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地里拔草的時間長了,老腰有些硬。李成山走出菜地,坐在路邊打望。一輛旅游車剛駛離自己,便轟了一腳油門。汽油味撲進鼻腔,他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眼冒金星,頭也悶沉沉的。
“有啥好看的嘛?”他有些生氣。
光霧山的紅葉紅了。這個時節,最讓人擔心遇上陰雨冷風,那會使紅葉很快變色落光,讓大山變得光禿禿的,一派寂寥氣象。
李成山卻喜歡陰雨和秋風,晴日里的熱鬧讓他心煩意亂。這幾年,他的脾氣越來越壞,越來越喜歡靜,就是那種眼不見心不煩的寧靜。其實,他更喜歡安靜地坐在屋角,看家人聚在一起有說有笑的樣子。
夜里,雨凝著寒冷,雪粒子一樣砸下來。冷雨落在他的心里,水花響成一片海,一片搖曳不定的時光。
打開窗,李成山向外探了一下頭,他想看看樓下菜地里的蘿卜。風銜著口笛,灌進領口,竄到前胸后背,彌漫成一片涼。鐵爐子是一小撮西北風最喜歡搗蛋的地方,金色的火苗呼呼哈哈笑個不停,滿屋子都是熱鬧。
對他來說,熱鬧是久違的事了。只有風,偶爾跑進來湊湊熱鬧。
李成山把拐棍靠在灰色的水泥墻上,摸過手機,半天沒撥出一個號碼。不知什么時候,他成了一位孤獨的老人。
沮喪如雨,他眼里泛起一片潮濕。
清晨,雨停了。他拄著拐棍從五樓一步一步挪到樓下。樓梯一共65階。他下樓不多,左腳用不上力,爬上爬下都是一次遠行。
樓房是五年前精準扶貧時修建的聚居點,錯落分布在小鎮背面的山腳下。直到現在,人們還是習慣地稱那個地方為“聚居點”。秋天,屋前屋后是滿山的紅葉。統一的樣式,統一的顏色,統一的室內格局,每家門前都有一塊方形的土地,一間屋子大小。
菜地被李成山分成整齊的小格子,里面種著不同的蔬菜。
雨水一淋,菜苗青油油的,四季蔥一夜之間拔高了一大截。
紅蘿卜紅如霜葉,白蘿卜白得似雪,惹人喜愛。
兩廂蘿卜占了那塊地的三分之二。鄰居不解,種那么多,你一個人吃得了嗎?
他心里暗罵,咋說話的,什么叫一個人吃,我又不是五保戶。
翻了幾遍,揀凈石頭和雜草,他把土拌得像篩過一般細。開溝分壟挖窩,撒上種子,又撒了薄薄一層黑肥土面子,再澆上水。他還想去弄糞水來潑灑一遍,但他實在力不從心。
再說,那臭烘烘的氣味,肯定會惹得四鄰不安逸。
七八天后,地里稀疏地冒出了黃白芽點。開始,李成山用一只舊油桶提水來灌,他要三天才能澆一遍。后來,他找來兩只涂料桶放在地頭,下雨時桶里貯滿了水,就要省好幾天的事兒。
鄰居們用接在水龍頭上的塑料管澆地,根本不費事。天干了,李成山還得用油桶提水,用小瓢一點一滴地灑在地里。水就像他手里的錢一樣,得省著用。幾天時間,兩廂蘿卜就有牙簽一樣深了,它們瑟瑟地在冷風中抖動著。
“密了?!编従犹嵝阉?。
李成山沒有理,照舊澆水拔草。那塊地很快就長得像一張厚厚的被子了。
2
好半天,社區干部才敲開李成山的門,要他把伸在外墻上的煙筒拆了。如果他不方便,社區可以安排人來幫忙拆。
說了半天,李成山一言不吭,干部有些惱了。
“你要表個態啰?!?/p>
李成山依然一句話不說。
“究竟咋想的?”如是三問,干部有火氣。
“年頭說到年尾,你們怪還是我怪?我早就說過了,不拆?!崩畛缮揭才?。
“你看哪個還在燒柴嘛,把墻都熏黑了。”
李成山又不吭聲了。
“我們這里是旅游小鎮。形象很重要。”那人氣呼呼的。
李成山也是一肚子怨氣?!拔覙芬鉄瘢K你們啥事了?外墻風吹日曬的,要那么好看干啥?再說,煙筒是女婿裝的,拆不拆,得他說了算。”
其實,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老了,思想和做法跟不上社會的發展。搬到鎮上住了大半年,按說也該習慣了,但他反而更加想念老家大溪溝。
大溪溝就在聚居點后面的山里,他在那里生活了大半輩子。“那幾年,鎮上的女子都想往山上嫁。大溪溝,柴水方便。”李成山經常把這幾句話掛在嘴邊。
孩子們長大了,時代也變了。他們走不慣落葉覆蓋的林間小路,打工回來也住不慣老家了,好多人已在外地安家立業生兒育女。大女兒在成都打工很少回來,小女兒在縣城里陪外孫讀書,就連老婆也去飯店里打工了。他們把老家拋在大山里,老家把他們扔在山外的繁華里。
李成山拋舍不下老家,他喜歡老家,離不開大山。
小時家境不錯,書也讀得不錯,他是隊里唯一的初中生,也當過生產隊會計。他經?;叵肫鹉切┖脮r光。
時光流逝,大溪溝的土坯房送走了父母,養大了女兒,也催老了自己。他栽的柏樹長成了參天大樹,他養的牛羊老了一批又一批,他種的莊稼成熟了一季又一季。他把自己活成了一苗熟透的稻子,已經低頭散子了。他也把自己活成了一個貧困戶,享受著國家的扶貧政策。他心里有一股子悲憤。
“李成山,你的房子搬不搬?”村干部來問過幾次了。
“不搬?!秉S泥老屋里,有著熟悉的味道。
“修房子,國家有補助,自己可以不出一分錢。想好哦?!?/p>
“不搬?!?/p>
駐村干部、幫扶干部反復勸他易地搬遷,住在深山老林里,老了怎么辦?
“搬?!眱蓚€女兒態度堅決,“我們回來看你也方便嘛。”
李成山一肚子怨氣,搬到聚居點時,根本沒有喬遷的喜悅。分房抓鬮,他抓的是三樓,他賭氣換到了頂樓。離天近,離山近,他覺得日子過起來才清靜。鄰居們倒是活得開心,跳廣場舞,打牌,擺龍門陣,笑聲老遠都聽得見。
吃了耍,耍了吃,啥活不干,哪有當農民的樣子?住在聚居點里,用電、喝水、吃糧,哪樣不要錢?如果在老家,想吃啥,出門打個轉身就能抱回來。李成山看不慣他們,他們也覺得李成山是一個怪人。
可是,他回不去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整理這塊菜地。
3
一場秋雨一層涼。李成山早早穿上冬裝,臃腫得像熊。
地里的蘿卜長得快,紅的白的,舉著碧綠的葉片,看著讓人高興。
“蘿卜秧長得好,我買點。”一家三口,是外地來旅游的。那個孩子活潑得像小羊羔。
“我買點蘿卜菜秧,老同志?!蹦贻p女人聲音大了許多,她以為李成山的耳朵不好使。李成山在看那個孩子。
“沒賣過。”
李成山猶豫了一下,蹲下身子,輕輕提起菜苗裝進塑料口袋,生怕把菜葉弄爛了。
“有微信不?”
李成山歪著頭把耳朵伸向年輕女人。
“算了。”她掏出10塊錢遞給他,又用眼睛征詢他,那意思是夠不夠?
接過錢,李成山的手停在空中,他口袋里沒有一分錢。
“多了。”
“拿著吧。不用找了?!?/p>
握住那張藍黑色的鈔票,李成山靜靜地看著一家人走遠,心里有些難受。女兒們每次離開家時,也是這樣的情景,她們已經有大半年沒有回來了。
他又恨起老婆來。上次回家,他們大吵了一架。那天下午,一個打扮妖艷的女人向他走過來,他沒有理會。一到秋天,來看紅葉玩耍的人很多,什么樣的人都有。
奇怪,那個妖艷的女人在他的身后站了老半天。他回頭一看,是他老婆,心里有些高興。他發現老婆穿了一件紅色的長風衣,臉上也抹了粉。
“你眉毛咋了?”他盯著她的臉。
“紋了,好看不?”老婆低聲問道。
“像個死人臉?!彼麣夂艉舻?。
“你不懂?!?/p>
“哪個懂?”
一句玩笑話,讓看慣了老婆大半輩子素顏的李成山犯了嘀咕。第二天,老婆要走,李成山抓住提包不放。
“我只請了兩天假,耽擱了要扣全勤?!崩掀攀箘抛岚赡苡昧^猛,提包帶子斷了,李成山沒站住,一個仰八叉向后倒去,半天沒有爬起來。他陡然火起。提包帶子斷了,老婆也生氣了。
“滾,滾了莫回來。”
“不回來就不回來?!?/p>
老婆抱著提包沖下了樓。李成山呆坐在凳子上,連午飯都沒有做。
這次,老婆沒有給他留錢。他的錢都在那張低??ㄉ?。
老婆說他腿腳不靈便,趕場上街不方便,低保卡一直是她保管著。
李成山六十多歲了,別人領了好幾年的老齡補助,可他沒有。他清楚記得,那年自己把買養老保險的錢交給村支書了。恰好那年斷了保。
他找到村支書問了好幾次。人家說,他的錢是存在社??ㄉ系模F在都是系統自動扣費,不會有問題。后來,他又找了幾次,村支書生氣了:“是不是你老婆把錢取出來用了?”
“好幾年前的事,我哪里記得清楚?”面對他的質疑,老婆滿不在乎。
4
經歷兩次生死,老婆把一切都看淡了。九年前,正是李成山打工掙錢的時候。老婆得了乳腺癌,他耗盡積蓄為她治病。幾年后,他又掙了錢,準備在城里為女兒買房子。這時,老婆的病復發了。
幾經折騰,病好了,錢沒了。老婆的性格越來越開朗,李成山變得少言寡語了。別人約他去打工,他直搖頭。
“掙多少花多少,掙它干什么?”
老婆似乎理虧:“不想去就算了?!?/p>
兩個女兒外出務工了,夫妻二人在家種莊稼,想著女兒們成家立業的幸福生活,再苦再累他們也覺得很幸福。吃飯時,李成山倒上半杯小作酒,小口小口地咂著。一股火苗竄進喉嚨,腦海里就涌現出前幾年工余后的豪飲情形和未來日子的幸福光景,心里可美了。
身體出狀況的那次,李成山以為是錯覺,“人晃了一下,手腳沒法動。頭腦還清醒,想往前走一步,一下就倒了?!?/p>
“現在的醫療條件好,恢復得好。只是左腳不靈便。”
老婆說。
他哪兒也去不了,常年一個人在家,一根黑桃木拐棍成了他甩不掉的伴。扶貧干部來看他,給他講政策,他有些茫然。以前,都是老婆操心這些事。老婆不在家,他們就找他。
平時好說,精準扶貧入戶調查時就出麻煩了。
“去問我老婆,我不曉得?!崩畛缮秸f。
“房子你在住嘛,低保你在享受嘛,有水吃嘛,有電視看嘛,有飯吃嘛,你咋說不曉得呢?”多次解釋,看到李成山還是不明白,幫扶干部有些急了。
“哪個曉得,你就問哪個?”李成山生氣了,他的確不清楚情況。
就像那各種補貼和養老金一樣,誰都能講清楚,只有他不清楚,想起都生氣。
他的脾氣越來越怪,性子也越來越犟。村干部不愿到他家里來,幫扶干部也害怕到他家里,就連老婆孩子都躲著他。
孤單、憤懣,擠兌了他的好脾氣。
為燒柴烤火的事,他也和鄰居吵了一架。他請人把老家山里砍來的青杠樹鋸斷,整整齊齊堆碼在樓道里。對門鄰居說:“樓道間堆這么多柴,路也不好過?,F在哪個還在燒柴嘛?”
“我愿意。”
“生就是個老農民。”李成山的臉色像曬蔫了的紅蘿卜,手中的拐棍亂舞,“你以為住在這里,就是城里人了?”
那個女人慌忙走開:“你還想打人?”
“我不是瘋子。”
“不是瘋子,是神經病?!?/p>
回到屋里,李成山心里不平靜。他恨,恨很多人和事,心里爬著一窩亂哄哄的螞蟻。
5
每到秋冬時節,陰雨不斷,光霧山難得有好天氣。
雨霧中,李成山依然拖著锃亮的拐棍到地里去看,去撫摸嫩綠的葉片。蘿卜有筷子深了,密密地生長著,有些葉片開始發黃了。他這才意識到確實是密了。哎,老糊涂了。
水淋淋的蘿卜扔到一樓鄰居的窗戶下,浸濕了水泥地面。
“扔在我這里干啥?”一樓鄰居質問。
“哪里是你的?”
“這是不是我家窗子?”
“你家窗子上面還有天哩。”
“你這個人不講道理喲。拖泥帶水的,沒有看到把地面整臟了嗎?”
“才幾天,就假裝是城里人了?”
“你……”
鄰居氣得說不出話來,幾腳將蘿卜掀到院子里,又端來一盆水把地面沖洗干凈。
忙了半天,李成山才將蘿卜菜葉拖到自家陽臺上晾起。樓道里,留下幾道彎彎曲曲的泥水線。李成山披上衣服,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氣呼呼坐在凳子上。他伸手探了下火爐子,柴火已經熄滅。有些累也有些熱,他沒有去生爐子。
晚上,太陽穴突突地跳,頭有些悶痛,全身無力不想動彈,和幾年前的感覺有點像。他心里擔心,摸過手機,撥了出去,沒有人接。他又撥了一次,還是沒有人接。這個鐘點,正是飯店里最忙碌的時間,她肯定沒空接。手機很長時間沒有用過,電量不多,再撥,沒響兩聲就關機了。把手機充上電,喝了一袋沖劑,他早早睡了。
醒來已是第二天。李成山剛把手機打開,小女兒的電話就打進來了。
“一晚上電話打不通,你沒事吧?”
“莫事。我想問一下,春節回家過年不?”
“過年還早嘛。”
“哦,早點回來?!?/p>
究竟在哪里過年,李成山不曉得。他想讓大家回來過年,讓熱鬧來暖和暖和這個冷清的家。像往年一樣,他早早為過年做準備了,請人砍了柴,種了蘿卜青菜,還預訂了一只山羊腿。可是,他的心像吊在云中的雨,隨便一陣風都能改變它的方向,壓根不知道落在哪塊地上。
老婆中途又回來過一次,她還種了一些田地。他想到老家去看看,大哥的老房子維修好了,田地里種了中藥材和茶樹。和自己一起打工的老黃,去年在家養羊賺了一大筆,聽說今年養的羊更多了。他摩挲著手中的拐棍,眼睛的亮光閃動了幾下,又黯淡下來。到處通了公路,按理說很方便。但老婆趕得急,沒有帶上他。
“老家變樣了?”晚上,老婆回來了。
“嗯。”老婆敷衍了一聲鼻音,轉身開始淘洗晾蔫的蘿卜菜,再過兩天就可以撒上鹽和辣椒面裝缸了??吹降乩锏男〔碎L得喜人,她去拔了一些。李成山找來一只蛇皮口袋,也拔了一些紅蘿卜,要她帶給小女兒做泡菜。
他自己也做了一缸泡菜,鮮紅的蘿卜慢慢變蔫兒變皺。這紅艷艷的泡菜鹽水倒是討人喜愛,給了他一些滿足。他只能做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了。
6
天氣越來越冷了。山尖戴了一頂白色帽子,清晨地里的明霜似面粉。蘿卜生長得更旺了,紅蘿卜高高地懸在地上,雞毛毽子一樣的莖葉端直地向上伸著,想奮力從泥土拔出腿腳來。白蘿卜頂著軟邊氈帽,向四周散開。李成山把黃葉拔掉,它們又像剛出浴的娃娃,透出一股子生氣。
“蘿卜可以吃了。打了霜的蘿卜又脆又甜?!?/p>
聽鄰居這么說,李成山心里冒出一些擔心。他到地里來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了。晚上,他打開陽臺的窗戶,向地里張望,還故意大聲咳嗽。
“哪個還偷哦?”鄰居看出了他的心思。
老婆打來電話說,娃兒們今年不打算回家過年。女婿今年廠里忙,春節可能要加班。外孫還小,山里天寒地凍的,回來住宿不方便。再說,景區還在擴建公路。
電話這頭,李成山默默地聽著,一句話也沒有說。老婆還沒有把話說完,他就把電話撂在桌上,轉身走到陽臺上,打開窗戶看著地里的蘿卜。
風,嚯嚯地吹過窗口,掠過他的眼睛。他的眼眶里窩著萌動的蛙卵,喉頭里蹲著一只蛙,發出咕咕的回聲。煙囪里的青煙在面前晃動。樓下地里,一片綠意,看不到一點兒泥色。年歲把自己拴在了大山里。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也在城里住過,沒人說話,沒地方可去,空氣里混雜著惡臭,他住不慣。都說城里好,可自己咋沒有感覺出來呢?
“莫想那么多。”李成山關上窗戶折身回來,手機已經熄屏了。
他照舊到地里去巡視。白蘿卜越長越大,頭上那頂氈帽經不起雨打風吹,變得越發單薄。紅蘿卜長成了絳紫色,有的裂了口。異樣的感覺砸在他撲騰的心上,他用拳頭緊緊壓住胸口,慢慢地蹲下去,動也不敢動。如果不是怕別人笑話,他想倒在地上躺一會兒。
鄰居見他像是犯病了一樣,走過來扶住他。好半天,他才緩過勁來。
“拔兩個蘿卜去吃?!崩畛缮秸f。
鄰居不要。“你種個菜不容易。”
“拿著吃吧?!彼踩o鄰居。
看著鄰居走開,李成山揉了幾下干澀的眼睛。淚眼朦朧中,他家煙囪里冒著青煙,把天空涂得更加灰暗。
7
春節臨近了。掛燈籠,貼對子,小鎮上空彌漫著紅艷艷的喜氣。幫扶干部來了,門口的紅對聯把他的臉映得更紅了。
“在哪里過年?”說話之間,遞給李成山一根龍頭拐杖。
“還不知道。”
“進城吧,城里熱鬧?!?/p>
“就在這里過。”李成山似乎在下決心。
“我給他們打電話?!?/p>
李成山想拔些蘿卜送給他。那么多蘿卜,自己哪里吃得完?他攔住了。
打工的人陸續回來了,聚居點熱鬧起來。他們四處走動,哪家開著門便敲一敲走進來聊幾句。說不上三五句話,來人的電話響了,他把電話貼在耳朵上大聲說話,隨即站起來,向主人擺擺手走了。
“抽空過來耍?!崩畛缮揭性陂T口。
“要得。”樓道傳來了那人的回聲,“你們在哪里?”
年輕人掛著耳機,在樓前晃蕩。孩子們尖叫著,在院子里跑來跑去。李成山打開窗戶伸出頭來,循聲望去。
小鎮的巷口有幾個小黑點在晃動,有人從那里走過來。幾個粗大的黑點走得很慢,前面小點走得很快。他看了一會兒,又收回目光,看著菜地。陽光下,一地碧綠刺得他淚花閃動。
那幾個黑點越來越大了,大人提了很重的東西,前面的孩子向著聚居點跑過來。走到樓前,他們向上張望,腳步更快了。很快,樓道里回響著跑動的聲音。
門外,響起了敲門聲。門沒有開,響聲更大了,墻壁也抖動起來,有人在踢門。
“爺爺,開門?!?/p>
李成山拄著拐棍,正準備站起來,對面鄰居家的門開了。
他聽到門被撞開,又從墻上彈了回來。
“你膽子大嘛,爺爺要打你喲?!?/p>
“哈哈,都回來了?”
“回來了。”
沉重的箱包放到地板上后,門有力地關上了。墻壁又抖了一下。
李成山也抖動了一下,剛發生的一切仿佛就發生在自己家里。他靜靜地坐在火爐旁,看著一家人忙碌著。老婆換下衣服,在廚房里忙著。女兒們打掃衛生。女婿在清理火爐,把樓道里的青杠木柴抱回來碼在屋角。小外孫手里握著一支玩具槍,進進出出不停地“開疆擴土”。一家人被團聚的幸?;\罩著。
一滴冰冷的淚水落在他的手上,他驚醒了。
這時,門外又響起了敲門聲,他側耳傾聽了一下,的確是敲門聲。他不想理它。
“爸,我是霜楓。”
“霜楓?”
霜楓是自己的大女兒,什么時候他都不會忘記。只是很久都沒有人提起她了,她也有好多年沒有回家了。打開門,女兒一步跨進來,扶住他。
“你到妹妹那里去了沒有?”
“去了,他們明天回來?!?/p>
女兒做飯的時候,李成山把電話拿到窗邊,翻揀了一個號碼拔出去。
“老黃,我訂的羊腿,明天送過來哈……嘿嘿,過年嘛,蘿卜燉羊肉……”