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說,“我走過許多地方的路,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p>
如果把一座城比作一個人,那么,這座城就是平遙。
不過,這里所說的正當最好年齡,卻不是豆蔻年華或風華正茂的年齡,而是見慣了世間煙云,經歷了風雨滄桑之后的年齡,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年齡,或者所謂的中年。
平遙就在中年的心境里慢慢走進靈魂,走進一個人內心厚重綿長而不發一言的江山。
一
這些年,去過不少地方,包括各式各樣的古城古鎮,論風景之秀麗,文化之昌盛,平遙并不顯得風采絕倫,但是,當我把種種鏡像疊加在一起,簡單濾化為一幅畫、一道景,很多時候,出現的畫面卻是平遙。
說實話,我對平遙的第一印象并不美好。裹挾在洶涌的人流中,隨著導游穿過長長的甬道,拐過一座邊門,兩邊是不高且顯得有些破敗的建筑,整個色調是土黃的,暗淡的,似乎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讓我感到名震天下的平遙古城是否言過其實,但是,越往里走,越覺得打開了一扇扇透明的心靈之窗,你看著它們,就像找到了不知哪里失散的老朋友,它們生長在你少時的夢想里,待歲月的浪濤退潮之后,裸露在沙灘上的,依然是原來的模樣。
那些老朋友,可能是一條街,一座樓,也可能就是一件物什,一種氣息。
當我來到平遙縣衙門口,看到路中央矗立的一座高大樓閣時,腳下忽然挪不動步了。我不再想進縣衙內部參觀,那種大同小異的布局我已見過多次,在保定、在淮安、在浮梁,我見過從總督衙門到府衙到縣衙的不同衙門,唯獨這回,我第一次感到氣象森嚴的官府衙門也能讓人感覺如此親近。
不為別的,只為不遠處的那座樓閣。
那座斑駁滄桑,綠黃兩色的琉璃瓦已混融一體的建筑,一下讓我充滿著溫暖。我感覺這里就是此行的歸宿,一個隱藏在時間深處,潛意識里苦苦追尋的家。那座樓下川流不息的蕓蕓眾生,無論是從前的還是現在的,他們都是我的兄弟姐妹,我不用記住他們的面孔,也可以忘記他們走過的身影,所有的人聲腳步都泛化為一種符號,緊緊包裹著我一個人。
那正是人間煙火氣。不疾不徐,有些陳舊卻絕不做作的人間煙火氣。有人說,舊時光如同窗欞上雕刻的花紋,慢慢褪色卻異常迷離,隔了光陰的路再望過去,覺得好美。是的,當你見多了光怪陸離的霓虹閃爍和眼花繚亂的現代市場,當接觸到這種延續了不知數百年的人間煙火氣時,你會覺得自己放下了一座山,一座欲望膨脹無比沉重的山,而走進了一條小道,你可以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買,那種由舊時的檐瓦和墻磚包裹的人間煙火也會貼上你的脊背,輕輕擁著你走進心中的桃花源。
后來才知道,那座樓叫市樓,極為普通的名字,卻蘊含著一種大隱隱于市的智慧胸襟,正如楊絳先生所說,我們曾如此渴望命運的波瀾,到最后才發現,人生最曼妙的風景,竟是內心的淡定與從容。世界最美的風景,不在于巧奪天工的技藝或高高在上的儀態,而是一種極為普通的日常生活,它尋常得你可以熟視無睹,就像吃飯睡覺,無論多么金貴的東西,捧在手里的只是一件生活的必需品。
帶給我這種感覺的當然遠不止市樓??赐昶竭b縣衙,來到了一條記不清名字的商業街。這些年,走過的商業街太多太多,許多已不能用走馬觀花來形容,實在是一點逛的興趣也沒有,只想早早離開。可是,當我置身于有著典型北方氣息的這條街時,我有一種別樣的感覺。當看著各種彩旗招幡,尤其是走進一家賣各種漆器盒的店鋪時,仿佛光陰的日歷在迅速回翻,最后定格在一頁上,而那一頁,正是我們單純的童年寫下的對世界五彩斑斕的渴望。
可以說,是那一枚枚精巧漂亮的漆器盒深深打動了我,擊中了心頭某個最柔軟的地方。當我們發現自己的靈魂已跟不上時代的腳步的時候,其實真正的需求并沒有那么多,弱水之大,只取一瓢飲之,我們甚至可以簡化為一個物件,一種標記,就可以滿足靈魂的全部需求。
二
為什么是平遙,而不是別的地方帶給我這種感覺?即使在北方,像平遙這樣的商業街也見過多次。其根本原因,還在于山西這片土地。
來山西之前,就知道山西游是一條相對冷門的旅游線路。省會太原,并不如想象中熱鬧繁華,夜空中寫著太原兩個字的火車站招牌,讓我有種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穿越感。第二天早上出發前往平遙,大巴上,坐滿了有著古銅色皮膚,臉上刻滿皺紋的中老年人,他們默默看著窗外,車內安靜得出奇。
這是我第一次來山西,也是我第一次周圍有這么多的山西老鄉。他們的木訥本分令我這個南方來的游客感受到巨大的落差,并滋生出一種莫名的優越感,可是,當大巴駛出市區,行駛在滿目蒼黃的山西高原上,我所謂的優越感被擊得粉碎,卻有了一種奇怪的念想,這片干旱缺水,并不算豐腴的土地,怎么竟有些像我前世的故鄉?
公路兩側,莊稼大多已經收割,剩下零星的玉米高粱,搖曳在深秋的涼風之中,褐黃色的土地并不平坦,有的隆起,有的則下沉了很大一塊,像通往大地深處的階梯,不過,看不到水。
這全然不同于我在江南見到的水草豐茂,這里屬于黃土高原。雖然這里嚴格意義上屬于汾河谷地,與那種溝壑叢生的黃土高坡不完全一樣,但是,這里的土地同樣厚重,同樣無法輕易地望穿,同樣有著深沉的歷史和文化積淀。
不僅如此。與黃土高原覆蓋的其他省份尤其是陜西相比,山西整體是低調的,內斂的,雖然它離大海更近,卻深處內陸,除了煤炭,人們似乎很少聽見它的聲音,盡管頂著中國地上文物第一大省的名號,可是,大多數觸手可及的地上文物,卻是養在深閨人未識,即使在網上見到圖片,也顯得破敗不堪,落了一層歲月的無奈和蒼涼。某種意義上,今天的山西高原,在性格和影響力上,更像是一塊山西盆地,這里的土地和人民,更多是沉默和安靜的,他們習慣于沐浴太陽之下,習慣于向著大地前行,讓一切籠罩著一層琥珀式的光芒。
我喜歡這種琥珀式的光芒。這是一種帶有泥土根性的光芒,它純凈、古樸,不摻有后世添加的任何雜質。山西高原,這片誕生了堯舜禹等華夏文明先祖的神奇土地,歷經數千年時光的洗禮,它的后代子民們,包括田野、河流、建筑、道路,所有能夠烙上文明印記的元素,都帶有一種原初的、樸素的琥珀式的光芒,這種光芒如此平和卻撼人心魄,誠如葦岸所說,“在背離自然,追求繁榮的路上,要想想自己的來歷和出世的故鄉。”那一層層通往大地深處的棕褐色泥土,猶如巨大的母體,它容納著我們的淺薄和無知,卻把我們當作一枚枚種子,一次次生根發芽,破土而出,又一次次死而復生。
琥珀式的光芒籠罩的地方,當然也包括平遙。
三
平遙就是一根楔子,牢牢釘進我們日漸麻木的神經里能夠引起痛感的地方。
這根楔子,刺穿歷史的蒼涼與冷漠,輕微的痛楚之后,涌上來的是一種經久不息的暖融。
平遙之所以天下聞名,除了完整的城墻和布局,最響當當的是它的票號,日升昌等晉商著名票號的存在,不僅把平遙古城的名聲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也極大地提升了整個山西的地位。山西,也曾有過輝煌,有過引領天下風氣之先的驕傲,雖然崢嶸已經落幕,但那些遺跡還在,那些一個時代的記憶還在。
當我走進日升昌留下的院落時,我驚奇地發現,這么一處原本不太感興趣,以為沾染了太多“銅臭味”的所在,竟清幽得像一家書房。院子中間懸掛的“紫垣樞極”牌匾,怎么也聯想不到匯通天下、日進萬金的票號,倒更像一種弘道濟世的人生理想。日升昌當然也有柜房、信房、賬房等從事票號具體業務的房間,有的還復原了當年的陳設包括蠟像,但昔日的喧鬧退卻之后,這些留下來的遺跡,早已剝離了利欲之氣,卻滿滿帶著風雅,讓我想到了一個字,儒。
是的,先有儒才有商,儒商二字,道盡了晉商的精髓。由此,也就不難理解附近的中國商會博物館懸掛的一副牌匾“護國扶商”,假若沒有坦蕩的襟懷,日升昌們怎么能做大做強,又怎么能被商會上升到護國的高度加以扶持,假若沒有儒者的追求,這些雕梁畫棟,重門疊戶的幾進院落,至多是土財主的炫耀而已,斷然不會與文化畫上等號。
事實上,平遙就像一處巨大的天然博物館,有許多這樣的地方值得細細玩味,除了各大票號,文如文廟、城隍廟、二郎廟,武如華北第一鏢局、匯武林、中國鏢局博物館都是不錯的去處,還有大院客棧、名人故居等,看地圖攻略,值得一去的地方竟達二三十家之多,若是有時間,盡可以尋清靜少人的時段,或者干脆住上兩天,避開喧嚷,一個人慢慢徜徉于歷史的時空,用眼神和沉思,去交流對話那些依然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溫度。
可惜我沒有時間。我跟在導游后面,把一本本應認真研讀的大書僅僅翻開了幾頁,便匆匆合上了。可能又去了幾家票號、鏢局,還有博物館,但人實在太多,失去了游玩的興致,只記得拐出一條巷道,眼前豁然開朗,一座高大的城樓出現眼前,前方已是歸程。
奇怪的是,當我走上這條大路時,那種熟悉的人間煙火氣又回來了??粗愤叺母魇缴啼仯粗亲叽蟮某菢牵凰查g,竟不知今夕何夕。
我仿佛置身于原野之上,使勁地跑呀跑,目標就在前方,但總是那么遙遠,待到終于接近,原來是一座山,上山玩了許久,心滿意足地下山,迎面撲來的是熱氣騰騰的小吃店,店家帶著笑,犒勞我早已饑腸轆轆的辛勞。
這是小時候的一段夢境,現在它在我的視野里復活。那座城樓就是山,兩邊的店鋪是滿足兒時愿望的天堂。雖然時間變了,地點變了,但氤氳著炊煙夕陽的情境沒變,古拙簡單的街市格局沒變,老鄉們古銅色的臉上質樸的笑容沒變。
即使在走出城門,坐上大巴行駛了很久,眼前仍是長長的一段街市,其樣貌與城內并沒有兩樣,與我見過的許多古城古鎮出了核心區一片現代氣息截然不同。原來那座山還在,它蘇醒著過去的夢,并將綿延著現在和將來的夢。
四
那是一直要走下去的一座山。當遙指青山是我們的歸路,不免感到輕微的戰栗??墒亲叩媒?,空翠漸減,終于到了某一點,不見遙青,只見平淡無奇的道路樹石,憧憬既已消釋了,我們遂坦然長往。這是俞平伯的《中年》。平遙就是那個點,在地圖上微不足道的一個點,卻突兀于人生旅程上的一個點。當我抖落下塵世中所有的羈絆,當我忘卻了人海中全部的模樣,我只記住了一句話。
一個人的平遙,一個人的原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