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超華

在當代書壇,屢遭詬病的,一是瘋狂斂財的“江湖書法”,其次就是打著藝術探索的幌子,四處招搖,大出風頭的“丑書”。“江湖書法”在當代書壇,早已經成為一種極為拙劣的行為藝術,為真正的書法家所不齒。而與“江湖書法”在當代書壇同時泛起的“丑書”,卻有著更為迷惑人的,深廣的歷史淵源和復雜的理論背景。它的鼓吹者和踐行者,往往并非缺乏書法功底的所謂江湖書法家,而大都是一些訓練有素,甚至有著較高理論素養和學院背景的著名書法家和理論家。在這些擁有書壇話語權的書法專業人士的大肆搗鼓之下,當代書法藝術從“審美”變成了畸形的“審丑”,由對美的追求,變成了對丑的變態欣賞和瘋狂迷戀,以致給中國書法藝術,造成了災難性的后果和巨大的破壞。
無與倫比的中國書法藝術,從甲骨文、石鼓文、鐘鼎文、大篆、小篆、到隸書、草書、楷書、行書,一代又一代卓越的書法藝術大師,無不以其孜孜以求,匠心獨運的書法作品,呈現出其獨特的,美輪美奐的藝術魅力。中國書法的美,在實現其早期實用性功能的同時,到當今成為一門博大精深,獨具藝術魅力的中華文字藝術,始終給中國人帶來一種心曠神怡的審美愉悅。擅長書法,欣賞書法,代表著古代中國文人的基本素質。遺憾的是,在探索中國書法藝術美的過程中,一些學者的書學理論,因為其偏激和褊狹,給后來的書法藝術,造成了巨大的困惑,乃至迷亂。如像清代學者劉熙載在其《藝概·書概》中說:“怪石以丑為美,丑到極處,便是美到極處。一丑字中,丘壑未易盡言。”劉熙載這一并不新鮮的理論,拾的不過是鄭板橋的牙慧。鄭板橋在其《板橋題畫·石》中寫道:“米元章論石,曰瘦、曰皺、曰漏、曰透,可謂盡石之妙美。東坡又曰:‘石文而丑。’一丑字則石之千態萬狀,皆從此出。彼元章但知好之為好,而不知陋劣之中有至好也。”
任何比喻都總是跛腳的。以上藝術理論的偏頗之處,同樣是顯而易見的。這如同古代的文人覺得女人的腳大不好看,于是就四處談論小腳女人的美,最終將欣賞和陶醉于女人的“三寸金蓮”,當成是評判女性美和中國人獨特的審美心理特征,最終導致女性纏腳,來獲得男人的普遍認同。我們知道,循規蹈矩,跟在歷代書家各種名帖后面亦步亦趨,無疑是一種僵死的書寫,盡管這些書寫者掌握了眾多的書法技巧,但卻始終只能做一個書法的工匠。真正意義上的創新,一定是在吸收前輩書法大師書法精髓之上的求新求變,其前提,必須是一種審美的,形成新的視覺沖擊力的藝術書寫,而并非僅僅是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無端地否定和推翻前輩書法家們精湛的藝術書寫,否定他們在書法藝術的歷史長河中,出類拔萃的藝術創造。
中國的書法藝術發展到今天,各種書寫技巧和表現形式,都已經非常成熟,可謂盡善盡美。要想在此基礎之上有所創新和突破,這的確就像李太白面對蒼天,仰望著荊棘叢生的崇山峻嶺,慨嘆“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一樣。許多書法家,用盡畢生精力,孜孜矻矻書寫了一輩子,最多也僅僅是寫出了幾幅漂亮的毛筆字,而根本就算不上是什么真正的書法藝術作品。
成為一個優秀的書法家很難,成為一個時代的書法大家,乃至大師,這更是難上加難。在這種“出名焦慮”的苦苦折磨之下,個別不甘寂寞的人,便開始另辟蹊徑,企圖“出奇制勝”。他們削尖腦袋,劍走偏鋒,幻想以一種書壇的尖叫聲來吸引人們的眼光。所謂的“丑書”,正是在這種“出名焦慮”之下,分娩出的一種書壇怪胎。胡適先生在其《白話文學史》中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大師亡名的弟子衛元嵩少年便想出名,亡名對他說:“汝欲名聲,若不佯狂,不可得也。”嵩心然之,遂佯狂漫走,人逐成群,觸物搞詠。胡適先生說,衛元嵩后來背叛佛教,勸周武帝毀佛法。佯狂是求名的捷徑。怪不得當年瘋僧之多了!我們看到,在當下書壇,類似這樣的“瘋和尚”真是數不勝數。一些端著書法飯碗的人,就像衛元嵩佯狂之后大肆毀滅佛法,背叛佛法一樣,打著書法的旗號,以探索書法的名義,大肆糟蹋書法,毀滅書法。無數形形色色“丑書”洪水般的大肆泛濫,正是當代書壇某些書法家毫無藝術創造力,急功近利,卻又不甘寂寞的集體表征。
清代書法家宋曹在其《書法約言》中說:“學書之法,在乎一心,心能轉筆。大要執筆欲緊,運筆欲活,手不主運而以腕,腕雖主運而以心。右軍曰:‘意在筆先。’此法言也。古人下筆有由,從不虛發;今人好溺偏固,任筆為體,恣意揮運,以少知而自炫新奇,以意足而不顧顛錯,究于古人妙境,茫無體認,又安望其升晉魏之堂乎!”所謂“丑書”,恰恰就是當今某些書法家以丑為美,“好溺偏固,任筆為體,恣意揮運”,為博取人們眼球的一場“不顧顛錯”的集體秀。眾所周知,中國書法是一種凝聚著書法家生命氣息的文字書寫,它既是線條、點畫、筆法、空間、結構、章法、墨法的巧妙結合和精密布置,又是書法家個人精神氣質的直接體現。就像蘇東坡所說:“書必有神、氣、骨、肉、血,五者闕一,不為成書也。”在書寫過程中,“用筆為上”早已成為歷代書法家們的共識。書法并非信手涂鴉,任憑書寫者亂寫亂畫。誠如元代書法家盛熙明在《書法考》中所說:“夫書者,心之跡也。故有諸中而形諸外,得于心而應于手。然揮運之妙,必由神悟,而操執之要,尤為先務也。每觀古人遺墨傳世,點畫精妙,振動若生,蓋功用有自來矣。”古代書法家們的傳世精品,從來都是其藝術實踐和書寫的完美結晶。
縱觀當代書壇某些書法家自鳴得意的“丑書”作品,我們發現,那些貌似放蕩不羈,豁達隨性的自由書寫,其實都是他們機心畢現的“用心”之作。那些猶如掃帚寫出的丑字,其實都是一個個刻意為之的鬼畫桃符。“丑書”表演常見的作秀方式就是:把筆戳爛,把紙揉碎,把墨灑得滿紙都是。其中有的作品,早已脫離了毛筆書寫,而是蛻變成為了一種變形的圖畫,或者類似于石匠在碑版上鐫刻的干枯的線條。它是打著前衛書法、新潮書法的藝術旗號,誤導人們審美趣味的一種反藝術的書壇顛覆運動。這些書法家以一地雞毛,丑陋乖張的書寫,冒充藝術創新,最終只會將中國書法帶入深深的泥淖,讓原本喜愛書法的人們從此不再關注當代書法,失去對當代書法欣賞的興趣。這種敗壞書法名聲,匪夷所思的“審丑”行動,尤其值得當下書壇集體反思。
“丑書”在當代書壇的出現,并非僅僅是一種孤立偶然的藝術現象,它是文學藝術界在眼球經濟的無端侵蝕之下,所產生的必然結果。書壇之所以泛起大量的沉渣,“丑書”之所以受到瘋狂的追捧,這深刻地說明,當下書壇的藝術鑒賞標準,是極為混亂的,完全是一種審美癱瘓,它是整個文學藝術領域審美鑒賞能力的集體滑坡。一些文學作品中大量出現的骯臟污穢的描寫;在影視作品中,一度出現的“丑星”大受追捧,以及娘炮的萬般受寵,無一不是在這種畸形的審美觀之下,產生出的病態的紅腫。我們尤其需要警惕的是,“丑書”的倡導者們,把丑陋的書寫標榜成為個性化的生命書寫,是藝術的創新和當代書法對傳統書法的大膽突圍。如果一任某些書壇的攪局者和大咖一味任性地亂搗糨糊,本已沉疴在身的當代書壇,就會雪上加霜,中國書法的藝術精神和千百年來傳承下來的審美積淀,就將從此徹底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當下書壇的諸多怪現象,需要我們勇敢地一一厘清和及時矯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