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鈺
作者有話說:最初想到要寫這篇文是因為文中那句以“我曾慕過凰”開頭的話。這句話是一年前隔壁班有個叫“曾牧煌”的同學寫下來的,然后最近翻出來了,想著這靈感一現也挺不容易的,就寫下來了。希望你們能喜歡。還有,表白美麗編編,真的是人美心美,啥都美!
我曾慕過凰,我曾修葺心墻,我曾拂袖揚鞭,打馬長安,我曾年少輕狂。
住院部大樓前有人在布置表白現場,在我來這坐落在十六朝古都西安的中醫院實習剛好半年的這一天。
從中藥房的鏤雕花窗看出去,小花園的紫薇樹被綁了好多紅色的玫瑰,嬌艷得好像能掐出血。有人在吹氣球,有人在卷拉花,熱鬧的場景像是一把火,燒得我這個單身狗眼睛都紅成了小白兔。
“你是我失意時的遠志,是戀外時的當歸,是大意時的細辛。君子佩蘭以正身,我愛了中藥半生,此后,只缺個你。”前輩拿著藥稱瞥了一眼外面的橫幅,“嘖嘖”了兩聲,“這誰寫的,酸不溜秋的。”
我把嘴噘得老高,對著她點頭如搗蒜,卻接到程川從7樓打來的電話。
“彭彭,聽說要表白的那個是曾師兄!”
哈?冰山帶教曾牧煌?!我的天,他要跟誰表白?
就在我無比驚訝又沮喪的時候,程川已經氣喘吁吁地跑到了我的面前,彎著腰扶著腿說:“快……表白……給你……”
“哦……啊?!”等我反應過來這個“你”字就是我的時候,整個人都蒙了,隨后就像塊木頭一樣被他拉出了中藥房。
我被拉到用十全大補湯圍成的心形里,身旁是玫瑰樹匯成的海洋。曾牧煌拿了個字典那么厚的筆記本,筆直地站在我面前。六月的艷陽融進他的眸中,晶亮得像一塊棕色的琥珀。他就那樣看著呆若木雞又受寵若驚的我,像是要看到地老天荒。
周圍的人圍得住院大樓的廣場水泄不通,數百雙眼睛在階梯、花壇、樓上看著我們倆,渴望著他開口,盼望著我點頭。
啊!我這半年豬狗不如的生活可算是熬到頭了,傍上這個在中藥房占據著舉足輕重地位的人,從此抓藥的是別人,扛藥的是別人,我就坐旁邊喝喝茶,看看書,生活無比愜意。
心中對未來的構想已經非常遙遠了,甚至連嘴角都忍不住上揚。
可事實證明,想象越美好,現實就越殘酷。
曾牧煌斜眼看著喘完氣的程川,從那個站了許久的位置挪了出去。
怎么回事?
我莫名有點慌了,下意識地往邊上靠了靠,不小心踢翻了一杯湯藥,頓時中藥的苦澀味道到處都是。
“人都來齊了,你們開始吧。”他這才像想起什么似的,推了一把一臉蒙的程川,道了句“加油”,然后就真走了。
我愣怔地看了兩眼程川,又望著那個追逐了這么些年的背影漸行漸遠,最后消失在擁擠的人潮里,木訥地沖出人群跑出了廣場。
沒有目標和方向,直到累得沒有了力氣,所有情緒才一擁而上,終于不爭氣地哭了起來……
大學時期的曾牧煌是個大眾男神一樣的存在。迎新晚會一首民謠吉他名震中醫大,之后每年都能拿到中藥學院的全額獎學金。他外形俊朗,身材高挑,在一眾南方小矮人的聚集地里,顯得尤其鶴立雞群。
可我喜歡上他時,并不知道這些。
那是我媽罹患乳腺癌的第一年,我考上了中醫大,每天學校醫院兩頭跑。
一天晚上,我給我媽送完晚飯回學校,正巧碰到新教學樓課室正在上有關于腫瘤的公選課,興趣一來,又想著別打攪別人,便躡手躡腳地從后門溜進去。誰知……走到一半,絆到椅子腿摔了個狗吃屎。
不銹鋼飯桶掉到地上,“哐當”聲響徹整棟樓。而我媽沒吃完的飯菜就那樣落得到處都是,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若有似無的飯菜香。
我尷尬透了,因為所有人都轉過頭來看著我。他們臉上的表情,像是看到了熱帶地區突然而來的一只企鵝,蠢得連走路都不會的那種。
“你好像不是我們班上的。”教授推了推眼鏡盯著我,“誰認識這位同學?”
無人回答,我恨不得找條瓷磚縫鉆進去。
就在我尷尬得快哭了的時候,一陣低沉得跟抽了很多年煙的大叔一樣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
“我叫她來的,不好意思。”
我抬頭向著聲源望去。
那是一個側顏極其好看的男生,五官立體得像是米開朗琪羅雕的大衛,坐在左手邊第三排靠窗的位置,背挺得跟去云南雨林里特訓過的特種兵一樣。晚風從玻璃窗的縫隙擠了進來,輕輕摩挲著他的碎發,長密的睫毛半掩住他斜睨的眸子。
我就那樣望著他,就像那天他拿著那本筆記站在住院樓廣場望著我。
那一瞬間,既是天塌地陷,亦是世界新生。
后來課間,所有人都來幫我打掃,問我跟他是什么關系。到那時我才知道,那就是我進校開始就一直聽別人稱贊仰慕著的人,一個我連望著都覺得遠的人。
心里仿佛有個聲音在說:原來,他就是曾牧煌;原來,他就是了……
“什么?曾……曾牧煌?他幫你解圍的?”
幾天后的晚上回宿舍,我一時興起跟來送蛋糕的程川說了這事。他摸了摸我的額頭:“你是不是在做夢?”
我白了他一眼,打開他的豬蹄:“從今天開始,我的男神除了彭于晏,還多了個曾牧煌。”然后我就去洗飯盒了。
可我沒想到,我剛出陽臺,就被遠處的景象嚇尿了——夜晚情侶約會圣地小樹林驚現曾牧煌,而且是被五個彪形大漢圍在中間的曾牧煌!
于是我扔掉手里的飯盒,提起我的小裙子,從門背后拿了把夾核桃的夾子就沖了下去。
“錢好了就說一聲。”
跑到小葉榕背后的時候,我聽到領頭的那個二頭肌有我兩條胳膊粗的大漢說了這么一句話。錢?難道是勒索?高利貸?綁架?!腦子里閃過幾個大字,想到“綁架”,我快怕哭了。
但是,我要慫人救男神啊!
“急需用錢!望各位大爺相助!!”
實在沒辦法,我就發了動態,QQ、微信、微博輪了一遍,然后又群發了短信。
“你……”程川回我了,附帶了大怒的表情,“你是誰?”
哈?我有點蒙,發了好幾個問號給他。
“我警告你!我爸是公安局的,你怎么偷到我朋友手機的就怎么還回去!不然,我讓我爸抓你!”
我無語了,躲在樹后面悄悄摁了語音:“是我,我要救男神啊!”
這個世間總是有很多錯覺,比如我一直以為我小聲說話是真的“小聲”。就是這種錯覺,讓那五個大漢瞬間注意到了我。
我提起看似碩大的核桃夾子護在胸前:“我……我,我跟你們說……校園霸凌現象是受社會譴責的……”吞了吞口水,我又道,“你……你們不要站在輿論的對立面……要不然我同學的爸爸會來抓你們。”
說出后面那句話的時候,我才反應過來自己被程川帶跑了,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大嘴巴子。對面的人突然就笑了,不是大漢,是曾牧煌。
還是那低沉的煙嗓,卻帶了幾分輕柔。
“你不會以為我被欺凌了吧?”他嘴角的笑意深了,眼睛也彎成迷人的月輪,“傻得有點可愛。”
心頭像有無數曬月亮的蝸牛,伸出觸角摩挲著心墻,不經意被風一吹,它們縮進殼里,墻卻在一瞬間轟然倒塌……
后來我才知道,那五個肌肉大叔是搬運重型機械制藥機的工人,曾牧煌跟的科研導師準備購置新機器,讓他聯系搬運。他剛下課回來,時間又緊,所以就選了這么個時間和地點。
“你住哪兒?”他偏著頭問我。
我還處于剛才他在月光下盛開的笑容中,像被催眠了一樣指了指宿舍陽臺的方向。
“那我就不送你咯?”
我點頭。
等到那個頎長的背影消失在人行道對面,我才猛地回過神,想起剛才的對話,悔恨得把大腿都給拍紅了。
但一想,世上有那么多人,我偏偏跟他有如此多的奇遇,以后總會相見的吧,心里就好受了些。
可是我等啊等啊,幾天了,還是沒再遇見他。然后我又苦逼地一邊在中藥的海洋里遨游,一邊伺候我媽。
喂了我媽整整一碗飯后,突然想起那天發生的事,就跟她叨叨了起來。說到那場鬧劇最后的真相,我媽開始笑,笑過之后又恢復了死灰臉。
從她患病開始就這樣,看著窗外的樹,數著上頭長了多少葉子,又落了多少,有時候一言不發看一天。
我每次看到她這樣就想哭,但我又不能哭,只能默默陪著她。但那天我卻很想讓她開心,于是我掰過她的臉,咧開嘴看著她。
“媽。”我叫她,努力擠出一個大大的微笑,“上課的時候,老師和男神都說你這是小病!我也學了藥,一定能把你給治好!我們一定可以的。你一定要開心一點,好不好?”
她沒說話,只是跟著我笑。但那個有些勉強卻顯得無比透徹的笑卻讓我的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
“彭彭。”我媽伸出手給我擦眼淚,“知道我在看什么嗎?”她沒等我回答,又看著窗外自顧自地說了起來,“我在看你爸。”
因為我媽的病,我爸只能拼命掙錢,朝九晚五之后顧不上吃飯就去做兼職,一直到半夜才回來睡覺。我一邊上學一邊照顧我媽不是為了證明我有多孝順,只是因為我們請不起護工。
一股酸澀涌上心頭,我終于忍不住抱著我媽哭了起來。
她似乎沒想到我會哭得這么厲害,撫著我的背,語氣也變得歡快起來:“你說的男神,他叫什么名字?”
“曾……曾牧煌。”
我從她懷里掙脫出來,扯了紙巾擦鼻涕。她又開口了。
“你喜歡他?”她頓了頓,“像媽媽喜歡爸爸一樣?”
我愣住了。不是因為我媽從我之前的言語里發現了藏在我心里的秘密,而是后面那句“像媽媽喜歡爸爸一樣”。
她說,我說起曾牧煌的時候連眉毛都在笑,身上泛著一種叫“傾慕”的光。
那一刻,我的心靜得出奇。
其實我并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他,但每次奔波勞累到想哭的時候一想起他,我就不再哭了。似乎他如天神一般的形象就是我快樂的源泉,我眼角那個女媧都補不了的淚洞一遇到他,就關上了。
“應該是喜歡的吧。”我悠悠地說著,“曾牧煌。”
可我沒想到的是,此刻,正主就在門口……
曾牧煌跟在負責院內制劑相關事務的老師后面,冷冷地看著我。
“你的小迷妹都發展到病人家屬了啊。”老師轉過身拍了拍他的肩,笑得諱莫如深。
我悄悄瞥了一眼我的冷面男神,那一刻,真的快得呼吸窘迫綜合征了……
發現程川的轉賬是在我提著飯盒回宿舍的路上,巨款下面備注了一行字“不夠再找小爺”。我一分不差地給他轉了回去,附帶了一句“什么鬼?”
發完我才反應過來,轉賬時間是在我那次發動態之后不到1分鐘的時間。
“你不是以為我被盜號了嗎?”我發了個疑惑的表情給他。
“那天小爺剛發生活費,就喜歡給盜號的錢,縮小貧富差距,感化他們嘛。”他回了個裝的表情回來。
看到這句話,我腦海里閃現出那個欠揍的嘴臉,莫名地就跟這豬頭分享我與曾牧煌的奇遇。然而跟他磨磨唧唧說了半天之后,他突然就打斷了我的話。
“曾師兄買的那批機器不是給導師的。”過了很久,他才再發來消息,“是給芳菲師姐的,他的女朋友。”
“女朋友”三個字像一支突如其來的箭,戳穿我所有的喜悅,整個人從眼角膜疼到了腳底板。我甚至覺得自己的雙手都在顫抖,抖得拿不穩手機。
可是,程川的信息又來了。
“前女友,剛剛跟室友確認了一下,有沒有覺得空氣都甜了?”
啊哈?!我一邊噼里啪啦打字怒斥他怎么不早說,一邊轉著圈圈在人行道上左拐右拐,高興得快要上天了。
這是我單身十八年來,第一次覺得自己離幸福那么近,近得好像一伸手就能夠到,然后緊緊攥在手里一樣。
之后的幾天里,我總是會跟曾牧煌“巧遇”。
從門縫里看見他在琴房十指律動,優雅無比;在網球場圍欄外假裝撿紫荊花瓣,蹲在地上看他揮拍奔跑;到階梯教室最后排躲著看他模擬演講。最后,這巧遇的頻率貌似太高,程川把準備悄悄溜進藥物實驗室的我給抓了回來。
“彭雨陽,你能不能矜持點,像是沒見過男人似的。”
“對啊,我就是沒見過。”我撇嘴。
“我不是?!”程川有些無語。
“嗯!”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程川一氣之下給了我個大栗暴,我疼得大叫。
“你媽的飯我剛送去了,現在回去好好上課。”他抓著我的兩條胳膊,準備像拎小雞一樣把我拎走。這時候,藥物實驗室傳來了一陣響亮的女聲。
“你不回西安,你爸不會同意的。買機器的錢他也不會給你。”
我掙脫了程川,斜靠到門縫邊,見到屋內的曾牧煌穿著白大褂正在揉太陽穴。他前面是個裊娜的女生,雖然只有個背影,卻足以令我心曠神怡。
“只要這次的制劑有突破,項目就會有補助,還會有融資。”曾牧煌與幾天前在醫院見到時相比顯得有些疲憊,一臉倦容的樣子讓人心疼。
“呵,就算是乳腺癌那也是癌癥,你以為你用幾劑針藥就能治好?別天真了,曾牧煌。”那個背影在那一刻顯得有些刻薄了。
“我會做到的,一定會的。”這之后,曾牧煌很久沒說話。實驗室里明亮的燈光灑在他的臉上,棱角堅毅得令人生畏。
在我看來,曾牧煌就是如天神一般的存在,他有一雙不受桎梏的翅膀,沒有人能讓他不自由。可是,我終于知道了,每個人都不是自由的,只是我的天神,他會用自己的方式去接近自由。
那之后再遇到曾牧煌是在病房里。
他來征集乳腺癌制劑的試驗者,到我媽這兒是最后一個名額。
“費用你們不用擔心,科研會報銷,只是療程不固定,技術也不成熟。不過,每個試驗者的療程是隨時變化的,根據周期體檢報告……”
他拿著知情同意書給我媽講那制劑的好壞,并沒有避重就輕。講了不到一半,我像個冒失的小學生一樣舉了手。
“你說。”他笑了。
“你……你會治好我媽嗎?”我尤其真摯地看著他,“你只需要回答會或者不會。”
他有些驚訝,像是沒料到我會問這個問題,話也變得有些遲疑:“我……盡量。”
“量”字剛出口,我就重重地點了點頭,說了三個字:“我同意。”
不是沒有擔憂,只是心里莫名就很放心。因為是他啊,他需要這個機會來證明自己;因為是他啊,只因為是他……
簽完字之后,我按著周期推我媽去做治療,自己就坐在治療室外面等。有時候是一個小時,有時是半天。
我媽出來的時候是我最開心的時候,因為她的面色一點一點紅潤了起來,還因為每次曾牧煌都會親自推她出來。
那天是半天的治療,我坐得屁股都快成油餅了,治療室的門才打開。我看到我媽坐在輪椅上睡熟了,趕緊過去接輪椅把手。曾牧煌卻擺了擺頭,示意和我一起回病房。
“等久了吧?累了就進病房睡一會兒,晚上我跟我的老師值班,到時候送你回去。”他在我耳邊輕聲說。怕吵醒我媽,又怕我聽不見,所以他湊得很近。
我能感覺他口中的水汽摩挲著我的耳輪,外耳道的纖毛隨著音調搖擺。我聽到他的重音是在“送你回去”這四個字上,頓時一陣舒爽的電流從左耳傳遍全身。
治療室距離病房不過百米,我卻覺得仿佛跟他走了半生。將要落下的余暉斜斜地灑在他的身上,和煦的光反射進我的眸中,像是看到了真正的天神,像是感受到了……永恒。
后來我媽醒了。
我給她擦了身,換了衣服,哄她再次入睡后,又趕了一篇論文。想著一定要撐到曾牧煌下晚班,結果……不爭氣的我趴在我媽旁邊睡著了。
被夜尿憋醒是在深夜三點,我揉了揉眼睛,卻發現身上披了件白大褂,柔軟的質地,帶著幾絲魚腥草獨有的味道。我拿到身前,發現衣角里寫著幾個大字——
“中藥房,曾牧煌。”
心頭像是有無數蒲公英的種子飄過,像一把把小傘,迎著風,向著令人希冀的遠方飛去。
我想,我是喜歡上他了,這個像天神一樣溫暖的人,像我媽對我爸那樣的喜歡……
大三見習,我選擇跟著曾牧煌。他每天帶著我進出制劑室,又往返于藥房。行色匆匆得讓我在微信運動里每天排第一。
他話很少,大多都是我在那里叨叨叨。
“曾師兄,老師交班的時候說記得統計出納。”我站在裝山楂的柜子前面,趁他沒注意,塞了一顆進嘴里,一陣酸爽纏繞在舌間。
天哪!好酸!但一點都不抵餓!
“你可以試試你左腳旁邊那個。”曾牧煌坐在我背后查庫存,突然說了這么一句話。
我蹲下來掃了那個柜子一眼。嗯?大黃?正想著他是在暗示我什么嗎?畢竟他的外號就叫大黃。然而,他又開口了。
“吃進肚子里的垃圾太多,該瀉一瀉。”
哦,原來他只是發現了我在偷藥吃。
可是第二天上班,我發現更衣室多了好多零食,有個女前輩也從住院部下來吃了。聽她說是曾牧煌買給科室所有女同事的。看著其中那一大盒山楂片,我的心如小鹿亂撞。然后曾牧煌突然進了更衣室,將山楂片塞進白大褂里,穿上,極其瀟灑地去了制劑室。
那一刻,我覺得可能是因為我的心墻太硬,里頭的小鹿已經撞死了。
突然,一個女前輩從制劑室過來拿東西,看了我兩眼:“先別過去啊,你師兄跟人吵架呢。”
吵架?為什么?于是我偷偷摸摸過去。
然而,我沒想到,打開門縫的一瞬間,映入我眼簾的是……芳菲師姐?
“為什么非要留在這里研究虛無縹緲的對抗乳腺癌的制劑?為什么不回西安跟我訂婚?”
“不為什么。”
“你能好好說話嗎?”
……
師姐全程哭腔,楚楚可憐得我都想去抱抱她。然而曾牧煌卻只是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我是被一陣高跟鞋踩地的巨大聲響嚇得撲進門內的,從地上爬起來時才發現半截斷掉的鞋跟在我的腳邊。
“你是……”師姐掃了我兩眼,又指著我看著曾牧煌,“你說的蠢徒就是她?”
蠢徒?什么情況?
曾牧煌沒回她,從白大褂里拿出那盒山楂遞到我手里,看著我的臉:“放兜里,別讓別人給吃了。”然后他單手推著我的背,送我出了制劑室。
我蒙了,聽到他關門的聲音,心亂如麻。
那天我在我媽的臨床輾轉反側,整晚都處在一種破壞了別人幸福生活的恐懼之中,所以第二天頂著一雙熊貓眼就跟老師申請去了住院部。
回門診藥房拿患者代煎的藥是在中午,我刻意挑的他們下班的時間。可我沒想到曾牧煌就坐在電腦前,一動不動,像是在刻意等著誰。
“來了?”我到門口的時候,他開了口。
“嗯。”我不敢看他。
“怎么調班了?”他又問。
“我……”我低下頭,“程川在那里,我想跟他一起上班。”
他沒說話,從柜子里把藥遞給我。我看著他清瀝的眼神里帶著幾絲看不透的混沌,突然想起昨天的事。
“蠢徒是什么?”
他的手放在那包藥下為我承擔重量:“誰跟你說芳菲是我女朋友的?”
“不是要訂婚了嗎?那是……前女友?”想起程川跟我說的話,我試探性地問他。
曾牧煌突然嘆了一口氣,又是一副要死不活的表情看著我:“你看,你不就是蠢徒嗎?”
后來我才知道,芳菲師姐只是曾牧煌曾經仰慕的同鄉厲害學姐,像是一只驕傲的鳳凰,從來看不起不及她的人。可是后來,他變得非常厲害了。
用他的話來說,就是——“我曾牧煌,曾慕過凰”。
“所以你們并沒有在一起嗎?那你為什么不回西安?為了躲她?”問出這句話時,我并沒有如釋重負,反而有些害怕。
我怕我對他的喜歡也像他對師姐的喜歡一樣,所有狂熱的追逐都只是一廂情愿,那股熱情一過,心湖重歸平靜。
“彭雨陽。”他看著我的眼睛,看了許久才開了口,“不是喜歡了就要在一起,也不是只有愛情才能讓一個人做出不利于自己的決定。我不回西安,只是想給自己的未來更多可能。”
“那未來有什么可能呢?又是怎樣的人,你才會喜歡到能夠在一起呢?”我鼓起勇氣問他。
他似乎沒聽到我的話,伸出空閑的右手在我的劉海上撩了撩:“今天住院部老師叫你抓蒲公英了?連頭發上都是。”
我有些失望,他在岔開話題。就在我捧著一大包藥轉身離開的時候,身前的那個人突然將藥提到了半空。
“大概是……有孝心的蠢萌徒弟吧。”
他剛剛才說我是蠢徒!
我心里那頭撞死了的小鹿似乎重生了,直接將心臟撞了個大洞。我紅著臉試探性地考證:“就是……蠢徒?”
電腦屏幕發出的亮光照到他好看的五官上,泛起一層耀眼的光。我望見那一開一合的嘴角湊成了一個字——“是”。
因著注射緩解制劑的關系,我媽撐了兩年,但最后還是在我大三畢業時去世了。
我爸事先不知道我簽了制劑的知情同意書,在我媽下葬那天,怒氣沖沖地準備去醫院討個說法。我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跪在靈堂抱著他讓他別去,嘴上自始至終沒提過曾牧煌的名字。
“你跟誰簽的這東西?!”他很兇,從小到大都兇。他生起氣來像一頭噬血的獅子,額角的青筋暴起,“說不說?!”
“一定是這個藥把你媽害死的,一定是!”
各種不知情的親戚朋友也在逼問我,像是逼問犯人,像是我再不說出那個名字,他們便會視我若仇敵。
正午的陽光很辣,白得刺眼,光是直視一眼便會讓人流下淚來。我已經毫無辦法了,盯著冰棺折射出的炫目發了一陣呆,然后垂眸,木訥地跪著。
“叔叔,不關彭彭的事。”
大門外出現了一個人,耀眼的光像給他鑲上一道金邊。一襲黑衣閃到我的面前,我才發現,那個正跟我爸面面相覷的人,是程川。
“這是兩年前我去簽的,彭彭不知道。您要是非得追究責任,那就找我吧。要錢或者打我一頓,我都接受。”
他臉上是從未有過的冷靜,我抬頭看著他,他剛好軟下目光看著我:“進去睡睡覺,黑眼圈這么重,都不可愛了。”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莫名就覺得很安心。
后來我爸終于懂了那藥是用來延緩我媽的病情的,才沒再追究。而那一天,我真真切切地看到那個穿白大褂如風衣一般的人出現在了擁擠的人潮里,輕輕地瞥了我一眼,然后輕輕地走了。
再然后,他就離開了這座城市,回到了他的十六朝古都。
大四選實習醫院,我毫不猶豫地選了西安。我爸說我是被人下了咒,相隔千里,背井離鄉也要去西安。其實我只是想去找曾牧煌,想問問他為什么那時候明明去了我媽的葬禮,還是默不作聲地離開了。我想問問他說過喜歡他的蠢徒,為什么說話不算數?我還想問問他究竟有沒有喜歡過我,哪怕只有一點點……
“你怎么也選了西安?”我在實習醫院的公布名單上看到西安下面出現程川的名字的時候,整個人驚恐了。
“我對歷史一向感興趣,十六朝古都呀,去開開眼界。你看,你一點都不關心我,我喜歡歷史你都不知道。”他推著兩個碩大的行李箱站在我身后,“咦?你的行李呢?”
“背上。”我抖了抖背包,食指劃過機票上的目的地,心里莫名就很塞。
“彭雨陽。”程川突然正經起來,“我去西安,其實是替你爸監督你的,他怕你到時候做傻事。”
轉頭看著這個跟我從小吵到大的藍顏,又想起要離開總是兇巴巴的父親,我一下子酸了鼻子。
“哎呀,別哭呀。你哭的時候可丑了!”程川顯得有些手足無措,翻箱倒柜拿紙巾給我擦,最后弄得地上到處都是。
“程川,你這個傻子,哈哈哈——”看著他手忙腳亂的樣子,我突然就開心起來。
“你有沒有良心呀。”他白了我一眼,“算了,不哭了就好。”
我沒想到,到達中醫院后曾牧煌不在。收拾好屋子已是半夜,程川卻突然給我打了個電話,我接了,他又什么都不說。
“大半夜不睡覺干嗎?”
“掛念美人兮,”他發了語音,裝腔作勢吟詩,“輾轉反側。”
“說人話。”我很無語。
“那我……真的說了?看微信。”他有些忐忑。
“嗯。”
我剛打開微信,對話框里便出現了一張截圖。
那是曾牧煌新發的朋友圈,他和師姐兩個人的合照就那樣刺激著我的眼。背后“曲江寒窯”四個大字,像一盆冷水將我心里那簇燥熱的火苗瞬間熄滅了。
萬水千山是有多遠,我從來沒有注意過這個問題,那一刻卻是懂了。那是我靠近了,也看不完全的風景。
“你半天沒回我了,不會是在哭吧?嗯?”程川發了無數個問號,“我還以為用這種方式發給你,你會容易接受一點。早知道就不發給你了,對不起啊。”
“彭彭?回我一句話行不行?本少爺好擔心啊!!”
消息框不斷閃爍,像是亮亮的繁星照亮我心中的黑暗,我覺得我的視線……又模糊了。
曾牧煌喜歡我嗎?我一直想問這個問題。
如今我蹲在遠離住院樓的花壇里想起這些事情,心里卻跟明鏡一樣。就像是苦守寒窯十八載的王寶釧等不回一個完整屬于她的薛平貴一樣,我跨越萬水千山尋求的那個答案,從一開始就很明朗,只是我一直不愿接受罷了。
“表白現場是程川托我布置的,托我見習帶你、給你買零食的也是他,你看,你來西安實習他都護著你來,他有多喜歡你,你應該知道了。我那批機器的錢也是他幫忙付的,所以這個機會我準備順勢丟給他,不過可惜你跑了。”
曾牧煌的短信灼燒著我的眼,心里的委屈終于一瀉千里。
“那你知道我有多喜歡你嗎?”
為了救你冒著被可疑人員虜殺的風險去籌錢;為了讓你留在喜歡的地方把自己最親最愛的人交給你完成理想;為了不給你添麻煩就算我爸打我罵我還是一句話不說。你知道我來西安的第一個月發了三天高燒,說了兩天胡話嗎?你不知道。曾牧煌,你只知道跟你的前女友糾纏不清,只知道程川有多喜歡我。那我呢?你知道我有多喜歡你嗎?
我編輯好這一長串文字,淚流到嘴邊,卻又一個字一個字地刪掉。
我們都不曾知道,那些喜歡著我們的人到底有多喜歡我們。因為我們的心太小,小到只能看到自己的喜歡。
后來我辦了轉實習醫院的手續,準備回家。我爸剛好給我發了一段文字:路過你上小學的地方,去你媽接你放學的那家面館吃了碗鋪蓋面,好像變了味道。等你回來,我們再去吃一次,你試試到底變沒有。
我上小學的地方在另一個區的北段,距離家近三個小時車程。我知道,那是他在想我了,或者說,是想我媽了。
手續下來的時候,程川叫我等他。我看著他拿著自己的照片往申請表上貼的時候,突然就想起那時我媽入葬他從門外踏著陽光進來的場景。
喜歡一個人為什么那么累呢?既然那么累,又怎么非要山南海北地追著它去呢?我從前不懂,那一刻是真的懂了。
“我曾慕過凰,我曾修葺心墻,我曾拂袖揚鞭,打馬長安,我曾年少輕狂。”我在朋友圈寫下這行字,踏上回程的飛機,看著窗外的十六朝古都一點一點變小,最后消失在對流層之下,如釋重負。
“叮!”手機響了,靠著關機之前的最后一點信號,我收到了一條短信——
“輕狂已過,祝與良人成雙。”
我默默注視了良久,合上了手機。此刻窗外云彩絢爛,遠方亦明朗。原來,我們都是曾愛慕過彼此的凰。
編輯/張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