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溝的老酒仙

我也聽外婆說起過，老酒仙原來不喝酒。

“陳大娘，你家老酒仙又喝醉了，滾到臭水溝里，你快去看看。”高家溝熱心人慌慌張張地跑上門來告知。

“哎呦喂，這個老不死的酒瘋子，成天盡干些糊涂事呀！真是好麻煩你來給我捎信兒。”陳大娘邊責怪地罵，也沒忘記感謝捎信人。“沒事，大家都是村里的，麻煩啥呀。”

老酒仙姓高，家住龍泉東山某小鎮高家溝，陳大娘是高大爺的老伴兒，也快六十歲了。她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嗓門可是杠杠的，罵聲就像村里的廣播，大家都知她不僅聲音響亮，而且說起話來，眼睛炯炯有神。

熱心人也跟著陳大娘匆匆忙忙趕到臭水溝，還未見其人，就聽見陣陣如雷般的鼾聲，她掀開圍觀的人，往溝里一探，只見躺著的高大爺滿臉通紅，胡子上都粘著泥巴，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一副醉生夢死樣。

陳大娘氣不打一處來，兩手叉腰，兩腿杵得直直的，開口大罵： “哎喲喂，死老頭又跑哪去喝這么醉嘛？造孽喔。”

“陳大娘，還是趕緊把人拉到坎上再說。”話音剛落，另一個圍觀的還沒等回話，已手腳麻利地跳下溝了，接著提議的人也一下跳了下去，一個摟胳膊，一個抱腿，好像沒費太大力氣，輕而易舉地就把老酒仙抬到了溝坎上。

老酒仙嗜酒如命，一天可喝兩三斤，是典型的“酒罐子”，以前不少關心他的人，磨破嘴皮子也沒把他勸回，久而久之就沒人勸他了。大家都知他已酒性難改，此后，就把“老酒仙”的名號給他喊上了。由于他八十開外，體瘦如柴，所以，每次他醉酒后，幫忙的人都不吃力。

陳大娘一邊謝兩個抬的人，一邊看著其他的人，不經意間感到那些湊熱鬧的眼光中流露著嘲笑，這使陳大娘心里毛焦火辣，怒罵道：“你個死鼾像，老臉都丟光了。”

這時，陳大娘的另一個鄰居趕到：“稍等下，你們火娃把籮篼、扁擔拿起來了。”

鄰居剛說完，一個約十歲出頭，扯著籮篼、扁擔，衣服不整的孩子趕到了，看起來自帶喜劇效果。

剛到的那鄰居說：“來！我們把老酒仙裝起，抬回去。”

說完，理籮篼的理籮篼，扶的扶，三下五除二就把老酒仙往家里抬。

籮篼里的老酒仙依舊愜意地鼾睡，雷打不動，時不時嘴里冒幾句：“去、去，別搶我的酒。”抬他的和跟著的大伙都忍不住地笑在了一起。

這招來的不約而同的笑聲，加重了陳大娘的難堪，她低著頭，指著籮篼里的老酒仙又罵道：“天天不著家，喝，喝，就只曉得喝，早晚要喝死你。”

不知是不是恰好要驗證“酒醉心明白”這句民間俗語，老酒仙還偏不害臊地胡言亂語給接上了：“這酒是我孝敬閻王爺的，誰敢搶，我給他拼命，保佑沒小偷盜祖墳，保佑我和鄉親都延年益壽哈。”

抬在后面的鄰居接著笑意滿面地跟大伙說道：“老酒仙還真是酒醉心明白哈，心里念念不忘大家長壽，大好人喲。”陳大娘卻有些哭笑不得，眼里含淚，心疼地說：“好，好，不跟你搶。”想到近些年來，有過不少鄰居、親友，因他喝醉而經常跑路幫忙，陳大娘的淚花里帶著深深的感激，怎么收得住，“好麻煩你們喲，你們都知道他年輕時不是這樣的。”

“哦喲！老酒仙那手漂亮的字，寫字高手喲！村里出了名的文化人，每逢春節登門找他寫對聯的人，排隊都要排到院垛壩外頭。”一個跟在后面的人大聲說道。接著又生怕別人搶了自己的話：“有幾年春節，我都看到有感謝他的人，要塞紅包給他，他硬是不收，甚至還打趣，‘我那一寸旮旯房，老天的雨又經常掰開瓦找我，別讓我為你們保管錢，麻煩得很。再說寫幾個字就要給錢，又沒出力出汗，鄉里鄉親的，誰都有該幫的時候嘛’。”

我也聽外婆說起過，老酒仙原來不喝酒，那時他非常熱心通理，村里人有事都喜歡找他幫忙，哪家哪戶大事小事，調節左鄰右舍矛盾，都會有他。只要他在，大家都會給他面兒，都好尊重他喲。就是他的兒子為了救人死了后，他像變了一個樣。那年突然漲大水，有個幾歲大的娃在河灘玩，瓢潑似的大雨突然下起來，還沒等那娃跑上河岸，就被沖到河中。老酒仙的兒子正在河岸邊割草，見狀飛也似的跑向那娃，衣服也來不及脫就跳下去。但這雨實在太大太猛，把他兒子連同小孩一同沖走了。幾天后，才在不同地方把兩具尸體找回來。此后老高就把自己關在屋里，獨自喝了好幾天悶酒，就這樣，他心里的疙瘩至今都解不開，抹不平。

說來也怪，老酒仙的兒子葬后幾年里，總是傳出墳被盜的消息，這種事在高家溝傳得沸沸揚揚，有的說是鬼魂作祟，有的傳是先輩顯靈，有的猜是墳里有值錢的，是小偷盜墓，眾說紛紜……老高就偏不信邪，心想：老子就在墳旁搭起草棚守。開始他也是惶惶不安，翻來覆去，無法入睡。畢竟在萬般寂靜的夜里，一堆堆墳、棺材和骷髏，更加烘托出墓地的可怕。老高想了個辦法，睡不著，就把酒帶上，一到晚上就把自己灌醉了，別說還管用，醉了，倒下就呼呼大睡不醒，就再也不知害怕了。從此，一連大半年，再沒有墓被盜的事發生了。

后來老高也搬回了家住，但落下嗜酒如命的壞習慣，他也聽過家人、親友的勸告，煞費苦心地戒過好幾次，都不管用，沒辦法。就連他自己都說：“看來，這壞毛病要跟我一同入土啰。”

看到躺在籮篼里仍醉睡不醒的老酒仙，我禁不住感慨，從前那個熱心為大家、渾身正能量的老高，終究只能做個老酒仙了嗎？人生不可復返，即使老高成了老酒仙，大家還是記得那個熱心腸老高的情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