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在雪里

鮑爾吉·原野

雪落在雪里，算是回到了故鄉。

雪從幾百或幾千米的空中旋轉、飛揚，降落到它一無所知的地方，因為身邊有雪，它覺得回到了故鄉。

雪本來是水，它的前生與后世都是水。風把它變成了雪，披上盔甲和角翼， 在天空慢慢飛行。雪比水蓬松，留不住雨水的懸崖峭壁也掛著毛茸茸的雪花。雪喜歡與松針結伴，那是扎帳篷的好地方，松針讓雪變成大朵的棉花。

雪填滿了樹洞，這些樹洞張著白色的大嘴，填滿雪。灌木戴上白色的絨帽。雪落在河床的卵石上，凹凸不平。礫石和山巖蓋上了被子，雪堆在了它們的鼻尖上。雪從樹梢劃過，樹梢眼花繚亂，伸出枝杈卻抓不到一片雪。雪讓鄉村的屋脊變得渾圓，草垛變成巨大的刺猬。

雪花死心眼。前面的雪花落在什么地方，它一定追著這片雪也落在那個地方，或許比前一朵雪花還早一點落在了那里。雪知道雪和雪長得不一樣。雪花千片萬片爭先恐后地降落，就是為了落在我的窗前嗎？下雪的夜晚，我愿意眺望夜空， 希望看到星星，但每次都看不到。雪花遮擋了視線。當然，你可以認為是星星化為雪的碎屑飄落而下。仿佛天空有人拿一把鋼銼，銼星星的毛刺。

雪讓夜里有了更多的光，大地仿佛照亮了天空。如果站在其他星球上觀望雪后的地球，它通體晶瑩， 外星人可以管咱們叫“地亮”。有人借著雪的反光讀書，我不清楚能不能看清字。但雪夜可以看清一只兔子笨拙地奔跑，把雪粉踢在空中。雪在夜里靜臥，使它的白更加矜持。月亮與雪靜靜對視，彼此目光清涼。

雪讓空氣清新，這氣味仿佛用雙手捧住了你的臉。雪的氣息如白樺樹一樣干凈。人在雪地里咳嗽，震蕩肺腑，讓雪的清新進入血液深處。

雪落在雪里。雪和雪擠在一起仰望星空，它們的衣裙窸窣作響。雪的冰翼支出一座小宮殿。雪輕靈，壓不倒其他雪的房子。空中，雪伸手抓不到其他的雪，終于在陸地聯結一體。

陽光照過來，上層的雪化為水滴流入下面的宮殿。透過冰翼，雪看到陽光橘紅。雪在樹枝上融化，濕漉漉的樹枝比鐵塊還黑。雪在屋檐結出冰凌，它們抓著上面冰凌的手，不愿滴下。雪在屋頂看到了山的風景，披雪的山巒矮胖美，覆雪的鳥巢好像大鳥蛋。雪水從屋檐滑下，結成冰凌。冰凌像一排木梳， 梳理春風。雪在雪的眼睛里越化越少，它們不知道那些雪去了哪里。雪看到樹枝變尖變硬，風從南方吹來。“因為雪，抱回的柴火滴落水珠。”

林冬冬//摘自《更多的光線來自黃昏》，大連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