豆面、石灰、土靛和好的糨糊樣的顏料用抹子刮,然后晾,干了之后再用刀刮去就成了;蔥兒對印花最喜歡,一般印花的活都是她干。蔥兒干起活,臉上汗騰騰的,像在云霧里。看著近,又是那么的遠;看著遠在霧里,又觸手可摸。那樣子真是美極了……

看清空沉迷的神情,老和尚搖搖頭說:哎!你的心不再佛堂,已到紅塵了。

清空的心一驚,忙把跑遠的心拉回來。臉一紅,叫了聲:師父。

老和尚問:你聽了嗎?

清空說,我聽了。師父。你說的是如何印布,還有——說到這兒,清空皺起眉頭說,還有印版的品種什么的。

老和尚說,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做任何事不能三心二意啊!

清空故意問,印布之前還要對布匹進行什么處理嗎?

老和尚說,怎能不處理呢?要把白布卷成捆,放在酸缸中浸泡約兩三個時辰,將布上的糨糊浸泡下來,再用棒槌捶勻,控水至半干;上架晾曬。干后扯下再磕布折起,卷成捆,放到桌面上用漏版刮印漿劑防染圖案。

師父所說的這些清空都見過,掌柜的做這些時沒瞞過她。掌柜的已把他當成了自家人。有一樣,他一直不明白:防染漿劑的調(diào)制非常重要吧?

老和尚點點頭:非常重要。

清空問:你會調(diào)制嗎?

老和尚說:防染漿劑大都用新黃豆粉和細石灰粉,有時還要加雞蛋,冬季豆面量大,石灰量小,夏季豆面少,石灰多;豆面、石灰粉加水調(diào)成糊狀要不稀不稠,稀了暈版,稠了易糊版。

清空嗯了聲說我知道了。

老和尚說:這些,都是益源盛的秘密,掌柜的一般不輕易告訴給外人。

清空想問師父為什么告訴他。可轉(zhuǎn)念一想,師父告訴他有告訴他的原因,就沒去問,只是響亮地誦了聲:阿彌陀佛!

說到這兒,老和尚長長出了一口氣。

清空說,師父,你是個印染的大行家啊!

老和尚哎了一聲:干哪一行,只要心專,都會成行家!你干了,你會更精!

清空問:真的?

老和尚說真的。

清空臉上蕩起了笑。看他那神情,仿佛回到了益源盛。

老和尚在心里嘆了聲,清空是自己的翻版啊。他現(xiàn)在是光想著怎么走出這個山門,豈不知,人活著是為了更好地進入空門啊!也許有一天,他會明白的。當然,那得要很久了。

了空老和尚想起他臨出山門時,白胡子老和尚給他說的話。白胡子老和尚看著他好一會兒,長嘆一聲:人活著,可不能為了自己啊。自己要超度,眾生更需要超度。最后,老和尚告訴他一句話,你什么都可以忘,但這一句話你要永遠記住:你是眾生的佛!

是啊,我們雖然是個和尚,但是,我們是他們在紅塵中的支撐和指引,沒了我們的阿彌陀佛,他們臉上的皺紋會更粗更深的!孩子啊,每個人最后都要走向空門。什么叫空門,那是死亡啊。白胡子老和尚說完這句話眼里就流出黏黏的淚,看著師傅的淚光,了空的心一顫,撲騰給師父跪下了。他說,師父,你放心,我會永遠記著。我永遠記得你給我說的這一句話。一輩子都不忘……

正因他記得,所以后來他又回到佛祖的身邊。想想,感覺自己轉(zhuǎn)了一個圈,又回到起點,只是,額上有了皺紋,心有了滄桑,情和愛都歸了空……

第八章

那是他和雪兒有了蔥兒之后,那時,他成了益源盛當家的。剛開始重回山下時,他感到新鮮,雖時時想念著山上的白胡子師父。他常常隔一段時間去山上一趟,給老和尚捎去鹽巴之類的生活用品。每次去,老和尚都要問他給他說的那句話忘了沒?他都告訴白胡子師父,沒有。他說:我是眾生的佛!

一年后,他們有了孩子。是男孩。他還是每天周而復始干自己的印染活計。那個時候,他感覺到了生活的美好,漸漸地忘掉白胡子師父告訴他的那句話。他好像又回到十多年前的那個歲月,他和那個叫風兒女孩的美好。孩子的長相隨雪兒,俊俏可愛。他很喜歡。孩子咿呀學語了,他的生活充滿了樂趣,那是天倫之樂。他感覺,人活著,這就是目的。孩子兩三歲的時候,他帶著孩子到了山上。

白胡子師父看到孩子,喜得兩眼合成了一條縫。師父很喜歡這個孩子,給他念了長壽經(jīng)。孩子在他身上調(diào)皮什么的,他也不煩,他把孩子當成自己的親孫子。那一天,白胡子師父的功課也沒怎么做,只是一味地和孩子玩。下午,他要回了,回紅塵的家。白胡子師父拉著孩子的手,有些戀戀不舍。再不舍,可廟不是他的家,雖然以前是。

他得歸紅塵了。

白胡子師父把他們送到山門口,又往下送。他不讓。師父不愿意。想送,就往山下走。白胡子師父問他們何時再來?他不知師父怎么了,以前來時從沒這樣問過。他說,再過段時間,家里接了一個大活,要給一個員外家印染一大批布。忙完這批活也得一個多月。

白胡子師父目送著他們爺倆走上歸家的路。老和尚把眼都望彎了呢,最后邁著沉重的步子歸寺了。不用回頭,他也知道,白胡子師父心里空了呢!這個空對師父來說,是滿啊!

這批活緊趕慢忙,終于可以告一段落了,當他用馬車送給那家員外時,那家員外看了一個勁說好,不光給足印染費用,又額外給了一些賞銀。拿著那些賞銀,他給孩子買了一身新衣服,給雪兒買了一塊絲綢,是蘇杭的貨,從山上回到紅塵,他還沒有給雪兒買過東西呢!

他趕著車子回家,還沒到半路,就遇到店里找他的伙計。伙計急急慌慌的,告訴他,家里出事了,出大事了!他問什么事?伙計沒告訴他,只說,到家你就知道了……

當他趕到家里時,看到呆了般的雪兒。孩子躺在雪兒的懷里。已是奄奄一息。雪兒傻傻的。大概是淚哭干了。他問怎么回事,他前幾天出去送布時孩子不是還好好的嗎?這是怎么了?孩子到底是怎么了?

雪兒說寶寶睡覺了,寶寶睡覺了。娘抱著你睡……

他用手摸了一下孩子,孩子看是他,小眼皮眨了一下,就又閉上了。他問伙計,為什么不去找先生看?

伙計說,找了,先生也給看了。找的是山下一個曾干過太醫(yī)的老先生給看的。老先生說,孩子得的病是天花,不好看的。他開了幾服藥,也給孩子吃了,不管用啊!

一說是孩子得了天花病,他的心一沉,是啊,這是個不治之癥。以前他的兩個弟弟都是得這個病夭折了。當時他父親可是找了很多先生來看,最后還是沒有留住那兩個弟弟的命。

他的心比冰還寒。看著那綿軟得像面條一樣的孩子,他怎么也不相信,這個就是他走之前活蹦亂跳的孩子,那個向他招手給他調(diào)皮的孩兒啊。看著孩子,淚在不知不覺中流出來。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想起了那個叫風兒的女人。那個因為難產(chǎn)而永遠離開他的女人。他的心開始顫抖起來。他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生命就是那樣的薄,薄得似張紙;生命是那樣的脆,像汁水飽滿的黃瓜。他覺得自己的心好空,空得他好怕,他叫了一聲雪兒,好像落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可雪兒癡傻傻的,她沒有聽見他的叫聲,只是緊緊地抱著孩子。他心中一陣驚慌,恐懼襲上了他的心頭。他不由雙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了空老和尚知道,清空的心不在寺里,已留在紅塵了。哎,有些事就是這樣,當經(jīng)過了才知道,不經(jīng)過你能知道什么呢?什么也不會知道啊。老和尚想,應該讓清空知道人是活在什么當中的,人是靠著什么活著的。知道了,他也就會明白一些東西的。當然,這些東西現(xiàn)在對他沒有用,但只要活著,不管你在紅塵還是在空門,這些東西都會跟著人一輩子,它會讓自己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出了問題。該如何好好善待自己。

老和尚問清空:你知道什么是空嗎?

清空不解師父為什么給他說這些。搖了搖頭。

老和尚說,空就是氣。

是氣?

老和尚點了點頭。老和尚用嘴向小和尚吹了一口氣:感覺到了嗎?

小和尚說:感覺到了,是風。

老和尚說是氣。老和尚說:你把它抓給我看看?

小和尚說:氣給你抓了你也看不見啊。抓到手里也是空啊!

是啊,你用著它的時候就是命,不用的時候就是空。你吐納一次。你吸進去和吐出來不都是氣嗎?

小和尚說是啊。人不吸氣怎么能活呢?除了死人不吸氣!

老和尚說你說得對。氣吸入肚子你才會飽滿,才會有力量。

小和尚有些不耐煩,師父,你到底想告訴我什么啊?

老和尚看著清空,嘆了聲。少年不知愁滋味啊!他不由想起很久很久的自己……

那是孩子去世一個月以后的事了。當他邁著蹣跚的步子踏上山門,他看到了師父。師父正在靜靜地看著他。他知道,師父在等他。等著他帶著孩子來看他。

他想哭,淚不爭氣地跑出來,濕了臉。

看到他臉上的痛。老和尚什么都明白了。經(jīng)了這么多年的風雨,老和尚還有什么不知道呢。老和尚什么也沒問,只是默默地轉(zhuǎn)過身,轉(zhuǎn)身的瞬間,他看到師父老了。是真的老了。師父走進禪堂,腳步邁得很凌亂,像秋天被疾風吹跑的樹葉。

木魚接著敲響了。聲音有些亂。他聽出來了。師父的心在痛呢,師父在哭呢!

木魚聲亂了好久,之后平靜下來,當他抬眼去看師父時,他看到有兩粒飽滿如棗的淚珠熟在了師父干癟的眼眶里。

他就隨著師父念起了經(jīng),念的是《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當念到一千遍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天已黑了。月亮爬上了天空,皎潔,像個玉缺。

師父長嘆一聲。他也長嘆一聲。之后復歸沉寂。只有松濤聲,來來去去的風聲在呢喃,在訴說,在追逐,在打鬧……

老和尚知道,該給他說些什么了。說什么呢?老和尚想到了人是從什么地方來的,又要到什么地方去。老和尚說到了空……

清空看著師父。不用看師父也明白,清空為什么這么看。他知道清空的心在急什么,也知道山下有兩雙眼睛在望著山上的他。他清楚,清空要歸紅塵了,他必須要告訴他這些。告訴了他,他就會活得不手忙腳亂,不驚慌失措。活在紅塵中的每一個人,哪一個不驚慌失措呢?想想當年的自己,老和尚的心一哆嗦。老和尚自言自語,又像自問:人活一口氣。氣是什么?

清空也問:是什么?

老和尚說,氣就是命。

清空問:命?命不是血肉之軀嗎?

老和尚搖了搖頭。老和尚說,氣是你活著的力。生長發(fā)育、生老病死都與氣有關。

清空嗷了一聲。

老和尚知道,不管清空愛聽不愛聽,他都要把這個好好講給他。講給他,他會更好知道自己,知道怎樣去愛護自己和保護別人。老和尚說,說起來,氣包括兩層意思:一是說構(gòu)成人血肉之軀和維持人活著的一些東西,比如咱們吃到肚子里的谷物糧食,吃到肚子里在體內(nèi)所化成之氣,我們叫“水谷之氣”;轉(zhuǎn)化到人自身變成了吐納喘呼之氣。

清空問:另一個呢?

老和尚說:那是人身體內(nèi)各器官活動的動力。也就是糧食谷物滋養(yǎng)內(nèi)臟后各組織所形成的活動。包括內(nèi)臟之氣和經(jīng)絡之氣。內(nèi)臟之氣當然包括心氣、肝氣、胃氣等。

白胡子老和尚一說空的事,了空就暫時忘了失去孩子留給他的疼。他長出一口氣,問白胡子師父:氣到底從哪里來的呢?

白胡子老和尚想了想說:要說來源,我想大致可分為先天之氣和后天之氣。

什么是先天之氣?

先天之氣,就是從娘胎里帶來的。它是由先天的精氣所化生,由父母的經(jīng)血、恩愛混沌氤氳而來。先天之氣藏于腎中,它可以說是生命的起源。道家把宇宙混沌之氣稱為元。所以中醫(yī)先生把這種起源物質(zhì)比擬為元氣。

什么是后天之氣?

后天之氣是在胎兒出生后,逐漸形成健全的。它是由肺的呼吸之氣與食物在體內(nèi)所化之氣匯聚結(jié)合于胸中的。大夫稱為“宗氣”。宗氣又因在脈外和脈內(nèi),叫法也不同。在脈外運行的叫“衛(wèi)氣”;在脈內(nèi)運行的叫“營氣”。

了空和尚點了點頭,好像明白了點什么。

白胡子老和尚心想,你現(xiàn)在只知我給你說的這一點,沒給你說的還有很多。作為一個和尚,為什么要打坐念佛,實際上是在為了活著的這口氣。

白胡子老和尚說:后天之氣,實為維持生命的源泉。氣的生成與分布,主要與人體的肺、脾、腎有關。其中,脾、肺對氣的生成更有密切關系。氣的名目雖多,也不外乎元氣、宗氣、營氣、衛(wèi)氣四種。

了空問,師父,這四氣在身體中怎樣發(fā)揮作用?

白胡子老和尚說:想知道嗎?還是聽我細說這四氣吧。

了空此時心里疼得空落落的,就點了點頭。老和尚就說開了——

第九章

清空看著師父,師父的眼閉著,沒有看他。但他知道,師父的眼雖閉著,可心卻在看著他。他只好耐心聽師父說。

了空老和尚說:元氣,稟受于先天,由先天之精所化生,藏之于腎,可又要靠后天之精氣的不停滋養(yǎng),才能不斷地發(fā)揮作用。周身臟腑組織器官得到元氣的激發(fā)和推動,方能發(fā)揮各自的功能,維持其自身的正常運轉(zhuǎn)。五臟六腑之氣的產(chǎn)生也要植根于元氣的資助。元氣越充沛,臟腑的功能就越旺盛,身體就健康少病;反之,如先天稟賦不足,或久病損傷元氣,則臟腑氣衰,體弱多病。

清空恍然大悟:怪不得說不能傷元氣。元氣有這么大的作用!那宗氣呢?

了空老和尚說:宗氣是從鼻中吸入的清氣和經(jīng)由脾胃消化吸收得來的水谷之精氣結(jié)合而成。宗氣形成于肺而積于胸中。既能幫著理管吐納之氣,又能貫穿通順心血管的運行,使氣血在周身循行。所以說,人體氣血的運行、肌溫的恒定及肢體的活動,大多與宗氣有關。氣血巡行正常,身體強健,這就說明宗氣充足;反之,則說明宗氣缺乏。

那營氣呢?

營氣是由水谷之氣所化生,行于脈,為血液的組成部分。作用就是以血脈為軌,晝夜不息地運行于上下表里,五臟六腑、四肢百骸皆以此為營養(yǎng)。營養(yǎng)充足與否,直接關系著心血管系統(tǒng)及機體各部分的供血如何。要是營養(yǎng)不足,在血液上表現(xiàn)為循行緩慢、軀體麻木、心跳不安、面色蒼白、脈跳不力等,所以說,后天的營氣和后宗氣一樣,是人的生命持續(xù)必須依賴的不可缺少之氣。

清空問:衛(wèi)氣呢?

了空老和尚說:衛(wèi)氣運行于經(jīng)脈之外,外而皮膚肌肉,內(nèi)而五臟六腑,遍及周身。它主要是護肌衛(wèi)表,抗御外邪的入侵,控制汗孔的開合,調(diào)節(jié)體溫,溫煦臟腑,潤澤皮毛等。有的人自汗,常傷風感冒,這就是衛(wèi)氣不固。

清空說,這個看不見的氣,里面還有這么多的道道?

了空老和尚說,世上萬物,看似簡單,如要深究,內(nèi)里都有很多玄機和奧妙——

白胡子老和尚看也沒看他,只管說:先天之元氣和后天之宗氣、營氣、衛(wèi)氣,總括為一個人的“真氣”或“正氣”,正氣的盛衰,關系著內(nèi)臟功能的活動和抗病能力的強弱。如正氣旺盛,肌體內(nèi)臟組織功能正常,就具有一定的抗病能力。反之正氣不足,則內(nèi)臟活動的能力受累,抗病能力弱,則易發(fā)生氣病。其實,人很多的病都是從氣上得。

他不解,不解師父為什么這么說。師父越說他越不明白。

老和尚說,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氣病。

他問:氣病?

白胡子老和尚說,是啊。氣病分三種。一曰氣虛,二曰氣滯,三曰氣逆。

他問:那氣虛是咋回事?有什么癥狀啊?

白胡子老和尚說:氣虛多是臟腑虛損、重病久病損耗元氣所致。氣虛的癥狀一般是頭暈耳鳴、倦怠乏力、面色蒼白、心悸氣短、動則汗出、語聲低微等,如果氣虛不調(diào)攝血液,可使血不循經(jīng),以致發(fā)生崩漏、便血等慢性出血病癥。

他又問,那什么是氣滯?

白胡子老和尚說,氣滯指體內(nèi)的氣行運不暢,就是身體某一部位產(chǎn)生阻礙或疼痛的癥狀。氣滯久可引起血瘀,形成氣滯血瘀,這樣局部的疼痛會加劇,甚至結(jié)成腫塊。

那氣逆呢?

白胡子老和尚說:氣逆是指氣上逆而不順的病理。肺胃之氣以降為順,肺氣逆表現(xiàn)為咳嗽、喘促;胃氣逆表現(xiàn)為嘔吐、呃逆等。

他想起他那個因天花而死在雪兒懷中的孩子,那個揪他心挖他肺的孩子。他的淚止不住流出來,就像寺后的那眼泉。

他問師父,我的寶兒呢?他是遭受的什么氣呢?

白胡子老和尚說:他啊,遭受的是毒氣。這個毒氣大人因真氣充盈,能抵御得住,而寶兒由于正氣嫩弱,抵擋不住,致使毒氣歸心。說到這兒,白胡子老和尚長嘆一聲,說:人有時候就這么無能,明明看著有條命在往坡下滑,想拉,就是拉不住!說完,老和尚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他說,師父,我該怎么辦呢?我該怎么辦呢?!

白胡子老和尚說:還記得你當時歸紅塵時為師給你說的那句話嗎?

他說記得。你說,我是眾生的佛!

老和尚說:這個眾生也包括你自己啊!

他問:師父,你是說?……

老和尚說:回吧。她們需要你去渡。

他說,師父,我想陪著佛祖……

老和尚說:你現(xiàn)在的樣子,佛祖是不愿讓你陪的。

他問:師父,為什么?

老和尚說:因為你沒渡她們啊!……

清空偷看了一眼師父。師父的眼里有一些濕。他知道那是淚。

師父怎會哭呢?師父一般是不流淚的啊!?……

了空老和尚看了一眼清空,說:到了紅塵,你什么都可忘記,但有一句話,你要永遠記住……

清空問:是什么?

了空老和尚說:你就是佛。你是眾生的佛。

清空問:我是佛?我是眾生的佛?

了空老和尚點點頭。

清空有些不解。

老和尚說:孩子,你要渡他們啊!

清空問:怎么渡?給他們念經(jīng)?

老和尚搖搖頭。老和尚說,給他們你的愛。你的愛就是他們的佛啊!

清空說:師父,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了空老和尚說:你說明白的時候其實你還真沒明白。你說的明白其實你是瞎子摸象。你明白的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點。紅塵啊,他比寺院大,但也比寺院小。有時候,悟佛其實就是悟的自己。

清空說:我知道了,師父。我會讓他們過好日子的。

了空老和尚說:要讓她們快樂!你能做到的!

清空:你放心,我能!……

了空老和尚就笑了:那可就苦你了。說著,眼里的淚滾了出來……

師父,只要能和蔥兒在一起,我不苦!清空像想起什么似的,說:師父,還記得我給你說的我和蔥兒在荊河捉魚的事嗎?

了空老和尚點了點頭。

清空說:那是一條紅鯉魚。我們第一次捉住它時,蔥兒用發(fā)簪在魚鰓上畫了一個桃形記號。我就和蔥兒打賭,我說,如果這條魚要被我們連著捉住三次,我就不回山門了。說起來邪門了,那條魚連著被我們捉到三次。師父,難道,這,就是緣?

了空老和尚點了點頭,念了句阿彌陀佛接著說:世上萬物,皆有定數(shù)啊!

清空接著說:師父,你放心,我會讓她們快樂的!我會讓她們過好日子的!

聽清空這么說,了空老和尚就清楚他的心里已像飛出籠子的鳥。哎,自己的那個時候,何嘗不是如此啊!……

白胡子老和尚對了空說,你回吧。他們需要你渡。

他無語。看了看師父又看了看山門外那茫茫的紅塵。紅塵渺渺,霧嵐藹藹。當他閉上眼,他看到孩子那張活潑的笑臉,雪兒那肝腸寸斷的痛苦……他不敢閉眼了,他使勁地甩頭,想把她們甩開,可她們卻像樹一樣,扎根在他腦海里了。他睜開眼。白胡子師父說,眼閉得再久,終須要睜開的。因為人終須要走路的。

師父的這句話讓他心里透進了一束光。那光很亮,一下子把他的內(nèi)心照亮了。他知道,那是智光。

回吧,回吧。這里不是他的家。他的家在山下的染坊。在有著雪兒的地方。在有著痛和疼的地方。白胡子老和尚看著他,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他轉(zhuǎn)過身,把目光轉(zhuǎn)向來時的路。路很長,曲曲折折,通向霧嵐的深處。他知道,那兒有家。當他抬起腿,他感覺,真的很沉重。

老和尚叫住了他。老和尚定定地看著他,之后說:一個人心里沒有念想他是活不下去的。即使能活下去,也是不快樂的。佛是我們的念想,而孩子是她們的念想。那念想就是佛啊!

他哇地哭了:師父,你放心,我會給她們塑一個佛的!我會讓她們過得快樂的……

師父什么也沒說,只是雙手合十,對著他的背影:阿彌陀佛……

第十章

當他聽完白胡子老和尚給他講了氣的事,他心里透進一絲光。從氣里,他悟到了空。是啊,說到底,活著就是一口氣的事,這一口氣,喘著就是活著,不喘了,就空了。這個喘就是一吸一吐。活著就這么簡單,就是一呼一吸。順暢了,就是快樂,不順暢,就是痛苦。這么一想,他感覺所有的疼和痛都不像以前那么疼了。白胡子師父說的話他卻牢牢記著:孩子是她們的念想,是她們的佛啊!

那個時候,他才明白,其實,紅塵里的人本身也在空門中,只不過,他的佛好尋找、好塑造,因為,后人是他們的佛。

他也進入了紅塵,他就得按紅塵中的規(guī)矩去做。那個孩子走了。他知道,那個孩子不是屬于他和雪兒的。如是,孩子怎么會走了呢?他們是沒有緣的。有,也就是這幾年在一起。留下的,只是心里的疼了。

沒有走完的路,還得走,沒有過完的日子,還得安安靜靜地過。也許這就是活著。活著其實很簡單,不停地走路,不停地流汗,不停地收獲,當然,在收獲中,要付出汗水、淚水,還有血水。有時候,這些東西都付出了,也許什么都收不到。只是收獲痛苦或者回憶。

他又回到雪兒的身邊。他就用自己愛的舌慢慢舔著雪兒心里的傷口。傷口再大、再深,只要有愛護著、舔著,也是會結(jié)疤的,但這需要過程和時間。時間有的是,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直到孩子走后的第八年,雪兒心里的傷總算好了。那一天,雪兒對他說,咱們再要個孩子吧!

他當時就給雪兒點了頭。當然,點頭的時候他的眼里流出稠稠的淚。他知道這幾年來自己所承受的痛,如今終于開花了。他的雪兒終于從痛苦中走出來了……

清空看了看師父。他發(fā)現(xiàn)老和尚已經(jīng)閉上了眼,可唇在動。他知道,那是在念經(jīng)。念心經(jīng)。

了空老和尚雖閉著眼,可心眼卻是睜著的。當清空撲騰跪下時,他的心一激靈。是啊,多年以前他離開白胡子老和尚時的情景浮現(xiàn)在眼前。

難道,這就是輪回?

他的心哆嗦起來。他感覺到了清空的慌。他看到了幾十年前的自己。自己也是這樣慌的啊。他只有把眼緊閉,用心在大聲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啊……

清空走出寺門時,又回首看了看。廟很老了,老得門都斑駁得像一幅抽象畫。望著門,他的淚止不住地又要向外涌。他知道這樣不好,這樣的日子,這樣的時候,他該高興才是。他忍住要奪眶而出的淚,默默地轉(zhuǎn)過身子,向山下走去。

轉(zhuǎn)過一個彎,又轉(zhuǎn)過一個彎,他猛地發(fā)現(xiàn)前面的路上站著一個人。癡癡地,以眺望的姿勢在期盼著心愛的人出現(xiàn)。那個人看到他,忙跑了上來,他看清了,是他的蔥兒……是他的蔥兒啊……

蔥兒張著雙手跑過來,他看到蔥兒的眼里閃著淚花,淚花開得那么美。很遠,他就能聞到芳香,他知道,那是思念的味道,是思念的香……

那段時間他為雪兒高興。能從這么厚的陰影里走出,這得需要勇氣和決心。雪兒沒過多久又懷上了。從懷上的那刻起,他發(fā)現(xiàn),笑容爬上了雪兒的臉頰……

在雪兒孕育期間,他們兩人來了一趟寺里。白胡子師父很老了,老得白胡子都黃了。師父那次給還沒出世的孩子念了平安經(jīng)。看到他們兩人現(xiàn)在的樣子,老和尚很高興,高興他們已從痛苦中走出。老和尚知道,痛苦是條河,走出就能到達快樂的岸。走不出只好永遠在河里掙扎。掙扎是一件痛苦的事,它需要體力和精力,需要時間和時機。說到底,需要悟。紅塵中的人,需要的是和肚子的溫飽打交道,誰還有時間有工夫去想這些呢?他們想不到悟不到,就需要我們這些方外之人替他們想、替他們悟。

幾個月后,雪兒生下了蔥兒。看著雪兒抱著蔥兒時的幸福,他臉上也開滿了笑容,但他的心卻一陣一陣地發(fā)緊,他感覺雪兒好可憐,他也好可憐。他在心里不止一次地問自己:難道,這就是活著?這就是活著的全部?

如果這個要是全部,那活著就太單薄了、太可憐了。他把他的想法說給了白胡子師父時,老和尚什么也沒說,只是念了句,阿彌陀佛。

他說,師父,以前我見不到雪兒的時候,心里好恐慌;和雪兒在一塊了,沒有孩子我心里好恐慌。等有了孩子,我想,心里不再恐慌了。可是心里還是恐慌。師父,我這是怎么了?

老和尚說:紅塵中的人都是這樣,哪一個不是活在恐慌中呢?因為想要快樂,等快樂到來的時候,又怕丟了,所以恐慌。這是欲的緣故啊。

他問:師父,怎樣才能不恐慌,心不空呢?

師父說:如果沒欲了,你就會不恐慌了。

白胡子師父的話讓他心里一亮。他感覺自己的心門被師父的這一句話推開了……他知道自己以后的路在哪兒了……

看著雪兒的幸福,他真的不愿意打攪。只想,等孩子大大吧。他想讓歲月來填充內(nèi)心的恐慌。

可歲月是張紙,是需要人寫的,寫自己的足跡。失去孩子的時候,讓雪兒快樂是他的愿望。現(xiàn)在有了蔥兒,雪兒快樂了,他卻茫然了?他感覺到了日子的乏味和空白。隨著蔥兒的逐漸長大,他對日子越來越感到乏味。怎么會這樣呢?他就想找到答案。

只好拼命地干活。一天到晚地忙,忙印染,忙接活。忙著的時候他不覺得,可一停下來,那恐慌伸著無數(shù)只手,鋪天蓋地向他襲來,他感覺自己被恐慌抓得心里滴血——

沒辦法了,他試著白胡子師父交給他的法子:默念阿彌陀佛,默念心經(jīng)。不知怎么回事,當他念過之后,感覺心里好受多了。他清楚,他恐慌的原因在哪里了,因他的心,還在山上的佛堂里……

有一天,來個客戶告訴他,白胡子和尚病了。他不相信,他前幾天才剛從山上回來,師父怎會病呢?客戶告訴他,他早晨去廟里上香呢,見佛堂沒人,去方丈室去看,老和尚原來是病了。老和尚都起不了床了呢,看樣子病得不輕。印染的客戶說完這些,然后很傷心地說,以后,這個廟要是沒了,我們連個上香的地方都沒了。哎——

他不由想起夜里的一個夢,夢中他見到師父。師父在向他招手,笑著給他招手。那樣子像是喚他。醒了的時候,夢很清楚地浮現(xiàn)在眼前。他感覺這夢做得稀奇古怪,前幾天才從廟上回來,送他的時候,師父好好的,不像是有病的樣子啊。做完夢他就納悶,師父招手是什么意思呢,現(xiàn)在,他明白了,師父招手是喚他!

他丟下染坊里的活,匆匆趕到廟上。師父坐在佛堂里,雙目緊閉,就像一尊雕像。他到了跟前,撲通跪倒:師父!師父!

白胡子老和尚使勁撕開黏稠的眼瞼,看了眼了空,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他說:我可把你等來了——

了空的淚一下子奪眶而出:師父,你這是怎么了?我這就帶你去山下找大夫!

白胡子老和尚搖了搖頭:本來該走的,沒見到你,我就咬住了一口氣,等你。我想見你一面再走——

了空說:師父?

老和尚說:我有一件事放心不下。我走了,我不想這個廟空了——這個廟若空了,香火就會斷了,人心就會慌,一慌就要躁,一躁人心就會干,一干就會蕪。我不想讓人心荒蕪啊!

了空說:我知道!

老和尚說:人心里生有雜草,我們念經(jīng),我們拜佛,其實,我們所做的一切,就是剔除人們心中的雜草,讓人心不荒蕪啊!

了空點點頭: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師父!

老和尚說:你要記住,你是眾生的佛,你要渡他們!

了空說:你放心,這個寺的香火不會斷的!

老和尚笑了,笑得很艱難。

了空好像是下了很大決心,說:師父,你放心走吧,我,我不會讓這個廟空的!

老和尚嘆了聲:哎,那可苦了你了!

了空搖了搖頭。當然,搖頭的時候,有淚水從眼里汩汩流出,洶涌了臉……

老和尚雙手合十,還是和先前一樣,雙腿盤坐,雙目微闔。了空感覺師父好久不說話,用手試了下鼻息,一點氣息也沒了。了空知道,師父圓寂了。

他給師父做了超度,然后把師父葬在廟后的坡上。當他跪在墳前,眼里幻化出師父的笑容。師父的笑很親切,也很慈悲,他想到了佛……

他不能讓這個廟空了,不能讓香火在他手上熄滅。有他在,佛就在,希望和善良就在!師父的話時時刻刻在他腦中回想:你是眾人的佛,你要渡他們!……

怎么渡他們,就是讓他們善良,給他們希望和快樂啊!當他悟到這些的時候,他猛地感覺自己的智門徹底打開,佛光像陽光一樣照耀在他的心田……

望著山下緩緩升起的炊煙,他做出了一個決定——

重新穿起袈裟!

雪兒抱著蔥兒來了寺里,雪兒讓他回家,生意離不開他,家里離不開他,蔥兒離不開他,她雪兒也離不開他。

他沒有答應,只說:這兒是空門,你們回吧!

雪兒不走,跪著求他,求他和她們一塊回家。

他告訴雪兒:我要是跟著你回家,眾香客的心就沒有家了。

雪兒說:我不懂你在說什么,你快點和我一起回家吧!

他說不行的,我已經(jīng)答應師父了。我答應師父,我不能讓這座廟空了。我要讓這個廟里的香火不滅。說過了,就不能變!

雪兒就抱著蔥兒在廟門口跪著。雪兒跪了三天三夜。佛堂里的木魚聲就響了三天三夜……可他一直沒再出佛門……

后來,雪兒看了一眼懷里的蔥兒,蔥兒一個勁地哭,哭得雪兒的心都碎了。雪兒緊咬著嘴唇,嘴角流出了兩條血河……后來,她站起身,抱著孩子,蹣跚著腳步,向山下的紅塵走去。站在山門遠望著她們離去的他,眼里的淚再也止不住,大河一樣泛濫了他——

不久,他任了這座名叫靜心寺的住持。在舉行任住持的儀式上,天空特別晴朗。藍得像剛用土靛染出的布。一絲白云也沒有。看著天,他想起他染出的布。那天來寺里上香的人特多。當然,他看到了雪兒,雪兒懷里抱著蔥兒。當他剛要穿上袈裟時,雪兒大叫了一聲:不要……

雪兒哭著說:不要,不要啊……

他把目光轉(zhuǎn)向了雪兒。面對著雪兒的淚臉,頭重重地低下了。佛堂里頓時靜了下來,只有木魚聲在回蕩……

好久,他抬起頭,看了看雪兒,又轉(zhuǎn)過身看了看佛祖。佛祖一如既往地笑著,那么寬容,那么仁慈。他猛然感覺今天佛祖的笑和平時不一樣,對他,內(nèi)里有了一些可憐的成分。

他雙手合十,誦了聲:阿彌陀佛。當然,誦的時候,他的眼緊緊地閉上了……

袈裟披在了他顫抖的肩上,這個時候,他聽到了雪兒越來越遠的聲音: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一輩子……

一串如念珠一樣的淚珠隨著阿彌陀佛的誦念聲落下來,打濕了他腳下的地……

了空老和尚知道,通往山下那絲絳一樣的山路上,一定走著歡天喜地的清空和蔥兒。想想自己,當初的重返空門,到底是為什么?

抬頭看了看佛祖,佛祖還是那么亙古不變地笑著,那么寬容,那么仁慈。看著佛祖,看著這座風雨飄搖的靜心寺,他清楚,他是為了佛祖啊……這些,佛祖知道嗎?

還讓清空重復自己嗎?他現(xiàn)在終于想明白了:念了這大半輩子,他本以為,心里不再恐慌,可他失敗了。只要活著,只要有一口氣,心就會慌的。不慌的就是佛祖了。佛祖是什么,是坐在神壇里的泥胎啊,是有了人笑容的泥胎啊!

他想起一個公案:說的是有兩個人,一個是一心想掙錢的屠夫,一個是一心想成佛的和尚。他們是鄰居。兩人有一個約定,就是每天不論誰先起床,早起的一定要喊起另一個。兩人一起用功,好盡快奔向自己的目標。于是,早起的屠夫就喊和尚;早起來的和尚就喊屠夫。只要和尚的木魚聲響起,那屠夫院里也必定響起豬的號叫聲;同樣,只要屠夫院里的豬叫聲起,和尚的阿彌陀佛聲也勢必念出——若干年后,和尚和屠夫都去世了。屠夫去了極樂世界,和尚卻去了不得超生的地獄。和尚不解,就去問佛祖;佛祖說,這樣安排你們倆是非常合理的啊!和尚本以為這樣安排他和屠夫的歸處佛祖不知道的呢,可聽佛祖說,佛祖是知情的。和尚就問,佛祖啊,這到底為什么啊?佛祖說,我愚笨的人啊,這么淺顯的道理你怎么還不明白啊?為什么讓屠夫去極樂世界,那就是因為屠夫天天早喊起你去念經(jīng),他喊你是在做有功德的事;你天天喊他起來,是喊他早起殺生,你是在做失德的事啊!

是啊,人世上的事就是這樣,你自以為做對了,其實,你是做錯了呀!就像自己的當年,為了不讓這個廟的香火斷滅,為了讓世人的心不荒蕪,重新披上了袈裟。這么多年過去了,世人的心難道不荒蕪了嗎?

想到這兒,他臉上不由露出了笑容,那笑,有尷尬,也是譏諷。他知道,他這么多年做的,真是無用的功德啊!

是啊,真該好好念經(jīng)啊。他想。誰也不為,就為自己最痛的過去……

沒過多久,廟里供奉的佛像換了,正殿里換成了兩個觀世音菩薩。很多來上香的都說:肯定了,一個是文殊,一個是普賢。其實他聽了在內(nèi)心都搖頭,因為只有他知道,這兩個菩薩一個是風兒,一個是雪兒啊!

長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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