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牧太陽的人

早晨，陽光透過窗戶照射到屋里的時候，爺爺背上包，拿起烏爾朵（拋石器）。我也把我的小烏爾朵別在腰上。可是還沒走進羊圈，爺爺便從遠處向羊圈伸伸脖子，嘴里喊著“噓如噓如”，給羊群發出出發的信號，這樣才有時間讓羊群站起來，懶洋洋地拉出黑珍珠般的羊糞。到了羊圈門口，我和爺爺沒有馬上開門。因為還有一部分羊群正在拉屎。

“爺爺，為什么要讓羊把屎拉在羊圈里呢？”

“把羊屎拉在羊圈里，就能獲得充足的肥料。田里肥料多了，就能吃上很多餅子。”

每天早上，爺爺等羊群拉完屎，就讓我打開羊圈門，這樣也就拉開了我們一天放牧的序幕。

“噠。”爺爺揮動烏爾朵，羊群便披著清晨的陽光，陸續離開羊圈。這時，幾只散落的羊圍在我和爺爺的身邊，羊兒像人一樣挺立著，前腿搭在我和爺爺的膝蓋和腹部上，希望能討到吃的東西。爺爺翻出褲兜，給它們看了看，說：“你們看，我什么都沒有。”

羊群經過村里的巷子時，揚起塵土，把周圍的房子都遮住了。我很喜歡這一壯觀的場面。我也盡量讓我的腳下揚起一道道灰塵，也就是雙腳拖著地走。這時，村民們也會站在巷子兩旁觀看。我同爺爺一樣，把烏爾朵從腰間取下來，在頭頂揮動。雖然我的烏爾朵發出的聲響沒有爺爺的烏爾朵發出的那么大，可巷子里站著的人都能聽得到，而且他們對爺爺的烏爾朵并不關心，反而專注傾聽我的烏爾朵發出的聲響。有些大人用雙手把耳朵捂住，說：“尼瑪的烏爾朵的聲音比槍聲還大。”當他們這樣說的時候，我心里不用說有多高興。我想，自己一旦成為真正的牧羊人，那我的烏爾朵的聲響會讓整個村莊震顫起來的。

村民對我將來成為一個好牧羊人充滿期待，常常在爺爺和媽媽面前說：“我們不用為牧羊人發愁。尼瑪年紀這么小，就知道怎么揮動烏爾朵，怎么放羊。他肯定會成為爺爺最好的接班人。”聽到這些話，我心里特別驕傲！村里同齡的孩子們每天出去玩時，我正趕著羊群朝山上走去。爺爺總是對我說：“養馬須從駒子開始！”為了讓自己成為一個好的牧羊人，我每天都和羊混在一起。我覺得維護我們家庭榮譽的責任似乎落在了我身上。因為我們家有好幾代人當過牧羊人，在放羊的經驗方面，村里沒人能比得上我們。如果村里其他人去放羊，那么羊兒們無疑會成為流浪狗和狼的美味佳肴。

走過村莊，越過田野的籬笆，我們來到了平原。平原上，羊群向左右散去，給我們爺孫倆造成不少麻煩：羊群從后面追趕時，會向左右散開；從左右攔截時，一些懶散的羊群就停下來，連半步都不肯往前走。然而，先從后面把羊群趕一會兒，再從左右攏到一起。然后又要從后面趕，這讓我們前行的腳步像腳上系著一條繩子一樣慢。有時候，不得不用烏爾朵朝左右散開的羊群投擲小石頭，將羊群控制住。但羊早已習慣烏爾朵，不予理睬。一些烏爾朵石子“轟”的一聲掠過它們的頭頂時，它們便誤以為是老鷹或其他危險物而返回原地。就這樣，我在烏爾朵里放上一些扁平或長條的小石頭拋擲出去。這樣的石頭飛上天空時，會發出美妙的響聲，對羊群的控制很有幫助。

到了三個“說唱藝人”那里后，爺爺像往常一樣問：“你們還好嗎？”

爺爺接著又說：“那就好，你們開心就好！”

我發現昨天爺爺留在三個“說唱藝人”中間的石板上的糌粑已被吃光。三個“說唱藝人”就是三塊巖石，它們就像三個灶腳石一樣，彼此凝視著對方。爺爺撫摸著它們三個的“臉”，我也撫摸了一下。手里感到熱乎乎的，這真是一種愜意的感覺。爺爺說，撫摸他們的臉會得到福氣。它們的故事，村里人都知道。很久以前，有三個藝人經常去很多地方講故事。有一天，他們走到我們這里的山溝時，可惡的洪水把他們都給沖走了。當洪水把他們沖到這里后，他們就變成了巖石。

爺爺把包放下，掏出湯庫（裝糌粑用的小皮囊，多為羊皮），從里面抓出一把糌粑（爆炒青稞后磨成的粉），堆在三個“說唱藝人”中間的石板上，說：“吃吧！到了我們的地盤上，你們就不會餓著了。”說完，爺爺就把湯庫的口子扎好，收進包里。

它們的臉因被人反復撫摸而變得油光锃亮，儼然三個活生生的人。爺爺說，多向它們祈禱吧。沒準哪天它們變成人，給你講很多故事。

羊群從布滿荊棘和小石子的地方穿行。由于羊群在陽光下放慢了腳步，我和爺爺就用不著過度忙碌。太陽逐漸升高，同時酷熱加劇，像是矛頭一樣刺在背上，把肉皮中隱藏的汗都擠了出來。羊群走得越來越慢，被太陽曬得受不了，不停地搖著短小的尾巴。那些懶惰和瘦弱的羊找到了借口，在荊棘的陰影下埋頭喘息，甚至不吃凋落在荊棘之下的枯葉。我在它們頭上甩動著空烏爾朵，響聲如雷鳴，可它們像是從土里長出來的石頭一樣，一動不動。爺爺去管前面的羊群，我還揮動了幾下烏爾朵，但無濟于事。它們反而欺負我，我只能望著天空等待云的出現。有一片云，在離太陽較近的地方靜止不動。我把食指對準那些云彩，試圖將云彩引向太陽，可我的魔力沒有奏效。躺在山上的云彩，似乎還沒有蘇醒。我從手指縫里看著太陽及其旁邊的那朵云，它們離得很近。 “片片云彩走過來，圓圓太陽走過去。”我從平原遠眺，尋找那朵云的影子。但是眼前的一些荊棘擋住了我的視角，我爬上一塊巖石，直立遠望。那片陰影從深谷的另一邊向我移動，我在等待。汗珠沿著我的面頰淌下來，滴落在巖石上，巖石一下子把它吞噬了。我抬起頭一看，陰影不見了，真奇怪！去哪里了？我東找西找，還是沒發現。不過，不一會兒，陰影出現在深谷口子，我才發現，前面陰影掉進溝里了。陰影穿過荊棘和巖石，在努力向我靠近。云的陰影剛剛降臨到我們頭上，我就揮動著烏爾朵叫起來，羊群也發現了身上的陰影，離開了荊棘叢。這一下子，渾身都感覺冰涼涼的。我把唯一一件衣服脫下，纏在腰間，光著膀子趕羊群。羊群隨著云彩投下的影子，竭盡全力向前邁進。

綠草和邦錦梅朵的芳香撲鼻而來。羊群加快了步伐，它們不顧荊棘的枝葉，徑直跑向散發青草芳香的草甸。我把烏爾朵別在腰上，拿下掛在果樹上的壺，到泉邊取水。牧羊人炒茶的地方離泉水不遠，從那里大聲說話，在泉邊能聽清楚。長在路邊的花和小草在我的鞋子上噴灑著水珠和花粉，使得鞋子的顏色變得跟剛買的一樣。泉水里有一只蝌蚪，躲藏在我留下的小石塊下面。它的尾巴隨著水流動而輕盈地擺動。

“尼瑪，別忘了灑水啊。”

爺爺從炒茶的地方喊了起來。

我揭開壺蓋，用手指蘸起一滴水灑向天空，一連灑了三滴。一邊祈禱六道眾生遠離疾病、饑荒和戰爭。也為三位“說唱藝人”祈禱，祝愿它們盡早變成人。

爺爺撿了一抱干柴，在果樹下的“伙房”里生火。我把壺放在灶腳石上。爺爺從包里掏出茶袋和鹽袋，用手指捏著茶葉放進壺里，接著捏一小撮鹽，放入壺中，我蓋上了壺蓋。

爺爺開始干起手中的活。我在往爐子里添木柴。羊群“咩咩”的叫聲從遠處傳來。四周群山環繞，溝頭深處的雪山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傳說那座雪山很久以前是我們的王，我們現在喝的水是這座雪山王賜予的。這位王征戰的故事很多，據說這座雪山附近有個湖是它的夫人，每年逢吉日的某個時辰，人們都會去拜謁這座雪山王和它的夫人。雪山后面有什么我從未想過，也沒有問過爺爺。

爺爺要去拉薩的消息傳到了村里。村民們過來給爺爺獻哈達、敬青稞酒，一再囑咐他向拉薩的釋迦牟尼祈福。我想人們說的釋迦牟尼可能是爺爺的一個朋友或者是老熟人。

那天早上，爺爺說：“這幾天你一個人去放羊吧！”然后他把羊群丟給我一個人管。

我背起包，揮動著烏爾朵把羊群從羊圈里趕出來。現在放羊的任務全落在我一個人身上了。我覺得自己成了一個真正的牧羊人，并為此感到無比自豪。村民們相信，沒有爺爺，我照樣能管好羊群。我揮動烏爾朵的響聲能把整個村子震顫起來。村民們都站在路旁看著我怎樣駕馭羊群。我感覺到，他們不禁向我投來羨慕的眼神。

爺爺從城里給我們姐弟三人買了一些衣褲。弟弟穿褲子時，喜歡把腳裝在破洞里，我和姐姐總是嘲笑他。在穿新褲子之前，爺爺給雙膝和臀部補了硬布，因為膝蓋和臀部是最容易破損的。

爺爺說：“褲子破了就不好補。”

爺爺在城里給我們買來了糖果，我一邊放羊，一邊在草坪上仰躺，從褲兜里掏出糖果，伸出舌頭就舔，那種甜味滲入全身之后，糖果又被包在它自己的紙包里；第二天又舔了舔糖果；就這樣一粒糖果能夠舔上十幾天，最后只剩下糖紙，還在紙包里繼續舔，尋找著糖果的味道，當糖果的味道完全消失后，我在糖紙里裹著一顆小石子，把它包成糖果的樣子，放在褲兜里，有其他小朋友時便拿出來讓他們看。

多布杰是我們鄰居彭倉的兒子，彭倉是他們家的宅名，說他們家有十四頭驢。多布杰吮吸著手指說：“能不能讓我舔一下？”

“不！”

“我當你的毛驢！”

“你們家總共有十五頭毛驢？”

晚上，爺爺在爐火旁給我們講述城里的所見所聞。姐姐問了很多問題。我也問了一句：“城里的羊群，是不是跟我們的羊群一樣聽話？”

有一段時間，說修馬路的就要到了。我和弟弟，還有姐姐，我們除了村里的人，從未見過外人。所以，好奇他們長什么模樣，他們穿什么樣的衣服。他們的膚色是不是跟我們相同？他們吃飯時，是否和我們一樣？

“你們還好嗎？”

“那就好，你們開心就好！”

我替爺爺問候三個“說唱藝人”，撫摸著它們油亮的臉。

羊的數量增加了。

我每天放羊都會唱《達瓦卓瑪》這首歌，因為我只會唱這首歌。我給回民一張羊皮，買了一個錄音機；再給一張羊皮，買了一碟磁帶。磁帶里的所有歌曲中，屬《達瓦卓瑪》這首歌最好聽。我背著錄音機邊趕羊群邊聽歌。

“你什么時候這么喜歡唱歌？”姐姐奇怪地問我。姐姐枕頭下面藏著一面巴掌大的鏡子，是一個修路工人給的。有一次姐姐不在的時候，我偷偷地到姐姐的房間，找那個鏡子。我一看到鏡子里的自己，臉就紅了。那個修路工人還送給姐姐一個小瓶子。晚上，姐姐在自己的房間里，打開小瓶子的塑料蓋子，把里面的東西抹在臉上。然后，姐姐就會偷偷地出門，去田埂的樹蔭下和那個修路工人約會。

我把羊群趕到馬路兩旁。之前的三個“說唱藝人”消失得無影無蹤，剛好馬路修在它們那里。我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馬路修好后，姐姐的男朋友就再也沒有來田埂的那棵樹下。姐姐的臉上出現了很多黑斑，肚子也一天天大起來。現在小瓶子里的粉用完了，感覺姐姐的臉變得更黑了。爺爺去城里時，幾次帶著那個小瓶子。但是根本沒能買到像那個小瓶子的東西。姐姐的臉一天比一天黑了，讓我們全家人都為她擔憂。

村民們撿起丟棄在馬路兩旁大大小小的飲料瓶子——紅的、綠的、黃的，各種顏色都有。村民們把這些飲料瓶子帶回家里，做盛鹽、堿、辣椒、大蒜、白砂糖等的容器；還有，用大的飲料瓶裝酒，帶到野外，在勞動間隙和吃飯時享用。我也用兩個大的瓶子灌水，帶到放羊的地方。夏天出洪水時，山溝里的水不夠干凈；冬天，當溝里的水結冰時，我用家里的飲料瓶子灌滿水帶走。那些被修路工人丟棄的瓶子真管用。 我從未見過這種不同顏色的水。與其說他們喝瓶子里五顏六色的水，不如說他們喝的是圣水，津津有味。

我把羊群趕到草場后，回到村子里。因為今天村里要來“鐵牛”（大型拖拉機）。不僅是村里的孩子，大人也在村口等待“鐵牛”的到來。姐姐的兒子一見到我，便跑了過來，我把他抱在懷里。修路工人在這個荊棘叢生、碎石滿地的平原上，開辟出一條五六人排成一橫穿行的馬路。馬路一側，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卻默默無聞。但村里很多人不走馬路，仍喜歡走這條小路。他們說，走小路又快又方便，沒有比老祖宗更聰明的了。村主任安排著迎接“鐵牛”的任務，五個婦女下地割草，一共割了十籮草放在馬路上；三個男人背著水桶去打水，把能容納三四個孩子的大銅鍋灌滿。村民們遠遠地望著新路，等待著這頭誰也沒見過的“鐵牛”。

馬路上出現了一個黑點。漸漸地，“突突突”的聲音接連不斷地傳向每個人的耳朵。

“‘鐵牛’的聲音好大啊！”

“比十頭驢還大，像是打雷！”

“看如此大的聲音，不用說胃口也大！”

村長看著為“鐵牛”準備的飼料和飲水，心里很著急。

“對，還要系‘鐵牛’的繩子，繩子必須要硬，而且要粗。要是‘鐵牛’撞到了人和牲畜，那就糟了。”一位村民說道，于是村民們立刻跑回家去找繩子。

馬路上的黑點越來越大。“鐵牛”揚起長長的一縷灰塵，把馬路兩旁的一切都遮住了。“鐵牛”的叫聲響徹了整個村莊，這使得人人都驚呆了。“鐵牛”上騎著五個人，細看才知道它的兩只大眼睛長在頭頂，四肢不是蹄子，是圓形的橡膠輪子，似乎是它的鼻子在冒煙，從鼻孔里冒出的煙霧升上天空。我們都不敢靠近這頭奇怪的“牛”。村主任大膽地用腳把一堆草推到“鐵牛”面前。但它既不吃草也不喝水。晚上，把羊群趕到羊圈里，我順路去看“鐵牛”。它看上去餓極了，渾渾噩噩地睡著了。

一年后，村民們不忍心把它孤苦伶仃、無依無靠地丟在那里，于是給它蓋了一間房子。這一年來，它一直露宿在夏天的暴雨和冬天的風雪中。

爺爺和媽媽喜歡喝青稞酒，我不知道他們是什么時候學會喝酒的。也許我還沒出生就開始喝了。媽媽一周要釀一次酒。夏天太熱，媽媽怕我口渴，就往包里放一小瓶青稞酒。后來小瓶子滿足不了我，我就用大的瓶子裝。我之前喜歡喝清茶，后來漸漸地喜歡喝青稞酒了，而且嗜酒如命。村民們經常發現酒留在我臉上的痕跡，孩子們也總能從我身上聞到濃濃的酒味。后來，我離不開酒了，一旦斷了酒，我就坐立不安。酒后跌跌撞撞跟在羊群后面的感覺真好。

莫提瓊結地方，

想起達瓦卓瑪；

達瓦卓瑪眼神，

浮現在我眼前。

達瓦卓瑪捎來，

青稞美酒一瓶；

每次一杯美酒，

心中想起達瓦。

我把羊群趕到馬路邊。馬路兩旁的灘地上，長滿了青草和荊棘的綠葉，想吃多少就有多少。我在馬路邊上搭了一個簡單的三腳灶，生火、燒茶，讓炊煙裊裊升騰。然后，遠眺馬路的盡頭，期待有一輛車駛來。

中午時分，馬路盡頭塵土滾滾，我以為這是龍卷風。喝完三杯茶，一輛紅色小車在我對面的馬路邊停了下來，隨著小車一側的車門打開，一位長發齊腰的女人下了車。她彎下腰，從車里拿起一頂太陽帽戴上，再把墨鏡戴上，看了一會散落在灘地上的羊群。然后，慢慢地向我走來，我立刻站起來，向她迎上去，走近一看，是達瓦卓瑪。我請她喝了茶，交談后，我坐上她的車進城了。離開村莊的時候，我往村莊方向看了看，發現只有村莊在迷霧中顛簸，連一個人影都看不見。

晚上，羊群沒有按時回羊圈。于是，村民們懷疑出了什么事，就到馬路那邊找。馬路兩旁只有驚惶失措的羊群，他們卻沒有見到我。村里組織人到山谷、山崖、山頂、山洞、河邊尋找，一直沒有找到我。這樣，一年過去了，連我的影子都沒找到，對此大家都認為我是被鬼帶走的。家里人也為我辦理了后事。

后來，弟弟想當牧羊人，繼承我的事業，可是弟弟的媳婦不同意。村民們商量后，最終決定讓大家輪流去放羊，村里有人說：“尼瑪一直把羊群照料得很好，羊的數量也增加了不少，我們不能辜負尼瑪的期望。如果我們不善待羊，尼瑪的靈魂會看著我們，我們就會遭到報應。”整整兩年過去了，我才從城里回到村里。我拿著放羊的包，在曾經放羊的馬路邊下了車，慢慢向村子走去。在離村子很近的樹蔭下坐著一個人，他正在樹下乘涼，我沒認出那個人。他一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頭也不回地就往村里跑去。

“大白天有活鬼。”

他在村道上大喊大叫，人們紛紛從各自忙活的地方聚集到一起，把我圍了起來。他們把我的爺爺和媽媽也叫來了。

媽媽半信半疑地問我：“你去哪兒了？”

我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村民們發現我的臉變白了，人也胖了，他們覺得我不是被鬼帶走的。我對關于達瓦卓瑪的事只字未提。他們做著各種猜測，我到底去哪了？有幾個人說我去了拉薩，并對我表示羨慕。

說大白天有活鬼的那個人，幾天過后，得了重病臥床不起，請了大夫、僧人、巫師也無濟于事。

我又成了牧羊人。

羊群在圈里叫喊，急著要出去。我背著包，把烏爾朵別在腰上，打開羊圈門。那天我沒有把羊群趕到馬路那邊，而是趕到山坡上。瘦弱的羊群喜歡去馬路那邊；而健壯的羊群則喜歡到山坡上去。瘦弱的羊群不時地注視著我，一副抗議的神情。

冬天，烈日炎炎。我搬到了果樹下的“伙房”，生火，燒茶；爐子里的火焰在不停地噼啪作響。火在說話時我沒有注意到。我在果樹的陰影下用手指挖出一個洞，從包里拿出酒，埋在里面，蓋上土，封起來。中午，驕陽似火，地上的螞蟻都顯靈般地奔跑起來。我把酒從地下挖出來。打開蓋子，把冰涼的酒倒進碗里，慢慢吞下酒，喉嚨像久旱逢甘露，一下變得清涼，好舒服喲。潤好喉嚨后，把碗里的酒一飲而盡。酒喝進肚子里如同吞了幾塊冰塊一般涼快。也因此，喝酒的欲望變得越來越強烈。

果樹的樹枝在搖動，仿佛吹著涼風。我再次睡著了，連夢都沒做。如果做了夢，哪怕是一場小夢，這種事情也許不會發生。我渾身熱乎乎的好像要燃燒起來。我翻了個身，把身體的另一側貼在地上睡覺。一陣微風吹過，渾身仍舊發熱難忍。過了一會兒，從四處傳來“咩咩”的羊叫聲。

我被民警帶到審訊室。

“我只聽到了羊的‘咩咩’叫聲，火的聲音一點都沒聽到。”

“你喝了幾瓶？”

“一瓶。”

“真奇怪，一個醉漢能說出自己喝了多少酒。”

“咣當”一聲，民警打開了那個小屋的鐵門，開門關門的聲音在走廊里回蕩，我的心一下子慌了。

鎖門后，那個民警從門外說：“不用擔心，會按時送飯的。”

走廊里，一把鑰匙串拋向空中，隨即響起鑰匙被接住的聲音。

這座稱為“神山”的山頭被火燒得像老僧人的頭一樣。同時，許多羊也被燒成烤肉，讓我憐憫不已。我想，自己死后除了直接下地獄，就沒有其他任何辦法。烈日之下，微醺的我沒注意爐子里的火，更沒注意到那涼爽的微風把爐子里的火炭吹到果樹下的枯葉中。平時，快要發生緊急情況時，夢做得很激烈，像是在發出警報一樣。但那天怎么不做夢呢？醒來的時候，我面前的山頭上火光沖天，一縷縷濃煙像洪水一樣橫跨在天際。

“罪惡滔天，那是我們的神山啊！”

警察把我帶走時，村民們在我背后議論起來。我媽拄著拐杖，默念著經文，一言不發。

我在監獄里蹲了四個月。期間，弟弟和姐姐來看我，他倆說：“媽媽很健康，哥你不用擔心。”幸好神山著火的事情爺爺不知道。如果爺爺去世前，出這種糟糕的事情，爺爺肯定會死不瞑目，等到來世，他會睜著眼睛盯住我不放。

警車把我送到家門口，媽媽坐在門檻上，享受著下午的陽光。

“媽媽，是我。”

“誰呀？”

媽媽的眼睛在找我，可是她的眼眸被一小片白云似的東西遮住了。

“是尼瑪嗎？”

“是我。”

媽媽伸出黑瘦的雙手，我緊緊地抓住了她的雙手。

家里有弟弟、弟媳，還有他們的子女。有時候，家里的一些小事讓我們鬧得不和。媽媽向村里請求后，村里給我蓋了一間小屋，就在我們家的隔壁。媽媽和弟弟給了我一張床、一張桌子、六斗小麥、一袋糌粑、半袋面粉，還有奶牛查吉。此外，還給了我自己能背能提的一些小東西，姐夫也給了我一些廚具之類的東西和一個羊腿。像柴火、掃把之類的東西，我是從山上弄來的。

住在屬于自己的新家時，村主任和媽媽進來了。

“尼瑪，你與其這么閑著，還不如去放羊。村里不會虧待你的。”村主任說。

“你這房子是村里蓋的。”媽媽的臉朝向我。

馬路上的汽車越來越多，每天都源源不斷。有一天，栽電線桿的人來了，把長長的電線從電線桿頂上拉到了我們村。那個年輕的胖子在我的小屋里拉完電線后，仔細教我怎么開燈，怎么關燈。從此以后，白天在屋里找不到的東西，晚上也能找到了，而且燈光直接透過窗戶照到外面，使得拴有奶牛查吉的院子變得像白天一樣明亮。

沒過幾個月，有錢的人家開始買電視機了。過了一段時間后，其余的人家把自家的豬、羊等牲畜賣了，想方設法地買了電視機。弟弟也買了一臺電視機，有時，我也到他家去看電視。

新來的年輕村醫給了我一些治療風濕病的藥丸。她說：“爺爺，最好不要去放羊了。”現在的人東奔西走，忙于賺錢，對羊群一點兒都不關心。

如果我突然遇到意外怎么辦？現在的人都不想當牧羊人。他們以為放羊是從前世就已確定的事。爺爺當了一輩子牧羊人，我也跟著爺爺當了牧羊人，現在膝蓋都彎了，嗅覺不靈了，雖然烏爾朵別在腰間，可甩不起來，硬要甩動，弄不好會讓自己的腦袋遭殃的。如今我已是快要落山的夕陽啊！如果……如果我有孩子，他肯定會替我把羊群引到水草豐美的地方。

在燈光下，我想起了達瓦卓瑪。每當捧起酒杯時，這首《達瓦卓瑪》的歌，從我嘴里飄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