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課鈴響了,我拿起書本,走出教室。濕熱的空氣里仿佛漂浮著水滴,口罩內側已經被口鼻呼出的水汽全部打濕了。
“娟姐,你等一下。”是芹芹。只見她急匆匆地跑到我面前,不由分說,往我手里塞了一封信和一個小蛋糕盒,然后就跑回去了。
這個小家伙!
我和芹芹相識于去年的夏天。8月初,學校臨時把我調到高三年級擔任語文教師。第一次上課,我就注意到了她。個子不高,黑黑瘦瘦的,頭發有些卷曲,眼睛很大,閃閃發亮。上課時,她總是聚精會神,久久地盯住我,執著的樣子讓人覺得格外迷人。
走在校園,冷不丁地,她就從天而降,笑嘻嘻地對我說:“娟姐,今天的裙子真好看!”推開門進教室,總能看到她燦爛的笑臉,聽到她熱乎乎的問候“娟姐好”。雖然我們只認識了一個月,但她對我的親熱勁兒,卻讓我覺得我們已經是認識很久的朋友了。我打心眼兒里喜歡這個活潑、開朗、可愛又真誠的女孩。
12月中旬,美術聯考結束了。我又在教室里遇見了她。不知怎的,總覺得她心事重重,上課的狀態也不如從前。我想,也許是聯考分數沒有出來,她有些擔心吧。
12月底,聯考分數出來了。一天,我去上課,教室里人聲鼎沸,幾個孩子迫不及待地朝我走過來,高興地跟我匯報他們的考試分數。
我當然很想知道芹芹的分數情況,加上覺得我們的關系比較“鐵”,于是就不假思索地走到她身旁,笑著問道:“考得怎么樣,成績不錯吧?”誰知,她抬起頭,直杵杵地懟了我一句:“你老盯著我干嗎?”然后就低下頭,不理我了。她的聲音很大,語氣很硬,我的笑容瞬間凝固了。我傻傻地站在那里幾秒鐘,然后訕訕地走開了。
有那么一瞬間,我真的有些生氣。她怎么可以這樣對我?難道她不明白我對她特別地關心嗎?難道在她眼里,我是可以隨意發脾氣,完全不用尊敬的傻瓜嗎?
這些念頭就像閃電,劃過了我的心,然后就消失不見了。雖然沒有跟她交談過,但我可以肯定的是,當她說出那些話時,在她看到我的窘態時,她就已經后悔了。她當然明白我對她特別地關心,她當然不是故意發脾氣讓我難堪。她有她的難處。
那節課,我們一起學習的內容是古代詩歌鑒賞。我努力使自己忘掉剛才的一幕,全身心地投入課堂教學中。然而,讓我不安的是,芹芹一直都沒有抬頭,雖然在記筆記,但我感覺得到她的心不在焉。
我一個人呆呆地坐在辦公室里,深深地后悔。
我后悔自己的自以為是。我自認為學習勤奮的她一定會成績優異,卻忘記了所有的考試,尤其是繪畫考試,有時候也會發揮得不太理想。她一定十分不滿意,一定十分失落。我只考慮自己想要知道分數的心情,卻忽視了孩子的心情,我怎么可以這樣呢?
我后悔自己的冒失沖動。考試分數是孩子的隱私,我應該尊重孩子的感受,選擇合適的場合單獨詢問。在教室里,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我的一句詢問,讓原本就傷心、自責、失落而又無助的芹芹陷入難堪中。我怎么可以這樣呢?
我后悔自己的高高在上。試想一下,如果芹芹是一個成年人,是我的同事或者朋友,我還會如此隨意地發問嗎?我想我不會。我會顧及一切可能的情況,我會顧及她的感受。說到底,我沒有給予孩子應有的尊重。在我的心里,我把自己當成了無所不能、高高在上的大人,而把她當成了沒有長大的孩子。我怎么可以這樣呢?
種種的后悔像大海的波濤,一次次涌上來,吞噬了我的心。我的眼前都是芹芹無神的眼睛,都是她破碎的心。
第二天上課,我沒有聽到熟悉的問好聲,沒有看到熟悉的眼睛。課堂上,每當我們的眼神相遇,她總是會快速地閃開。看到這些,我的心很痛。我更加真切地感受到,她一定也陷入深深的自責中,她一定明白我對她的善意,她一定體會到了我的尷尬和難為情。
我不想找她談心,因為我已經讀懂了她的心。我需要做的,是讓她明白我的心,明白我對她的歉疚,明白我對她的寬容,明白我對她的體諒,明白我對她的喜歡。
讓孩子讀懂老師的心,有時候并不需要語言,一個關愛的眼神,一縷燦爛的笑容,一個親昵的動作,一個特別的稱呼,就足夠了。
我若無其事地讓她幫我倒水、拿試卷、送作業;我一如既往地給她講解難題,給她輔導作文;路上偶遇時,我依然熱情地和她打招呼、開玩笑……我用自己的平靜、平常傳遞著信息:一切都過去了,別放在心上。無論我們之間發生過什么,我們還是最好的朋友。
轉眼間,一個月過去了。她的臉上漸漸有了微笑,又像往常一樣,和我肆無忌憚地開玩笑,沒心沒肺地找我聊天。她說我是她的“閨蜜”,我聽了,心里喜滋滋的。
當自己的一片好心遭遇孩子莫名地對抗和頂撞時,發怒生氣,或者失望沮喪,都不如冷靜地反思來得有效。因為,構建師生關系的主導方在教師。有時候孩子們不夠冷靜,有些情緒化,這是正常的,我們需要冷靜,需要穩定情緒。這個世界上,從來都沒有哪個孩子會無緣無故地對抗或頂撞老師,他們每一個看似不當的行為背后,一定隱藏著某些心理需求和渴望。我們需要做的,就是竭盡所能,努力“看到“他們的需求和渴望。
我們必須告誡自己,在不冷靜的情緒主導下,所采取的不太恰當、不太有效的教育方式,最大的受害者不是我們,而是孩子。他們不僅要承受被忽視的痛苦,還要承擔師生對抗的所有后果。
我們必須提醒自己,有時候,解決師生之間的誤會、矛盾,最好的辦法,也許就是當什么也沒有發生。我們一如既往地對待他們,聰明的他們立刻就能讀懂我們的心意,也會一如既往地對待我們。
幾乎是一路小跑,我沖進了辦公室,把課本教案丟在桌子上,我迫不及待地拿出信封。
信封的左上角寫著“給我最愛的人”,一顆紅紅的愛心畫在旁邊。打開信,“親愛的娟姐:……畢業不是我們‘閨蜜情’的結束,而是開始。愛你喲!”
一邊讀著,我的心里泛起一片幸福的云霧。
(作者單位:湖北省武漢市石牌嶺高級職業中學)
(插圖:劉沁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